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思泉 - 香穀先生

學者,詩人,書畫家,一級美術師。職業認證網球教練。現任“北美中紅書院”主席,”中華文化交流大使“等職。號白水道人,老泉,畫泉(多用於畫款),西邑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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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勳:南朝文人手帖,江南美麗又感傷的風景

(2018-03-07 08:00:27) 下一個
 
 
 
 
 

文人和手帖

 

 
 

唐代歐陽詢的《張翰帖》裏說到大家熟悉的一個人“張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鱸魚,遂命駕而歸。”張翰當時在北方做官,因為秋天,秋風吹起,想起南方故鄉的鱸魚蓴菜羹,因此辭了官職,回到了南方。

 

張翰出身吳地望族,他的父親張儼做過吳國的大鴻臚。吳國滅亡,江南許多舊朝的士紳期望跟新的西晉政權合作,紛紛北上求官,其中包含了陸機、陸雲、顧榮、賀循、張翰。他們的時代比王羲之稍早,他們的故事卻一一都成為後來南朝王羲之那一代文人的深刻心事。他們的故事留在《世說新語》中,與南朝文人跌宕自負的“手帖”,一同成為江南美麗又感傷的風景。

 

歐陽詢《張翰帖》

 

魏晉時期,“手帖”是文人之間往來的書信,最初並沒有一定具備作為書法範本的功能。

 

因為王羲之手帖書信裏字體的漂亮,在他去世後三百年間,這些簡短隨意的手帖逐漸被保存珍藏,裝裱成冊頁卷軸,轉變成練習書寫、欣賞書法的範本,“帖”的內涵才從“書信”擴大為習字的書法範本。

 

特別是到了唐太宗時代,因為對王羲之書帖的愛好收藏,以中央皇室的力量,搜求南朝文人手帖。把原來散亂各自獨立的手帖編輯在一起,刻石摹拓,廣為流傳,使王羲之和許多南朝手帖,因此成為廣大民眾學習書寫的漢字美學典範,產生《十七帖》一類官方敕定的手帖總集版本,也促使“帖”這一個詞匯有了確定書法楷模的意義。

 

因為“手帖”意義的改變,原來南朝文人書信的特質消失了。唐代的名帖,像歐陽詢的《夢奠帖》《卜商帖》《張翰帖》,都已經不是書信性質的文體,連字體也更傾向端正謹嚴的楷書,魏晉文人行草書法手帖的爛漫灑脫自在都已不複再見。

王羲之 《快雪時晴帖》

 

王羲之字體的行草風格與他書寫的內容有關,因為是寫給朋友的短柬、便條,所以率性隨意,“行”“草”說的是字體,其實也是說一種書信體的自由。《張翰帖》不是書信,是從《晉書·文苑傳》的張翰傳記中抄錄的文字,是嚴肅性的史傳,因此歐陽詢的用筆端正嚴格到有些拘謹,已經不是南朝美學的從容自由了。

 

宋徽宗曾經評論《張翰帖》,“筆法險勁,猛銳長驅”。高宗也曾經評判過歐陽詢的書法“晚年筆力益剛勁,有執法廷爭之風。孤峰崛起,四麵削成……”“猛銳長驅”、“四麵削成”、“險勁”、“剛勁”都可以從《張翰帖》的用筆看出。

 

特意從《晉書·張翰傳》裏抄出這一段文字,歐陽詢與許多初唐文人一樣,流露著對南朝手帖時代風流人物的崇敬與向往。然而,南朝畢竟過去了,美麗故事裏人物的灑脫自在隨大江東去,隻有殘破漫漶的手帖紙帛上留著一點若有若無的記憶。

 

後代的人一次一次臨摹王羲之南朝手帖,其實不完全是為了書法,而是紀念著南方歲月,紀念著一個時代曾經活出自我的人物,懷念著他們在秋風裏想起的故鄉小吃吧。

 

這本書裏的許多篇章在講“手帖”,在講一些遙遠的南朝故事,但是我總覺得是在講自己的時代,講我身體裏忘不掉的記憶。

 

 
 

執  手

 
 

 

——不得執手,此恨何深。

足下各自愛,

數惠告,臨書悵然。

 

王羲之《執手帖》

 

《執手帖》看了許多次,恰好冬寒轉暖,映照著初春的明亮陽光,很想臨寫幾帖,寄給遠方久未見麵的好朋友。

 

因為相隔兩地,沒有見麵的機會,“不得執手”,握不到手。這是《詩經》裏“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典故,移用到現實生活中,還是這麽貼切。

書信問候,隻是想握一握朋友的手,卻因為山水迢遙,見麵如此艱難,“此恨何深”。

 

手帖上“手”這個字寫得比較重,兩條橫筆畫都有隸書波磔的意味,尤其是第一根線條,筆尖上挑出鋒,是典型隸書的“雁尾”筆法。

 

因為紙的使用,原來書寫在竹簡木牘上的隸書,逐漸解體,發展出行草。

 

比王羲之早一點的“西晉殘紙”上的書法墨跡已經在樓蘭一帶發現。像著名的《李柏文書》,文體也是書信,字體也是行草。筆鋒流走書寫在平滑的紙上,線條自在流暢,顯然與在竹簡木牘粗纖維上寫工整的隸書已經不同。“西晉殘紙”上的行草,明顯預告了不久之後東晉王羲之的出現。

 

在行草發展到成熟高峰的階段,王羲之的用筆還是保留了漢代隸書的某些習慣。保存在遼寧博物館的《姨母帖》裏有不少隸書水平線條的筆意,因此常被人定為是王羲之早年的作品。《執手帖》應該不是早期作品,卻也保留了像“手”這一個字,出現純然隸書的筆法。

顏真卿 《裴將軍詩》

 

篆、隸、行、草,可能是不同時代的書體,卻也可能在書法家筆下交錯重疊出現。如同音樂裏的宮、商、角、徵、羽,隻是音符的輕重緩急,可以相互交替、對位、組織、呼應,構成美學上的節奏旋律抑揚頓挫的變化。唐代顏真卿的《裴將軍詩》就明顯在整篇書寫中組織著篆、隸、行、草各體書法的線條,全篇作品因此展現出氣魄宏大、變幻萬千的效果,如一首結構龐大豐富的交響詩。

 

在婉轉漂浮如遊雲的行草線條句法之間,特別深刻沉重的“手”這個字,仿佛變成很具體的身體的渴望,就是想握一握手啊,想感覺到對方的體溫,“執手”比一切想念的語言都更具象也更真實了。

 

物體的渴望這麽真實具體,因此無法達到的時候,“此恨何深”,才變得如此充滿遺憾的悵惘惋惜。

 

“足下各自愛”,“自愛”也是傳統手帖文學裏常用的詞匯。蘇東坡晚年給朋友寫信也常用到“自愛”,他的《渡海帖》有我喜歡的“晚景惟宜倍萬自愛”的句子。在孤獨荒涼的衰老之年,困頓於寂寞的旅途中,麵對一切即將來臨的幻滅無奈,隻有勉勵自己要努力加倍對自己好一點。

 

“倍萬自愛”不隻是提醒關心朋友的話,也是在生命的最後說給自己聽的一句警語吧——千萬要好好愛自己啊。總覺得這句話裏都是無奈、都是孤獨,天荒地老,隻能“倍萬自愛”了。

 

“數惠告”,好幾次收到信,有好朋友的關心,感恩,安慰。“數惠告”後麵結束在“臨書悵然”,寫這封信,心裏惆悵感傷。四個字行草流走,像一絲浮遊在空中的不知何處吹來的飛絮,是春天的“嫋晴絲”,若有若無,難以想象是毛筆書寫的墨跡,其實更像日久湮沒退淡掉的牆上雨痕,很不甘心地在隨歲月消逝之中。

 

乍暖還寒,河麵上浮蕩著一縷一縷的霧氣,霧氣使水波水光蕩漾起來,迷離閃爍。隔著河水,對岸的山也在煙嵐雲岫裏,朦朦朧朧,若隱若現。水波流動的光有時像手帖裏的線條流走,煙嵐裏忽明忽暗的山像墨的濃淡幹濕。

 

想念起遠處的幾個朋友,多看了幾次《執手帖》,也因此多看了幾次窗前薄霧煙靄中瞬息萬變的山水。

 

轉自藝市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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