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周, 照例開談版會, 會上孟主任說, 新同誌經過一個星期的工作學習, 對方方麵麵已經有所了解, 接下來要把大家各自要跑的線路落實一下, 明確分工. 同時徐總工作繁忙, 準備卸掉旅遊版的編輯工作, 由三位新同誌其中的一位頂上, 也是給年輕人增加鍛鍊的機會.
這個部負責報紙的第四版, 每星期出五個不同的專刊. 星期一是文藝星空, 星期二旅遊, 然後是散文, 體育, 和文摘. 孟主任負責文藝和散文, 老唐編體育和文摘, 老徐編旅遊. 這幾個版麵中, 文藝, 旅遊和體育都需要記者.
孟主任說: “徐總和我商量過了, 這次分線以後, 暫時要固定一段時間, 一來明確報導範圍, 便於管理, 二來有利於大家熟悉, 積累自己領域裡麵的知識和人脈, 鑽下去, 沉下去, 為以後寫出好報導打好基礎. 至於怎麼分工, 大家可以討論. 小高是女同誌, 比較適合跑文藝. 要是大家沒有異議, 我看就讓她給文藝版做採訪工作.”
老徐說: “這個安排很好, 我看小高很有藝術氣質嘛.” 老唐也說: “以後你們兩個女士, 就是我們的兩朵藝術奇葩了.”
孟主任接著說: “小張跟小杜誰跑體育?” 我們兩個都沒說話. 孟主任看了看我們, 說,“小杜?” 小杜說: “我服從部裡麵的安排.” 孟主任問我: “那小張呢?”
我說: “我對體育比較感興趣, 我平時自己也喜歡運動, 看比賽甚麼的很積極, 跑體育應該沒問題. ” 孟主任笑著說: “看不出來, 小張還是個運動健將呢.”老唐點頭說:“有興趣就好, 工作就能幹好.”
老徐這時開口說: “老唐這話, 本人是有保留意見的. 我們幹新聞工作, 怎麼能純粹從興趣出發呢? 是弗啦. 要在工作中培養興趣才對嘛.”
老唐忙說 : “是, 是.”老徐接著說: “光憑一股子熱情, 或者個人興趣愛好, 是做不好記者的. 比方說, 誰願意整天在戰場上冒著生命危險, 頂著槍林彈雨呢? 可是偏偏很多優秀的新聞作品都是戰地記者寫出來的, 戰地黃花分外香嘛, 是弗啦. 所以我的建議, 小張應該跑旅遊, 培養多麵手嘛. 從不熟悉到熟悉, 從沒興趣到有興趣, 甚至趣味盎然, 這就是進步嘛. 小孟你說呢?”
孟主任看看他, 轉頭看我, 說: “徐總說的也有道理, 小張你文筆不錯, 跑旅遊也能發揮你的長處. 你覺得呢?”
我隻有說: “那也可以, 我無所謂的.” 孟主任說: “那小杜你跑體育?” 小杜說: “沒問題.”
孟主任說: “好, 那分線的事就這麼定下來了. 另外就是旅遊版的編輯問題. 小張既然跑旅遊, 我看不如把編輯的膽子也挑起來, 鍛煉一下?”
報社裏編輯的地位比記者高, 因為前者有發稿權. 算獎金的時候, 因為編輯有固定的工作量, 所以旱澇保收, 這點也比記者強. 我覺得對自己而言, 這是個很好的機會, 就說: “好啊.”
老徐說: “這個安排有其合理之處. 但是, 這樣是不是會對其他兩位新記者不公平? 當然小孟你是部主任, 部裏工作安排, 本人也不便多說, 隻是從另一個角度提出問題, 大家集思廣益嘛.”
孟主任說: “那徐總的意思是?” 老徐說: “小張一個人負責旅遊版的采編, 有利於熟悉業務, 開展工作, 但是, 這樣一來, 也剝奪了其他兩位新同誌的學習機會. 另外, 編輯工作是個吃力活, 承擔的責任也大, 全部 落在小張一個人頭上, 對他也不公平. 老唐你是老前輩, 你說說看.”
老唐說: “考慮得全麵一點, 總是不錯的.”
孟主任說: “那徐總有什麽指示, 我們洗耳恭聽, 嗬嗬.”
老徐說: “哎, 我隻是提個建議嘛, 采不采納你們定. 本人覺得, 編輯不妨由三個人輪著做, 每人一年, 你們覺得呢? 三位新同誌也參與發表意見嘛, 你們也是部裏一員嘛.”
小杜這時候說: “好, 那我說兩句, 說得不對, 請孟主任, 徐總批評指正. 說老實話, 我剛剛進入報社, 什麽都不懂, 什麽都想學, 所以不管跑旅遊也好, 體育也好, 我覺得對我自己而言, 都是挑戰, 但也是機會. 我覺得我們年輕人, 挑戰多點, 壓力重點, 都不是什麽壞事. 如果有機會熟悉編輯業務, 為日後的工作打基礎, 我覺得也是很有益的. 所以我讚成徐總的意見, 大家齊心協力把旅遊版編好. 當然我這樣講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 想多學點新東西, 是有私心的, 如果部裏麵做另外的決定, 我也堅決服從.”
我冷眼瞅他, 心想, 看不出來. 這人平時沉默寡言的, 一扯還能扯上一大通.
老徐說: “哎, 這個怎麽能叫私心呢? 年輕人有幹勁, 有抱負, 是很好的事情嘛, 要鼓勵嘛, 小孟你說是不是? 我看, 就讓小杜把旅遊版先編起來.”
孟主任問我: “小張, 你怎麽說?”
我說: “我隨便, 不就是混口飯吃嘛. 我盡力而為就是了.”
孟主任忙笑道: “小張還很幽默啊. 嗯, 大家說的都有道理, 特別是徐總的話. 不過, 我的意見, 一年輪崗一次, 是不是太長了. 既然大家都要學習編輯業務, 那麽時間上可以分得均勻一點.”
小高插嘴說: “剛才我也在想這個問題. 我覺得一年太長了.”
孟主任說: “是吧? 我看兩個月換一次吧. 遵照徐總的指示, 小杜先上, 然後是小張, 小高. 大家覺得怎麽樣?”
老徐說: “我看這個建議不錯. 不過兩個月太短了, 不利於培養自己的編輯風格. 這樣吧, 我們都不要在這個細節上做文章了, 半年一次, 小杜先幹起來.”
文革結束後,由於政治立場重新界定,很多記者編輯都給冷藏起來,報社出現了勞動力斷層。當時高考剛剛恢複,等待才入學的大學生們畢業而填充,要四年時間,亦不可行。作為補救的手段,報社跟杭州大學的新聞係合辦了一個所謂的新聞班,從基層甄選一批宣傳工作者作為學員,兩年後即予畢業,吸納進來。其時在紹興一個縣裏做廣播通訊員的這個老徐也是其中一個學員。這批人有二三十個,待到我進報社時,都已經是腦滿腸肥的大報各編輯部主任,或下屬小報的正副總編,基本上掌握了單位所有資源。這二三十人在報社裏連橫合縱,氣象蓬亂。
老徐人雖不笨,但性格狐疑,言辭粗鄙,在同年之中,屬於被輕視的那種,本來還做不到副總編。他的上位得益於總編老吳的極力保薦。原來吳跟第一副總編,分管新聞部的老陳勢同水火,每有紛爭。第二副總編老謝是個女子,亦十分精明,不偏不倚,很難駕馭。老吳十分需要有個自己人做幫手,因此力排眾議,把自己在新聞班念書時的下鋪老徐安插到這個第三副總編的位子上。
老徐知恩圖報,在數次編委會上向老陳頻頻發難。老吳順水推舟,撥雲見日,一槌定音,令老陳十分難做。然而老徐很快跟老謝也生出矛盾來了,於是老謝老陳聯手抗敵。
下麵的各個部主任,因之大致分為兩派。再往下一般的編輯記者,很多也卷入其中。當然這是個動態的格局。老謝跟老陳也不是鐵板一塊,底下各人受日常利益的驅使,也時有朝秦暮楚之舉。
我的部主任小孟跟女總編老謝頗為投緣。老徐是個粗人,剛分管這個文藝部時,看著自己下屬這個三十不到的少婦,就想揩油。但是孟主任心氣很高,豈能看上老徐,兩人不日即生冤仇。
孟主任短發齊耳, 眉眼頗為靈動. 她的兒子才七個月, 有時給帶到辦公室來玩. 下午報社的澡堂開放,她溜出去洗澡,會委托小高看一下她兒子。我在邊上撥拉幾下吉他, 這胖嘟嘟的嬰兒就咯咯咯笑個不停。老唐低頭在稿紙上用紅毛筆勾勾劃劃。老徐進來,打開電視,遠遠地坐在辦公室一角聚精會神地換著頻道。過了半個多小時,孟主任領著塑料袋,頭發濕漉漉地回來了。老徐說,
“喲,小孟很水靈嘛。”
孟主任麵無表情,轉過去笑著對小高說:“他沒撒尿在你身上吧?”
“沒有,他很乖嘞。”小高說。
“啪”一聲響,老徐把電視機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