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一生中,讚揚得最多的人,大約非魯迅莫屬了。其中,出言最重的,又屬《新民主主義論》一文。那句“魯迅的骨頭是最硬的,他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這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又成了魯迅蓋棺定論的最強音。
毛澤東讚揚魯迅,也是“為了打鬼,借助鍾馗。”他自己就沒打算向魯迅學點什麽。否則就不會在斯大林麵前表現那麽多的“奴顏和媚骨”,不光毀了他自己的一世英名,也連帶著中國和中國人民遭受災難!他也並不鼓勵魯迅的筆法,這不光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有論述,進一步行動也有。王實味就是一例。更別說他當了皇帝之後。
魯迅的骨頭為什麽會最硬?
原因之一在於魯迅沒拿共產黨的錢,也不領國民黨的賞,更不取盧布或美金。原因之二在於那時焚書坑儒還是受譴責的,沒有文字獄,卻有一個自由出版製度。
對於第一條,魯迅先生在1919年前後收入約在300元/月上下。而那時在北大圖書館的毛澤東先生月薪隻有8元/月。毛後來對說,他的待遇不菲。據經濟學家記載,從1911年直到1920年,大米3.4分/斤,豬肉0.12元/斤,食油7--9分/斤。那麽魯迅每月收入可買大米近萬斤。以今日大米中間價計,魯迅月收入該是1.5萬元。幸虧魯迅的日記把收入情況記得很詳細,從1912年到1936年24年間,他記載的收入折算成今天的人民幣,共計437萬元,平均每年18.2萬元。這個收入別說當年的工農大眾,就是現在中國的私營企業主,能比得上的也不多。何況,並非他一人如此,陳獨秀月入300元,胡適月入200元,鬱達夫做講師,月入也有117元。到魯迅去世前九年,僅靠版稅和稿費,月收入已達700元。而那時一個四口之家,生活費用隻需40元。那個時代的文化人基本上拿稿費和版稅,收入靠自己的本事,讀者買賬就成。所謂文化名人都屬中產階級。
這些錢是政府管不到的,也不需給商家幫傭。和著中國那句老話:“吃飽了就罵娘”。拿著這麽多錢,罵誰都無妨的。況且,營養充足的大腦,想事理應更明白一些。天然營養豐富了,骨頭自然要硬。假如魯迅必得去給政府打工,或給“蓋中蓋”或“腦白金”做廣告,掙兩個體己錢,恐怕也會成為禦用文人,或也會沒兒子說:“我兒子每天都吃.....”;自己不吃也得說:“十年來我每天都喝.....”,雖然十年前還沒這玩藝。又應了中國那句老話:“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更不待言連工資、住房、勞保、醫療、福利,全都攥在組織手裏,且這組織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別說骨頭,嘴也硬不起來的。隻能硬起個尾巴,可以拚命地亂搖。
中國是盛產禦用文人的,拿著皇家的俸祿,自然要為皇家說話、寫書。倘不如此,便有斷炊之憂。寫書做文章都顧不得天理良心,隻是要看眼色。到了毛時代,那份俸祿就隻夠全家溫飽,無暇旁顧。老毛的訣竅是“馬克思加秦始皇”。所謂馬克思者,其實是斯大林模式的計劃經濟也。無論是誰,你都拿政府的錢,黨把你的經濟命脈給捏住了。“此處不留爺,便無留爺處”,自然學不得魯迅,可以有餘錢幫助柔石;也比不得鬱達夫,能接濟出個沈從文來。中國文壇上便不會有柔石、沈從文那一抹光芒了。君不見顧準,新四軍時的老幹部,日記中所記:“前晚昨晚均早睡,未能入寐,為食物的欲念所苦。想如何找楊、陳、何三人中的好對象得以早上喝一次菜湯,想如何搞點紅薯與胡蘿卜吃。”假如魯迅也如此,夜不能寐地想紅薯與胡蘿卜,那骨頭不知可以硬多久。
對於第二條,那就是秦始皇那一套。倘若不聽話,便打入另冊,永世不得翻身,還要連累親朋好友。毛自己說,他比秦始皇更厲害。事例之一,我的一個同桌,他那位南下幹部、北大學生出身的父親成了右派,全家都受株連被趕到鄉下去了。事例之二,我讀的中學,1965年高考,全部家庭有問題的學生,除了一個校學生會主席算“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被錄取到武漢水電學院農田水利專業之外,都落榜下鄉了。而這些學長們,都是長期夾著尾巴做人,隻指望好好讀書爭取好一點的前程的。確實都屬學業優異之士。但這惟一的肥皂泡,也破滅了。禍僅及自己尚不可怕,倘若還會禍及子孫,那就不能不令人三思而後行的。
許多人料想,魯迅幸虧死得早,活到反右必然在劫難逃。此話有理。不見他的摯友胡風,連反右都等不到的嗎?無中生有的冤案,老毛卻倒打一耙,道貌岸然地說:“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中國的文字獄,到老毛可算是登峰造極。似魯迅之類的硬骨頭,也還有。比如張誌新,活活地割了喉管再槍斃;又比如李九蓮,竹篾子生穿了下齶再斃掉。這兩位尚且是女士,既無殺人也無放火,隻是嘴和筆惹的禍。另一位史雲峰則被縫住嘴唇綁赴刑場。甚至像遇羅克,不過是寫了篇《出身論》,還是站在幫助黨的立場上寫的,也槍斃了。用“殺人滅口”來形容,也算歪打正著。誠如顧準所言:“這不是階級性,而是獸性。”如老蔣能及老毛,魯迅怕是得以鐵簽子穿喉,再斃掉。還會早就關在牢裏,讓你寫也不成,說也不成。即便不關起來,那文章也別想有刊物給發表,鬼知道你的骨頭是硬是軟!隻是老蔣不才,想不出如此絕招,於是那些犧牲的共產黨員,還能從容就義;甚至還可有“絞刑架下的婚禮”;還可唱出:“砍頭不要緊,隻要主義真;殺了夏明翰,自有後來人!”之絕唱來。
在農村插隊時,有一天,見豬倌趕著一群豬回村。恰好村裏殺豬,慘叫聲傳來,那一群豬個個惶惶然止步,任憑豬倌吆喝鞭打,硬是抵足不前。我不由得想到那些沒成為右派或其他的什麽罪名的人們,慶幸之餘是否與這些還沒被殺的豬有相似之處?於是人們就緊密地團結在毛澤東的周圍,大幹社會主義,直到把國家搞得一團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