黃克誠率部進軍黑土地
(2009-04-05 12: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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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克誠率部進軍黑土地
劉德榮
2001年第2期 炎黃春秋雜誌
1945年8月,蘇聯出兵東北,日寇戰敗投降。當時在向南發展方針的誤導下,我新四軍三師主力在黃克誠師長的率領下,於8月8日由蘇北阜寧地區向南進發,提出了搶占南京的戰略方針。三天後,由於蔣日勾結,時局發生變化,部隊轉向西進安徽。當進軍到大洪山地區時,遭到桂係軍閥李品仙部的阻擊。相峙十餘天,接延安總部密電,令我部回師兩淮。來回千裏“大遊行”,一無所獲,消耗了體力,更為重要的是耽誤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為爾後同國民黨軍爭搶東北增加了困難,付出了代價。
1945年9月28日,部隊從兩淮之間的河下鎮出發,五天後過隴海路,進入山東郯城。此時適逢陳毅軍長從延安參加完黨的“七大”歸來,在臨沂為我們作報告,動員我們去東北。陳毅軍長樂觀地說:“東北什麽都有,武器彈藥可以裝備幾十個師。部隊輕裝前進,少帶或不帶武器彈藥。”黃師長很謹慎地說:“不帶槍還叫什麽軍隊。”遵照指示,我們將重機槍、迫擊炮以上的重武器留在山東了。
半個月後,我們過北寧路,發生了安亭事件,美軍企圖攔阻我們,感到戰鬥氣氛了。11月16日上午,我部進軍到冀東的盧龍,距山海關僅一天行程。前麵傳來消息:山海關已被國民黨十三軍奪占。我們搶占山海關,並堅守山海關的任務落空。部隊轉赴遷安出長城。
11月17日晨從遷安出發,北風呼嘯,灰蒙蒙的天空飄著雪花,走不遠就到了冷口關,出長城了!極目遠望,見不到村莊,見不到炊煙,我們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嚴寒下穿著單薄的服裝,繼續向東北行進。行軍速度很慢,第二天很晚才找到一個村莊,叫玲瓏塔。從外麵看約幾十戶人家,進村後卻找不到人。經了解,群眾害怕,都躲到山裏去了。屋裏的炕是冰冷的,不用說吃飯,就是想喝一口熱水的願望都難以做到。在如此艱難的條件下行軍數日,有人見景生情,說起姑蘇女孟薑為夫往長城送寒衣的悲慘故事,更使寒意由內心透遍全身。
11月23日,靠近楊仗子(興城西)時,根據中央電令,劉震、洪學智副師長召集各旅研究,準備阻敵前進。此時黃師長趕到,神情嚴峻地說:在這樣的條件下不能打!要撤,還不能讓敵人咬住。部隊撤向錦州、義縣、阜新一線。
某部在興城地區與敵接戰,發現敵火器配置很有層次,火力密度高、且猛烈,同以前的國民黨軍大不一樣,比起日本鬼子的火力還要高出許多。一接戰就必有傷亡,如何妥善處理傷員,在無群眾、無後方的條件下是最大困難之一。傷員從火線運送下來,隻能借用群眾的門板抬著,一個傷員需四個人抬,而這四個抬傷員的人的槍支彈藥行裝,又需兩個人背扛。如此,一個傷員就需占用六個人來護送。算上傷員本人就是七個人不能參加戰鬥,加上天寒地凍,饑餓難熬,部隊行軍速度很慢。一個連隊如有六、七個傷員,全連就變成擔架隊了。這是黃師長後來在阜新幹部會上深情地為我們算的一筆賬。
到阜新休整三天,12月26日師部召開幹部會議。黃克誠師長根據一路的觀察、調查、思考,在會上講:我們現在條件很困難,主要是離開了根據地,無地方黨組織的幫助,無政府支援,無群眾依靠,無後方供應,無糧草,無醫藥,無禦寒衣物,武器差,彈藥又少。如此疲憊之師,怎能同強敵作戰(當前之敵有國民黨的十三軍、七十一軍、五十二軍、新一軍,均為美械裝備)?隻有走發動群眾、開辟和創建根據地之路,把我們從蘇北來的三萬五千人作為三萬五千棵種子,撒向鬆遼大地,生根發芽,作長期艱苦鬥爭的準備,才能轉弱為強,戰勝國民黨。
此前,黃師長已有電報給東北局,報告了“七無”困難情況,建議將主力部隊劃分地區,發動群眾創建根據地。並鄭重提出:不如此不能改變“七無”困難局麵,甚至有可能走西路軍失敗的道路。
“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本是毛澤東製定的一條軍事原則。興城地區撤退實踐證明完全是必要的、正確的。可是在1959年8月黨的廬山會議之後,在全黨、全軍上下掀起一股批判彭德懷、黃克誠“反黨集團”的高潮,說黃克誠在曆史上一貫犯有右傾機會主義錯誤。其中就說到:日本投降後,毛主席命令黃進軍東北時,黃克誠提出“七無”,把當時形勢說成一團黑暗;又說黃企圖“保存實力”、“消極避戰”、“畏敵如虎”……,要大家開展批判。我當時在南海艦隊司令部辦公室工作,指名要我揭發黃克誠,而我認為1945年進軍東北初期的形勢確實如此,因而也遭到批判和處理。
阜新幹部會議後,我們繼續北上,師部與我旅同行。到東北改換裝備的希望全落空了,部隊士氣低沉。我們仍按指示沿西滿鐵路,向通遼前進。這一地區仍然人煙稀少,天氣更加寒冷,“七無困難”毫無改善。部隊行進在廢鐵路線上(無其它道路可走),一步跨一檔不好走;跨兩檔呢?就如跳越了,且難以持續;跨在兩檔之間呢?腳下全是碎石,腳上穿薄底鞋,鞋底都被磨破了,其困難可想而知。由於天氣嚴寒,部隊隻要一行動中間就不能停下來休息,即使休息十分鍾也不行,因為一旦休息,腿腳就凍僵硬了,再走路就更難了。所以一上路就不停,到晚上才宿營,連續走十幾小時。有馬的首長也不能乘騎,隻能同大家一道步行,因騎馬會凍壞腿腳。
張天雲旅長有一匹駿馬,紅鬃黑毛,在蘇北,老百姓都認識它,老遠就認出那是張旅長的馬。每當部隊集合,飼養員把它牽引到隊前,此馬總是昂首嘶鳴、奮蹄蹬地,展現它的雄姿。在遼西的路上,此馬昔日雄姿不見了,集合時,總是無精打采,垂著頭,用它的腦袋在飼養員身上磨擦。除了飼料不足這個原因之外,它的主人,整個部隊情緒低落,已影響到這匹駿馬,有人說,馬通人性,有感情啊!
在遼西的路上,有的戰士因無法忍受嚴寒、凍傷、疲憊的煎熬而自殺。此時,我們深深地懷念蘇北根據地,懷念蘇北父老鄉親。深深感受到沒有根據地,沒有地方黨支持,沒有群眾依靠,是何等艱難困苦啊!
我們指戰員大都來自江蘇水鄉,長期吃慣大米、白麵,現突然改為一日兩餐,全吃又粗又硬、難以下咽的高粱米,體能的消耗更加入不敷出。在進軍東北的著述中,沒有一個作家、記者把“饑寒交迫”同能征善戰的大軍聯係在一起的,而這時的我們確實實在在地處於饑寒交迫之中行軍作戰。
1月12日,攻占通遼,殲滅由國民黨收編的蒙王李守信部兩千餘人,繳獲一批武器彈藥和物資,部隊禦寒衣物有所改善,出冷口關近兩個月來,第一次飽了肚子。
通遼戰鬥後,曾一度向開魯開進,進軍一天後,發現那裏全無人煙,不得不撤回,又沿鐵路線,經鄭家屯,向開通方向,剿匪開道,計劃到洮南過春節。這時又遇大寒潮,寒風凜冽,大雪紛飛,風助寒威,冷倚風勢,狂風吹透衣褲,狠毒地掠去人體的熱量,直刺肉骨,眉毛胡子上一層白霜,鼻孔出氣噴出的是雪花,臉如被刀割、針刺,有傳說說撒尿要用棒子敲,這一說法玄乎,但撒了尿後再也沒法係上褲帶的事例不少見,我自己就遇到過,手凍得不像是自己的,那個艱難勁,無法用語言來形容。在風雪裏,人都站不穩,行軍實在困難,不得已在一個叫黑水的小車站住下,首長與作戰、機要人員都擠在一起,李雪山政委談起出冷口以來的行軍作戰情況,說我們雖然很困難,但比不上長征那時艱苦,以此鼓勵大家。張天雲旅長一向少言寡語,此時卻動情地說:“比起長征來也差不了多少。”其他同誌又議論起黃師長講的“七無困難”,參謀長莊林說:“不止七無困難,還有無地圖、無情報、無人抬擔架……”副旅長胡繼成說:“還加上無煙抽。”他的煙癮大,這時隻能靠警衛員幫他弄些大豆葉來過癮。其他有煙癮的也隻能如此。大家七嘴八舌地羅列“十無”、“二十無”……總之困難重重,政治部主任陳誌芳說:“主要困難就是‘七無’,如果‘七有’,其他一切困難都好解決了。”此時李政委說:“隻要按照黃師長的指示,創建根據地,有了根據地就能把那麽多的‘無’都變成‘有’了。”
我們司令部的幾個青年幹部在一起議論,日寇投降時,當初我們不去安徽,直接挺進東北,提早國民黨軍兩個月時間。有兩個月時間發動群眾、創建根據地、創造戰場,再迎戰國民黨軍,就不會有現在這樣的困難局麵,形勢會是另外一個樣了。
部隊在洮南過完春節,繼續北進,繼續北進齊齊哈爾,沿途有蘇軍分隊駐紮,張天雲、李雪山親自赴白城子蘇軍指揮部拜訪,請其協助我軍北進,但收效甚微。國民黨通過派俄語翻譯向蘇軍誣指我軍為“胡匪”,挑唆蘇軍對我進行無理攔阻。在大賚、泰來、江橋等處均遇到這種情況。我二十四團一營在昂昂溪鐵橋處遇到蘇軍千餘人的坦克、大炮包圍。要繳我們的槍,遭到營長張竭誠的堅決拒絕,險些發生軍事對抗。
我們政治幹部用長期心血培養起來的部隊對蘇聯紅軍的崇敬感情,被他們自己用搶運物資、強奸婦女等劣行給抹掉了。對待蘇軍無理行為,我們用兩種辦法。一種是政治的,一見蘇軍,我們就大聲高喊“斯大林烏拉”;第二個辦法就用煙酒,尤其酒,蘇軍士兵大多數喜歡喝酒,有了烈性酒,許多事就能按我們想法來辦。
到昂昂溪一帶,準備部署剿匪,創建根據地。此時情況又有變化,蘇軍準備全部撤出東北,國民黨立即指派所謂的先遣軍(即收編的偽滿軍、土匪軍等)接收城市,而我們隻能以戰鬥行動從這些國民黨軍手中奪取大中城市。部隊又揮師南下,一路掃蕩,於4月18日攻占長春,殲敵萬餘。4月19日接到總部急電,令我們日夜兼程,火速趕至四平街西麵之八麵城,與兄弟部隊一道參加有名的四平保衛戰。
四平保衛戰是在敵我力量懸殊的條件下進行的。當時國民黨東北“剿匪”總司令杜聿明集中了八個正規軍,包括新一軍、新六軍等王牌軍,約30萬人。均由美國軍艦、飛機運來東北。到東北後也是乘汽車、坦克行軍,裝備精良。他們傲氣十足地向四平猛攻,尋找我軍主力決戰。而我軍在四平僅有新四軍三師的四個旅,山東部隊一、七師(旅)和冀中的保一旅,共約五萬餘人,分別由蘇北、魯南、冀中地區長途跋涉,又經大小數十次戰鬥,真可謂精疲力竭,我們的武器彈藥就更不能與敵人的美械裝備比較了。在如此力量懸殊的條件下,毛主席4月27日電令:“化四平為馬德裏”,“要打出一個和平來”,部隊不懂什麽叫“馬德裏”,李雪山政委就解釋說:“四平變為斯大林格勒,死守!”張天雲問:“我們有蘇聯紅軍那樣的條件嗎?”可以看出,將領們隻是執行命令,並無戰勝敵人的信心。正如有些同誌說的,四平保衛戰,不是我們打敵人,而是挨敵人打。從4月18日起,到5月19日夜止,苦戰32天,部隊傷亡16000餘人。7月間,我在肇東遇見在四平保衛戰中負傷的二十一團特務連長李得勝,一見麵就搖頭歎氣的說:“我們團從淮安出發,全團有兩千來人,戰鬥到四平撤退時,隻剩下五百來人。”這些都是經過抗日戰爭鍛煉的精英,按黃克誠師長說的,全是種子啊!“馬德裏”丟掉了,和平也未打出來。有資料記載,在1959年廬山會議期間,7月30日毛澤東找黃克誠談話,批評黃一貫右傾,舉例進軍東北初期作戰,說“什麽七無?有那麽多的困難,叫你們打是為了和談。”黃說:“東北初期有些仗不該打,四平保衛戰就不該打嘛。”毛主席說:“那是我決定的。”黃回敬說:“你決定也是錯誤的。”不難理解,一個說的是權力,一個說的是實踐,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