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在異鄉度過的第一個國慶節
轉眼之間，國慶節即將來臨。這是自開學以來的第一個長假期。校園裏熱鬧非凡。住在江蘇附近的同學，自然回家過節。學校的報亭裏貼滿了通知，國
慶節期間有各種各樣的郊遊或聚餐活動，歡迎同鄉們參加。我也有自己的計劃，那就是去孝陵衛體院的金坤舅舅那裏，和他一起共度國慶，順便把他上回進城幹洗的
一套西服帶過去給他。
1984年9月30日一大早，天空晴朗無雲，我的心情特好。我先去新街口指定的幹洗店取出裝在塑膠袋裏的西服，然後坐公交車去孝陵衛。車上人很多，我怕衣服被人擠皺了，一直小心地用雙手貼捧在胸前。下了車，還要走很長一段坡路。等我老遠看見他們體院的大門時，我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了。
走到他的宿舍前，樓道裏空蕩蕩的，隻見門上是鐵將軍把門。正在納悶，卻回頭見高高大大的舅舅不緊不慢地從遠處走過
來。自從開學後他忙訓練我忙讀書，我們有段時日沒有見麵了。看見他，我總是有說不出的喜悅和舒暢，因為在感情上我很依賴他，從未把他當作長輩，卻有些把他
當作我的哥哥，用以彌補自己沒有哥哥的遺憾。
“你怎麽知道我來啦？”我興衝衝地問。金坤笑嗬嗬地告訴我，他當時正在二樓上課，偶然從窗口往下看，就正好看見我捧著衣服穿過草坪。他索性課也不上了，就直接出來見我。舅舅總是很會說話。聽他那麽一說，我心裏甜絲絲的。
金坤舅舅帶我去他們食堂吃午飯。他沒有帶我去普通的隊員餐廳，而是去比較高檔的貴賓餐廳。餐廳不大，大窗戶上掛著暗紅色的落地絨布窗簾，桌子上還有小花
瓶，裏麵插著塑料花，輕緩抒情的音樂不知道從哪裏飄出來，讓人感覺格外的溫暖和安靜。當時我想，這裏大概是接待外賓的地方吧，果真格調高雅不同一般。舅舅
請我吃的是西餐，也許不習慣牛肉的佐料味道，我吃得並不多，卻喝了一大碗濃湯。
回去他宿舍睡了一個午覺，醒來就去排球館看舅舅和他的隊員們訓練。他們的體能訓練不但很辛苦，而且非常枯燥。整個下午，就看他們練傳球然後跳起攔網，個個
大汗淋漓，一遍遍重複，中間除了教練說上幾句，其餘就隻聽見扣球時發出的響聲在空蕩的排練館回蕩。地板上滾得一地的排球。無聊之極，我獨自去參觀他們別的
訓練場館。無論是場外正在跑步的田徑運動員，還是在場館內做專業訓練的運動員，在我看來都枯燥單調。想到站在領獎台上的榮譽都是這樣默默付出而得，崇敬之
感油然而生。
晚上吃過晚飯，我本想讓舅舅帶我進城去看電影，但是他卻說自己臨時有事，給我搬了把椅子和他們的隊友一起在活動室看電視。那個晚上，他一直到很晚都沒有回來，我看書聽著錄音機，最後照例去樓上女排宿舍的劉姐姐處過夜。
第二天是十一國慶節。劉姐姐帶我去吃了早飯，回來後我去金坤舅舅宿舍。隻見他已經起來，正在盥洗室洗衣服。不知道為什麽，他看上去極度疲乏，一點高興勁兒
都沒有。問他，他隻是說昨天晚上三點鍾才回來，出城的公交車早就沒有了，他一路走路回來，現在很累。我很想出去玩兒，但是看他的神情就咽回去想說的話。
九點半的時候，他過來叫我去他們活動室看電視直播《首都軍民歡慶國慶閱兵式和群眾遊行》。活動室裏聚集了許多隊友。他們早已經認得我，於是騰出最靠前最中
間的位置讓我坐下。我一邊看著電視中的熱鬧，一邊聽著周圍人的說笑，心裏卻感到一絲絲的失落。我不想看什麽電視，我想和舅舅出去玩兒。可是很顯然，舅舅並
不想出門。
吃過午飯，他獨自躺在床上看書，我則坐在另外一張床上聽錄音機。屋子裏很安靜，舅舅顯得心不在焉，好像很煩躁，像在等什麽人。那個時候的我太年少，不會揣
摩舅舅的心事，滿腦子隻想他為什麽忽視我，為什麽不帶我出去玩兒，並沒想到他正處在談戀愛的年齡，反而因為我的到來，妨礙了他約會約不成，哪裏都去不成。
就這樣，我們各自無聲地做自己的事情。我突然感到很孤獨很寂寞，也很後悔。早知如此，我可以和同學們出去玩的，何必在他這裏消耗時間。
正在此時，劉姐姐敲門進來，關心地問金坤大過節的為什麽枯坐在宿舍裏，為什麽不帶外甥女出去走走，還說金陵名勝古跡離孝陵衛距離都不遠，半天能玩兒不少地
方呢。這時，隻聽舅舅開口說：“我根本不想帶紅花出門。外麵有什麽看頭啊，都是人，鬧哄哄的，尤其國慶節。我真的很累不想動。紅花她還有差不多四年時間呆
在南京，以後有的是時間，何必非今天呢？”聽到這番話，我很難過，憋屈了許久的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劉姐姐一看這陣勢，開始數落舅舅。金坤不反駁，把書
一撂就帶門走出去了。
劉姐姐女孩心細。她把我帶到樓上，給我削梨吃。我抑製不住委屈，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金坤舅舅高大全的形象開始在我心中變得模糊不清。我一時搞不清是我
做錯了什麽，還是他做錯了什麽。劉姐姐拿來毛巾給我擦臉，問我下午打算幹什麽。我抽泣著說：“我想家。我想我爸爸和媽媽，還有弟弟。”劉姐姐聽了笑說我真
幼稚。可我一點都不覺得幼稚。我突然感覺到，我那麽信賴和依靠的“神”正在我的心目中坍塌下來，自己變得特別孤獨無依。
過了一會兒，金坤舅舅找到樓上來，對我陪不是，說他現在就帶我出去玩，讓我抹幹眼淚。我的好心情早已經蕩然無存，去或不去都變得無所謂了。
他說的沒錯，國慶節的人流特別多，到處都是人和車，喧嘩吵鬧，除了人拍人，就是人擠人。公交車上永遠客滿，金坤個子太高大，又不願意上去擠，嫌不體麵，於
是隻好一輛又一輛錯過。無奈，我們幹脆就用腳走路。那時候，我不知道要穿旅遊鞋，一雙涼鞋走又長又陡的坡路，走得我腳硬生生地痛恨不得把腳跺掉算數。我的
眼睛是紅腫的，金坤又心事重重。一路上我們倆個人都沒話說，顯得疲憊無精打采。他手拿一個鬆下照相機，竟然也沒有提一次給我照張像，更別說合影留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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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穀寺的石像路
中山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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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孝陵
南
京東郊風景區名勝眾多，風光秀麗。我們從靈穀寺出發，走過了明孝陵，植物園，中山陵，音樂台，石像路，四方城，梅花山。這一片是南京的風水寶地，山清水
秀，蒼茫平川。綠樹成蔭，名木繁華。就這樣走著看著，我們倆心情都不知不覺好許多。金坤舅舅開始和我說笑，說我賭氣的樣子很可愛。當我們站在靈穀塔的第九
層高塔上，俯瞰四周圍的群山和如蟻人群的時候，舅舅諄諄開導我說：“人不要鑽牛角尖，要把心胸放寬。尤其是女孩子，心胸狹小，就顯得小家子氣。你看我們現
在站得高，看得就遠。人在大自然中，就顯得尤其渺小。”聽了他說的話，我雖然感到內心慚愧，但是並沒有釋懷。
玩了一個下午，回來時天色已暗。我實在累壞了。因為上午的不愉快，我不想再住在舅舅這裏了。我提出想回去的念頭，本來以為舅舅會已天色太晚女孩子出門不方
便而挽留我住下，但是他卻說了這樣一番話：“回去也好，太晚回去會戒嚴的。晚上鼓樓有放焰火，但是我太累了，不想帶你去了。你自己也別去了，焰火也沒啥好
看的，以後有的是機會。還有，以後有事沒事別總往我這裏跑。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不敢相信金坤會對我說出這麽冷漠的話，幾乎沒有聽完他接下去的話，
就迅速收拾好自己的書包，逃也似地衝出他的房間。
淚水模糊了雙眼。我踉踉蹌蹌，拐著幾乎要斷掉的雙腿小跑著走在黑暗、僻靜又有些陰森的路上。路上幾乎沒有行人，我開始放開嗓門大聲哭。我真是傷透了心，這
個國慶節過得窩囊透頂。我感覺心中的一盞明燈正在熄滅，好像希望破滅，好像神靈坍塌。從此以後，在這個城市我沒有了親人。就像此刻走在這漫長又有些陰森的
路上，周圍漆黑一片，不管自己多麽害怕，我已經無依無靠，隻能摸索向前走。走錯了，就再重新走。
孝陵衛是城郊，始發站聚集了許多的人，都是要進城去鼓樓觀賞焰花的。每一班的公車都來得很慢，上車的人多，我把眼淚擦幹，也拚命往上擠。再晚我怕沒有車回市內了。好不容易擠上了車，我默默地站在忽明忽暗的公交車裏，感到從未有的身心疲憊和孤獨無依。
車走到中山門就不往前走了，而我離珠江路的校園還有好遠的距離。我索性把涼鞋脫下來，光著腳走在水泥路麵上，有沒有玻璃渣也毫無知覺。豁出去了，就這樣亂走，我倒要看看我能否走到宿舍。腳底流血總比心裏流血更讓我好受些。
路上燈火輝煌，車水馬龍，節日的氣氛籠罩著全市的居民，每一個麵孔都喜氣洋洋。唯有我，心情低若穀底，和這個節日不協調。走著走著，我似乎忘記了傷心和
痛，油然而生的卻是一種悲壯。我想，這樣也好，自己走路，自己闖，什麽狗屁舅舅，什麽親情和溫暖，什麽依靠和關心，都見鬼去吧。
禮花在黑暗的天空中撒下，照亮了半邊天空，隨著劈劈啪啪的火花聲響，伴隨著是人群的歡呼和驚歎，我終於回到了宿舍。打開門，房間裏空無一人，大家都去觀看
焰火了。我撫摸著腳底的血泡，疲倦接踵而來。和衣躺在床上，我聽得見外麵的炮竹聲，人們的歡呼聲。淚水再一次不聽話，從緊閉的眼睛中流了出來。。。
後記：
因為金坤舅舅就像是我心中的神一樣令我崇拜，所以在他麵前，我總是顯得依賴。自己也希望盡最大努力做到最好讓他滿意。來南京讀書，他是我的動力。雖然是隻身前往，卻因為有他在這裏而讓我倍感溫暖和幸福。
父親知道我敬仰舅舅，以及他對我的人生影響，曾經在一封家信中提醒我：“千萬別以為離開了家裏這座靠山，就去南京
把舅舅當靠山。所有的路都要靠自己去走，別人也隻能幫助你一次兩次，卻不要因為得到幫助就好像得到拐杖，失去了重心。要自立自強。上了大學，就是要學會獨
立生活。最後，你還是要靠自己在社會上生存的。女孩子有依賴心，這正是我擔心的事。”
國慶節這件事對我的打擊很大，好像天塌下來一樣。好在我一直是善於自我反省的人。那晚之後，如醍醐灌頂，我醒悟到我正在犯錯，就是爸爸信中說的把舅舅當靠山這件事。我冷靜下來，下決心剪斷藤蔓的依附感情，自己走好四年的求學之路。後來又因為一件有關於我的重要之事，讓我和金坤舅舅大吵一架後，從此斷絕往來長達二十幾年，直到2010年我回國探親，在父母為我辦的生日酒宴上再次看見金坤舅舅。
雖然懂得歲月不饒人，但是我們的再次重逢，讓我早已經忘記和他之間的恩恩怨怨。人生的閱曆讓我們學會寬容。金坤舅舅和我擁抱。我們彼此暢談別後二十多年的生活之路。他的音容笑貌傳染給我。我知道，在我的內心深處，那個曾經令我崇拜的“神”，又植根於我的心中。
祝福金坤舅舅和舅媽還有你們的兒子，家庭幸福，身體健康，相伴永遠。我愛你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