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是一場絕世裸奔,可惜應者寥寥,觀眾多不在現場。
月黑風高,我聽見你的腳步聲像一陣疾風從大地上襲卷而過,我聽見夜露充滿激情地隨之四下裏墜落,“大聲鏜鞳,小聲鏗鍧,橫絕六合,掃空萬古”,那氣勢該是何等地波瀾壯闊!
但是,沒有誰真的如約而至,預期中的熱烈注視和如潮掌聲,一一缺席。天色太晚酒色正濃,人們忙著休息忙著議和,忙著歌舞風流偏安一隅,忙著“直把杭州作汴州”式的克隆繁華。
你跌足長歎,揮劍狂舞,恍惚中敵人一劍一個悉數為你所製,可是舞到最後,你終於腳步踉蹌,兩鬢飛霜,老淚縱橫,憤憤然擲劍於地,心有不甘地恨聲道:“男兒到死心如鐵”!然後,一切重歸闃寂,天風浪浪,海山蒼蒼,中原依舊是夢裏的中原,酒至酣處依舊是澆不滅的英雄失路悲風……。於是你推開酒杯,拍案長嘯:
“杯汝來前!老子今朝,點檢形骸。甚長年抱渴,咽如焦釜;於今喜睡,氣似奔雷。漫說劉伶,古今達者,醉後何妨死便埋。渾如此,歎汝於知己,真少恩哉! 更憑歌舞為媒,算合作平居鴆毒猜。況怨無大小,生於所愛;物無美惡,過則為災。與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猶能肆汝杯。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則須來”。
較之當年李太白一曲“將進酒,杯莫停”的奔放與豪情,辛棄疾這首《沁園春》更多了一份慷慨淋漓的狂傲與悲憤。表麵看這是一首滑稽有趣的戒酒詞,作於慶元二年(1196)辛棄疾閑居瓢泉時,通篇是詞人與酒杯的一番對答,題作“將止酒,戒酒杯使勿近”,而實則借“將止酒”之機將自己長年報國無門、壯誌難展、積憤不平的情緒發泄了一通。
辛棄疾(1140-1207),字幼安,號稼軒,曆城(今山東濟南)人,南宋愛國詞人,被譽為“詞中之龍”。出生時,其家鄉已是淪陷於金人統治下的敵占區。受老祖父辛讚的激勵,辛棄疾胸懷複國願望,“忍辱待時”,練就了一身膽略和武藝。二十二歲時趁金國內亂,投筆從戎,率二千人馬加入山東農民起義軍耿京部下,成為一員文韜武略智勇雙全的抗金將領。就在他去建康接洽南宋朝廷聯合抗金之際,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所殺。辛棄疾竟以五十騎之旅,直闖金營,生擒張安國,率領被張裹脅的耿京舊部萬餘人,突破金兵包圍,馳奔歸宋。
但是回歸以後,他堅決主戰的愛國熱情和當權者的納貢苟安政策發生了深刻矛盾,以致南歸後的四十餘年中,辛棄疾基本隻以一個地方官的身份仕宦於外地州郡,無法舒展其抱負與才幹。三次罷官,兩度被迫“閑居”,在江西上饒、鉛山農村中浪費了二十年左右寶貴光陰。晚年韓侂胄當政,一度起用,不久病卒。
起初讀稼軒長短句,深覺辛棄疾愛酒,他甚至吟出了“把春波都釀作一江春酎,約清愁楊柳岸邊相候”這樣的詞句,滿江喝也喝不盡的醉人春醪,何等的氣魄啊!辛棄疾喝酒還挺愛喝醉,“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醉裏且貪歡笑,要愁那得功夫”,“醉扶孤石看飛泉,又卻是、前回醒處”,“醉裏不知誰是我,非月非雲非鶴”,“昨夜鬆邊醉倒,問鬆我醉如何?隻疑鬆動要來扶,以手推鬆曰去”……,可不都是處處留“醉”嘛。
多讀幾遍後發現,愛喝酒常喝醉的稼軒狂態著實可掬:“夜半狂歌悲風起,聽錚錚,陣馬簷間鐵”,“長恨複長恨,裁作短歌行。何人為我楚舞,聽我楚狂聲”,“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狂飲高歌,鐵骨豪情,硬語盤空,聲振金石。
“國家不幸詩家幸”,說的便是辛幼安了。一個有著非凡氣概和才幹、心係複國大業、思欲大有所為的將材,落到種樹耕地、借喝酒填詞排愁遣恨的地步,實在令人痛惜啊。本來應該是“棄疾”(像西漢霍去病那樣的一代名將)的,結果卻真的“稼軒”以終,齎誌而沒,悲哉!
我們對暴風驟雨失望,因為日子是這樣艱難。我們對無風無雨失望,因為日子是如此乏味。我們對遠方失望,因為山重水複道阻且長。我們對當下失望,因為心肝吐盡新亭無淚。我們對來來去去失望,因為相擁之後總難免猜忌。我們對夢境失望,因為金戈鐵馬氣吞萬裏,醒來卻盡皆成空。我們對匆匆老去失望,因為任誰都不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如果歲月可以分成無數的片斷,我看見你在八月的千萬個瞬間醉倒。“身世酒杯中,萬事皆空”,你說欄幹拍遍,吳鉤看了,終無人會,登臨意。我說,不如把悲笳萬鼓、滿心不甘,釀成千頃稻花香吧,劍影刀光歇處,萬象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