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迷五色,心空四象

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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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盜

(2010-02-08 15:31:06) 下一個

( 一 )

按說韓冬這輩子從沒伸手偷過搶過,怎麽著也不能算是個賊。可是自從那天去接薑成的路上折回來之後,韓冬的心裏就真跟做了賊似的,虛得慌。而且這種感覺還一天重過一天,怎麽趕也趕不走。

韓冬後來常常想,如果那陣他老婆沒帶著兩兒子去洛杉磯看外公外婆兼度假,如果那天他沒一時興起想趁家裏清靜炒幾個菜晚上接了薑成哥倆對酌幾杯,如果他去買菜的地方不是 22 號路上那家叫“美美”的中國超市,如果買完菜他也沒順腳走進“美美”隔壁的“國際”……,甚至,如果那天不是周末,結果是不是就會變得完全不一樣了呢?

“國際”是老印泊忒爾開的酒莊,泊忒爾每次見到韓冬總是笑咪咪地告訴他,又來青島啤酒了,或者會說,剛進了“燕京”,給您拿一箱去?

如果沒有去信號不靈的“國際”酒莊買燕京啤酒,那韓冬也就不會接不到薑成的電話。如果沒有錯過薑成的電話,那他也許就不會一聲不吭地……等等,韓冬的思路到了這裏總要停滯一下,好比車開到一個陌生的丁字路口,往左還是往右,他有些迷惑。

往右,那是去紐瓦克國際機場的路,薑成搭乘的西北航空公司班機下午 4:55 到,說好了韓冬去接機的;往左,韓冬可以在伊莉莎白鎮打個轉,再從 78 號公路折回去,就當從沒跟薑成說好要去接機,就當從沒認識過薑成這個鐵哥們……

韓冬沒瘋,他當然該往右,事實上他的車已經在標著向右箭頭與“ ONLY ”字樣的“僅供右轉”道上候著了,單等綠燈一亮,就可以右轉去接機。他幾乎沒有理由往左的,薑成還沒接上,冰箱裏不還冰鎮著一打“燕京”等他們去對飲嗎,到時邊灌冰啤邊看新澤西網隊跟聖安東尼奧馬刺隊把藍球灌來灌去,一定特帶勁,那可是 NBA 總決賽,絕對精彩啊。還有薑成,也不知這小子回國探親,相中了哪家大姑娘沒有,這一趟肯定是吃吃喝喝巨“腐敗”,不行,得讓他好好交待交待……

那十幾秒鍾就像是幾分鍾,不,是幾十分鍾那麽長,韓冬把往右接人以後的種種順理成章的好處全部想了一遍,然後,綠燈冷不丁地就亮了。

“嗖”地一下,韓冬的車搶在所有車的前頭,卯足勁硬是從“僅供右轉”的右邊道上生生往左邊拐過去,速度快得有些不可思議,像是怕自己隨即會後悔似的。

不知從哪兒鑽出來一輛警車,警笛“嗚嗚”直響,韓冬的車被叫停了,警察給了韓冬一張罰單,並告訴他,右邊的道是隻能右拐的,他韓冬開在右邊的道上硬往左拐,屬於違規開車,得罰。韓冬微笑著接過了罰單。微笑?對,是微笑,事實上韓冬差不多要感激執法如山的美國人民警察了,納稅人的錢可真沒白花呀,這不,關鍵時刻警察給他提供了一個不去接機的理由,雖然這個理由還遠遠不夠充分。

警察臨去的時候,好奇地問韓冬,剛剛他是怎麽想的,為什麽突然改主意從右竄到了左?

“ Nothing ” ( 什麽都沒想 ) ,韓冬跟著又強調了一遍,“ Nothing ”!是啊,剛剛那才十幾秒鍾的間隙,他怎麽可能來得及去想房子的貸款還沒付清,老婆前不久剛丟了工作,兩個兒子的教育基金還沒有著落,國內的父親最近很可能要動手術……如果,如果他去機場接了薑成,那在這種種負擔之外,韓冬鐵定還得要背上一大筆新的債務,一筆讓他再也喘不過氣來的債務。

( 二 )

韓冬在爬山,他爬得氣喘籲籲,眼瞅著快到山頂了,突然之間那山又陡地往上漲了一截,這下他好像是永遠爬不到頭了。

韓冬在吃冰淇淋,草莓的、香芋的、巧克力的、薄荷的……,他先還吃得津津有味,可後來實在吃不下去了,他想停下來,卻怎麽也停不了,那些冰淇淋爭先恐後地往他嘴裏塞,他不吃都不成。

韓冬懷孕了,挺著個大肚子,步履維艱,他想快點把孩子生下來,但不管他怎麽使勁,那孩子就是不往下、就是不肯出來。

韓冬做了一連串的怪夢,每次醒過來他都意識到自己睡得好累,比醒著忙乎著還累。雖然韓冬沒研究過弗洛伊德、榮格或阿德勒的精神分析理論,但他明白是自己的潛意識什麽的在作祟呢,要不自己絕不能連大男人懷孕的夢都攤上了吧。韓冬現在越發認定,那天他在臨近紐瓦克機場時突然掉頭往回開,而把大箱小箱的薑成一個人撂在機場的損招兒,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本能反映,是那樣的古怪念頭在紅燈轉綠的一瞬間找上了他,而不是他去苦思冥想刻意找來的陰謀詭計。當然,激發出他本能反映的刺激源,隻能是薑成的那個留言,也就是他在“國際”酒莊流連時,薑成急匆匆在他手機裏留的那幾句話。

“韓冬,我在底特律,替你帶的盜版 DVD 讓海關給查到了,聽說一張碟要罰一萬的,這下完了……”。

薑成的留言像一枚深水炸彈,一不小心就爆了,炸得韓冬血肉橫飛。不,換個簡單點的比方吧,那個留言就像夏天高速公路旁、林子裏一隻躁動的鹿,說衝就衝,直直地從公路這邊往公路對麵的樹林飛奔,結果,“怦”地一聲巨響,韓冬的車中彩了,韓冬簡直就能看見車窗上粘著的鹿血鹿毛,一片血肉模糊的慘景。

他不能讓炸彈或鹿擊中自己,他本能地逃了。

( 三 )

逃走之後,韓冬的心裏好像住進了那麽個警察,一張接一張,沒完沒了地給他開著罰單。

韓冬和薑成是在新澤西州一所理工學院讀電腦學位時認識的。兩人常湊一塊兒做題目、切磋編程什麽的,十分投緣。韓冬的老婆很會做飯,不管是涼拌麵、蛋炒飯還是餃子蔥油餅,做什麽什麽香,而薑成是單身,所以那兩年薑成可沒少去韓冬家蹭飯。

其實薑成本來是成了家的,媳婦是他讀大學時談的女朋友,感情很好,比他早一年來美國留學。可是等到薑成也拿了獎學金來美國時,媳婦在機場接機時就跟他攤了牌,她跟別人好上了。兩人沒多久就去領館辦了離婚手續。那以後薑成倒是處過幾個女孩,可最終都不了了之。有一次喝著二鍋頭,韓冬問他,是不是對前妻還念念不忘?薑成什麽也沒回答,隻是把剩下的“紅星”二鍋頭一口氣喝了個幹……。

拿到學位後,薑成在新州一家電訊公司找了份很不錯的工作,這下他什麽都不缺,就缺個老婆了。倒是韓冬,老婆給他生了老二後,一大家子過日子的壓力不小,所以他也就時時琢磨著換個年薪更優渥的工作,好讓全家過得更滋潤些。

海關那幫孫子!韓冬恨恨地想著。從底特律入關查得最緊了,一個眼神不對勁就讓你把全部箱子打開來瞎翻一通,查完箱子還查鞋子呢,反正你就別想安生過關。嗨,你說薑成他幹嗎非坐西北航空公司這條線呢?這不送上門去讓人找碴嗎?

五年前韓冬一家去中國探親訪友,回美國時就是在底特律入關轉的機。那次是冬天,他們家不知怎麽就有三個箱子被打開抽檢了,這還不算,過安檢時韓冬老婆的高跟棉皮鞋偏偏又響了兩聲,這下了不得了,那雙黑色高跟鞋被單獨提溜進去審查了半天,結果並沒在鞋跟裏找到什麽炸彈,卻愣是折騰得他們把下一趟飛回新州的飛機給耽誤了,害他們在底特律機場趕著打電話,讓接機的朋友改時間。從那以後,韓冬家不管誰去大陸,再也沒坐過西北航空在底特律入關的航班了。

再有了,韓冬記得自己把要帶的電影單子交給薑成時,曾跟薑成提過,什麽《星球大戰》、《本能》、《哈利·波特》、《 X 戰警》、《網路情緣》……,把封皮統統都扔了,裝在 CD 包裏,這樣就算你帶的是盜版光碟,誰也不知道裏麵究竟是什麽,海關才沒功夫一張一張拿去放映了來稽查你呢,那還抓什麽抓呢?看來薑成八成把這最關鍵的一節給忘了。

可是,再怎麽說,這也不是韓冬他從此避而不見薑成的理由啊。韓冬一邊想著,一邊又在心裏給自己開起罰單來了。

( 四 )

電話鈴響的時候,韓冬猛地跳了起來。他既希望是薑成的電話,又怕是薑成的電話。其實薑成剛回來那幾天,往韓冬家和韓冬的手機打過好多次電話,但韓冬一次也沒接聽。

韓冬跑過去查看了一下,頓時鬆了口氣。“來電顯示”上顯示的是一個癌症防治中心的電話。這種電話韓冬每天都能接到一大堆,有時是警察局打來的,也有時是兒童防家暴中心的,等等,反正都是要求捐款的,少到五美元,多則不論,多多少少的,您看著表個心意吧。要換了以前,韓冬鐵定是不予理睬的,鬼知道這些機構是真是假,誰保證他們收了捐款不是中飽私囊了呢?就算是真的,而捐款也用於正當途徑,那他韓冬自個兒不還窮著嗎,哪有那些個餘錢做善事啊。有時一不小心接聽著了這類電話,韓冬也總是裝作英語不靈光胡亂把對方給打發了。

可是這一次,鬼使神差地,韓冬居然拿起了電話,並且跟電話那頭那位癌症防治中心的女士交談甚歡。原來那是個乳癌防治研究機構,女士自我介紹叫蘇 (Sue) ,蘇很詳細地向韓冬介紹了機構的曆史、主要研究方向、已有的研究成果以及他們是如何起到治病救人作用的。這麽說吧,雖然韓冬是男的,但他身邊親近的人不是有很多女性嗎?如果韓冬真愛她們,那他就太該用實際行動把這份愛心表達出來了。不知怎麽,韓冬想起了夢裏自己挺著個大肚子舉步維艱的笨拙樣兒,他一下子被打動了。最後,蘇記下了韓冬的通訊地址,說馬上寄捐款表格給他,並聲稱韓冬是她難得一見的善心人士。

“上帝保佑你”,蘇說。

韓冬就像剛剛繳清了一張罰單似的,整個人頓時輕鬆不少。他忽然記起前不久在一份地方華文報紙上讀到一則啟示,說有位在餐館打工的江西移民腦溢血猝死,家屬無錢給他下葬,呼籲好心人士能不吝伸出援手。以往韓冬見了這類消息,匆匆一眼就掃過去了,但是現在,他卻開始留心起來。韓冬往報上留的聯絡號碼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也是位女士,女士說她是教會的義工,見這家實在可憐,大夥兒一塊湊錢幫忙呢。“落葬的錢已經湊夠了,不過要能剩下些錢交給家屬,那就再好不過了,他太太沒工作,還拖著兩個孩子……”。

掛了電話,韓冬取出支票本,開了張 $100 的支票,按報上說的地址開好信封。貼郵票的時候,韓冬發起愣來,他意識到自己所做的這一切,其實是因為薑成。唉!薑成老弟,你還好嗎?那些盜版 DVD ,究竟罰了多少錢?坐在書桌前的韓冬一陣恍惚。

( 五 )

也許是因為剛才的善心善舉吧,電話鈴再次響起來的時候,韓冬比先前鎮定了許多。他也沒再猛跳起來、趕著去查看來電顯示,而是直接拎起了電話。

這回電話是 VISA 信用卡公司的業務代表打來的,簡單核實了一下韓冬的身份後,對方問,本月某日某商店,你是否購買了蘋果 Nano iPod 一個,價格 $250 ;本月某日某商店,你是否購買了 IBM ThinkPad 600X 筆記本電腦一台,價格 $1284.60 ;本月某日,你是否電匯過 1 萬美金到中國福建……。韓冬幾乎被嚇著了,掏皮夾的手止不住有點發抖。

不在!那張韓冬常用的 VISA 卡不在皮夾裏。最後一次?……是加油吧,在 22 號上的“海灣” (Gulf) 加油站加的油,噢,不對,最後一次應該是在“美美”中超市,那天加完了油還順路去“美美”買了點蔬菜水果來著……韓冬一邊回憶,一邊心急如焚。顯然,那天買完菜韓冬把信用卡掉在“美美”了,有人撿到後狂刷冒用,結果引起信用卡公司的警惕,打電話找韓冬查證來了。

“不用擔心,我們會盡快寄份清單給您,您隻需把您所消費的類項圈出來,付清這些就可以了。其餘被冒用部分,本公司會負責處理的”。 VISA 業務代表緊著安慰韓冬。

烏拉! VISA 卡萬歲!韓冬差不多要喊出聲來了。他又一次想到了薑成,薑成在底特律機場被海關查出盜版 DVD 時,是不是也像自己剛剛那樣,眼前一陣發黑呢?不行,我無論如何得給薑成打個電話,韓冬在心裏咬牙切齒地對自己下達了死命令。

( 六 )

下決心不難,可做起來卻一點都不容易。薑成的手機號碼,韓冬早就倒背如流,而且也存在了手機裏,隻要按下快撥鍵的“ 2 ”,再按下“ SEND ” ( 發送 ) ,電話就打出去了,就這麽簡單。韓冬一遍遍打開手機,有幾次都已經按了“ 2 ”了,可他就是按不下那個“發送” 鍵。

最後,韓冬把自己痛罵了一頓,心一橫,打開手機,用自己來不及後悔的速度,對了,就是那回他去紐瓦克機場接薑成的半道上、從“僅供右轉”硬生生左拐的那種高速,連著按下了“ 2 ”和“發送”。

山開始停止長高,山頂清晰在望舉步可及。那些草莓的香芋的巧克力的薄荷的冰淇淋突然開始融化,像水銀一樣向外流淌。懷著的孩子終於往下挪了,他幾乎就看見了嬰兒的腦袋在一點一點露出來……韓冬在忐忑不安的同時,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希望。

“您所撥打的號碼已經不存在”,萬萬沒想到,手機裏竟傳出了這麽一句回答。韓冬措手不及,徹底呆住了。

韓冬開始瘋狂地尋找薑成,可是薑成卻像陽光下的一滴水,消失在了空氣裏。

( 七 )

三年以後,韓冬去倫敦領一個慈善機構頒發的傑出義工獎。

“薑成!”他不可思議地叫了起來。那是在希思機場的候機廳,推著行李的薑成冷不防出現在韓冬的視線中,薑成的旁邊,是一位長相嬌美的女士,她的懷裏抱著一個粉嘟嘟的小女孩,可愛極了。

“薑成!”韓冬激動地衝過去,聲音有些哽咽,他一把攥住薑成的胳膊,生怕薑成再次突然失蹤似的。“薑成,我找得你好苦啊。對不起,那年……”,韓冬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去紐瓦克機場接薑成的路上,他在紅燈轉綠的那個間隙苦苦掙紮。

薑成一拳捶在韓冬肩上,“嗨,哥兒們!要說我還得感謝你呢,那次你小子把我扔紐瓦克機場不管了,我隻能找其他朋友幫忙。一翻,皮夾裏正好有一張寫著琳娜聯絡電話的紙條,我妹妹朋友的朋友,托我捎一包東西給琳娜……”,薑成輕輕攬過身邊那位女士,介紹道:“琳娜,我太太。噢,這是小安吉爾,我們女兒”。他笑得一臉幸福。

“薑成,那次在底特律,結果你到底被海關罰了幾萬?我要把錢還給你”,韓冬終於問出了那個已經苦苦糾纏自己三年的問題。這三年來他一直在心裏扮演著警察的角色,不斷地給自己開罰單,要多苦有多苦啊。

“海關念我是初犯,每張碟也不重複,不像是用於商業目的,所以最後沒罰款,隻把那些盜版 DVD 沒收了事”。薑成輕輕道出了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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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十三姨夫 回複 悄悄話 生命中好多東西都太脆弱了。現實世界裏的韓冬也許永遠也沒有再見到薑成,也許他的歉疚隨著時間慢慢也就淡了。現在我終於明白了你說的“生命卻將不動聲色地走下去”。
酸豆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出喝酒的評論:

“焦慮”兩字用得好.....
出喝酒 回複 悄悄話 一個焦慮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麽,每次讀類似這樣的故事,我心裏總會浮現出焦慮兩個字。似乎是我們心底最隱秘的一絲黑暗的暴露,又像一個永遠到達不了終點的,反反複複的噩……
酸豆汁 回複 悄悄話 回複香草-的評論:

香草,看見你好開心,給您拜年了!
香草- 回複 悄悄話 還是別做錯事,做錯事代價太大。:)

小說挺好看的,結尾有莫泊桑風格。讓我想起《項鏈》那篇小說。

祝豆汁新年快樂!虎年過得順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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