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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瀨俊一在文中提出了一個問題:假使雙方角色對調,作為戰勝方的我們是否會以同樣的胸襟去接納戰敗方?他感歎:日本與美國的差距根本無法以數字衡量。我們終究不是在戰場上敗給先進的武器,而是在精神的較量中敗給了更崇高的理念。真正的問題是道德層麵的,非算式所能窮盡。以下是文章正文:
時值9月初,但這一天卻出奇涼爽。天色灰暗,濃雲低懸。清晨5時許,我們從東京出發,一行九人,由外務省、陸軍省、海軍省各派三人。除這九位代表之外,還有代表日本政府的外務大臣重光葵 (Shigemitsu) 和代表日軍大本營的參謀總長梅津美治郎 (Umedzu) 大將。代表團由他們兩位領頭,在彈坑累累、崎嶇不平的道路上驅車全速趕往橫濱。高速公路的沿途曾是繁華的城鎮和成片的兵工廠,如今已被綿延數英裏的廢墟殘骸所取代,所見之處唯有死亡和荒蕪,滿目瘡痍令觀者心冷氣結。相對即將上演的痛苦戲碼,這些空曠的廢墟恰似一篇應景的前奏,而我們豈不正是出殯的隊伍,要為這隕落的帝國尋覓葬身之地?然而,這些殘酷的景象同樣在提醒我們,一個國家險些走向徹底的毀滅。難道原子彈造成的慘景還不足以令人警醒嗎?戰爭留下的廢墟和投降帶來的恥辱在我心頭交織出一股別樣的痛楚。路上鮮有人跡,就算有也未必能認出我們來。我們的行程是絕密的,以免極端分子暴力阻撓。
首先是代表人選的問題,為此頗費了一番工夫。沒有人會自願承擔這可憎的職責。鑒於首相大人東久邇宮稔彥王(Prince Higashikuni) 是天皇陛下的叔叔,他不是合適的人選。接下來考慮的是近衛文磨公爵 (Prince Konoye),他是副首相,同時掌握著政府的實權,但他卻選擇逃避。最終任務落到了重光外相的頭上。作為首席代表,他將在投降文 件上簽字。在接受天皇的任命前,重光葵對我坦言,這意味著天皇陛下的信任,乃是莫大光榮。之前他曾兩度擔任外務大臣,先是在東條內閣後期,然後是繼任的小磯內閣。他是堅定的和平主義者,在十二個月的任期裏為盡早終結這場戰爭做了最大的努力。在我的全力協助下,他的努力的確有力地推進了恢複和平的進程。因此在他人避之如瘟疫、惡之如鴟梟的情況下,重光葵卻認為這是一項痛苦但有益的使命。縱然希望渺茫、任重道遠,但他依然決心讓國恥之日成為日本向和平國家蛻變的起點。如果這一天標誌著一段旅程的終結,那麽它同時也是另一段旅程的開端,隻是昔日窮途痛哭的行路人今後將走向輝煌。
梅津將軍卻是另一番心思,他十分勉強才接受了次席代表的任命。 直到最後一刻,他仍然反對停止敵對活動。他是天生的軍人,生來就是要發號施令,而不是受人指使。據說他在得知自己被推薦為這項任務的人選時竟氣得臉色發白,斬釘截鐵地說,如果硬逼他就範,他立馬切腹以死抗議。在天皇陛下親自出麵勸導之下他才同意有禮有節地執行使命。
為謹慎起見,有關兩位代表的任命直到最後一刻才通知新聞界,這聽起來或許有些荒唐。盡管九位隨行人員的姓名事先已經告知了盟軍當局,並得到對方的認可,但由於相關官員的反對,這些名字完全沒有公開。當時的做法就是如此。
不到一個鍾頭,代表團便抵達橫濱。同一天,第8集團軍的先頭部隊在同一個港口登陸。街道防守森嚴,哨兵刺刀鋥亮,我們的汽車緩速通過,前往港口區域。所有引擎蓋上的外交官小旗事先已被除下,同行的軍官也沒有攜帶他們的佩刀。我們在縣知事的辦公室稍事休息。我們就這樣偃旗收兵,作為沒有旗幟的外交官與沒有佩刀的軍人,一路在沉默和陰鬱中繼續著旅程,直到抵達埠頭。
港口內停泊著4艘驅逐艦,桅杆上各自懸著一麵白色的牌子,分別標著ABCD 。我們登上了標記著字母B 的戰艦,這艘名為“蘭斯多恩號”(Lansdown) 的驅逐艦曾在太平洋戰爭中立下赫赫戰功。隨著驅逐艦駛出港口,我們看到港內停著一排接一排的灰色戰艦,有輕有重,陣勢威嚴。這是盟國海軍的盛大聚會,它們不久前還在實施摧枯拉朽的進攻,而此時卻收起尖牙利爪,像安詳的海鳥一樣漂浮在這片被征服的海域。港口洋溢著節日般歡快的氣息。
航行大約一小時後,驅逐艦在能夠完全看見“密蘇裏號”的距離停下。“密蘇裏號”停泊在離岸18英裏遠的水域,這艘排水量4.5萬噸的龐然大物在雄壯的艦隊之中鶴立雞群。桅杆上的星條旗在風中高高飄揚,正是這麵旗幟照亮了美利堅合眾國通往光輝勝利的征途。今天,這麵光榮的旗幟以得勝的雄姿高高升起,見證著這個重大的日子。在我們乘坐摩托艇前往“密蘇裏號”的途中,戰艦側舷上沿欄杆站立的一排排水兵吸引了我們的目光,他們多如繁星,潔白無瑕的製服映出耀眼的光輝。
很快,摩托艇便停靠在戰列艦旁邊。我們開始登上舷梯。領頭的是重光葵。他拄著手杖,步履蹣跚。之所以這樣吃力是因為十五年前他在上海遭遇炸彈襲擊失去了一條腿,後來隻能以木製假腿行走。似乎他每走一步都在用一聲呻吟與自己的步子談判,而我們其他人則要以一聲歎息相應和。我們一行十一人登上右舷的露天甲板,麵向盟軍高層的代表站成三排,雙方中間是張鋪有綠色台布的桌子,白皮的投降文件就擺在上麵。各國代表和將領身著形色各異的服裝,佩戴著種類繁多的勳章和綬帶,鮮豔的紅色、金色、棕色和橄欖色混雜其間,把甲板裝點得生機勃勃。美國的陸海軍將官身著灰暗的卡其色軍服,也成排站立。 戰地記者們更是增添了現場節慶般的歡樂氣息。他們以各種令人擔心的姿勢占據著那些懸崖絕壁般的拍攝點,一處都不放過,活像一群猴子。攝影師們狂熱地投入到他們激動人心的工作中,那些腳手架顯然就是為了方便他們而特意搭建的。此外還有似乎數不清的觀禮人員,桅杆、煙囪、炮塔,隻要是能立腳的東西或地方都擠滿了人。
無論各方代表、媒體記者、觀禮人員還是眾多陸海軍官兵都擁作一團,擠得水泄不通。登場時,我感覺我們幾個好像在遊街示眾。千萬隻眼睛像千萬支帶火的利箭以疾風驟雨之勢射向我們。我感到它們的鋒芒深深刺入體內,引起一陣肉體的劇痛。我從未意識到灼灼目光竟能帶來這般痛楚。
我們在眾目睽睽之下站了幾分鍾,猶如犯錯的小男孩等著嚴厲的校長訓斥。我竭力保持鎮定,試圖維護戰敗國的尊嚴。然而這絕非易事, 每一分鍾都感覺如同幾個世紀那樣漫長。抬起頭我看到牆上繪著幾麵小小的旭日旗,那是我們的軍旗,很顯然那代表著這艘戰艦擊落的戰機或者擊沉的潛艇數目。我努力想數清這些標記的數目,然而喉嚨早已哽咽,淚水泉湧而下。我無法麵對此景。這些無人知曉的英雄,藐視死亡、豪情萬丈的小夥子們用自己的生命支撐著人手日漸凋零的自殺部隊。他們就如同我們民族精神的象征——櫻花,在瞬間怒放出無與倫比的美,旋即迅速凋亡。他們的在天之靈如果看到我們投降的場麵會做何感想?
麥克阿瑟平靜地從艙內走出,來到麥克風前:
“參戰大國的代表們!我們今日齊聚於此,締結一項令和平得以恢複的莊嚴協定。不同理念與意識形態的爭端已在世界戰場上決出了勝負,所以我們無須再來討論和爭辯。我們在此代表的是地球上最廣大的人民,所以我們也不是懷著猜疑、惡意以及仇恨的精神前來相見,而是要求我們勝敗雙方都上升至一種更崇高的尊嚴,隻有它才符合我們即將為之奮鬥的神聖目的,使我們所有人都全心全意地信守他們在此正式承擔的職責。
我的殷切希望其實也是全人類的希望。那就是從這一莊嚴的時刻起,由過去的流血和屠殺中誕生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一個建立在信義和諒解之上的世界,一個致力於人類尊嚴及其最珍視之願望的世界,一個自由、寬容和公正的世界。
即將在此呈示並通過的日本帝國軍投降條款都載於你們麵前的投降文件中。
作為駐日盟軍最高司令,我宣布本人將按照自己代表的各國傳統以公正和寬容的精神履行職責,同時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保證投降條件完全、迅速、忠實地得到遵守。"
短短幾分鍾,演講完畢,最高司令邀請日方代表簽署投降文書。重光葵第一個簽字,隨後梅津美治郎也簽了。9時08分,麥克阿瑟在文件上署名。隨後同盟國陣營的美國、中國、英國、蘇聯、澳大利亞、 加拿大、法國、荷蘭和新西蘭等國代表也先後簽字。
全體代表簽字完畢,麥克阿瑟宣布:“現在,願世界從此恢複和平,祈禱上帝永遠保佑它。儀式到此結束。”
那一刻,原本陰沉的天空雲開見日,陽光從層雲中照射下來。天上先是一陣有規律的嗡嗡聲,頃刻間變成震耳欲聾的引擎轟鳴,強大的戰機編隊進入視野,從戰艦上空掠過。400架B-29 轟炸機和1500架航母艦載機以一場空中閱兵為儀式畫上句號。一切就此結束。
麥克阿瑟向美國公眾發表了廣播演說:
“今天,槍炮沉默了。我們告別了一出大悲劇,贏得了一場大勝利。天空不再降下死亡之雨,海洋隻用於懋遷有無。各地的人們都將得以在陽光下挺胸行走,全世界重歸祥和安寧。神聖的使命已告結束。我代表成千上萬沉默無言的死者向你們報告此事,他們在漫漫征途的叢林、海灘和太平洋的深水中永遠安息了。我代表千百萬返回家園接受未來挑戰的無名勇士向你們報告此事,他們為了從災難的邊緣挽救未來而付出良多。
在巴丹和科雷希多那些嚴酷的日子,全世界生活在恐懼之中,民主國家處處陷入守勢,現代文明搖搖欲墜。回顧一路走來的這段崎嶇漫道,我由衷感謝仁慈的上帝,他賜予我們鑄就勝利的信仰、勇氣和力量。我們體驗了失敗的痛苦和勝利的喜悅,並從中認識到決不能再走回頭路。我們必須前進,在和平中維護我們用戰爭贏得的東西。
一個新時代來臨了。甚至勝利本身的教益也讓我們對今後的安全和文明的存續產生了深深的擔憂。科學發展日新月異,戰爭潛在的破壞力事實上已經達到令我們必須修改傳統戰爭觀念的程度了。
人類自古以來就一直在尋求和平。在曆史長河中,人們嚐試了各種方法,試圖設計出一種防止或解決國家之間爭端的國際機製。最初可行的方法隻存在於人際層麵,較大規模的國際媒介從來沒有成功過。軍事同盟、力量製衡和國際聯盟全都以失敗告終,隻有戰火的殘酷考驗這一條路可走。如今戰爭的徹底毀滅性已經使其不再是一種可行的方案。我們隻剩下最後一次機會。倘若我們無法設計出某種更偉大、更公平的體製,末日便近在咫尺。究其根本,這是一個神學問題,涉及靈性的複蘇和人類秉性的提升,這些與我們過去兩千年來在科學、藝術和文學領域取得的進步以及一切物質和文化的發展同步發生。我們若想拯救肉身就必須從心靈入手。
我們今天置身東京,仿佛是我國同胞、海軍準將佩裏九十二年前那一幕的重演。他的目標是打破日本的閉關鎖國,讓其接納世界的友誼、交流和貿易,從而迎來一個開明進步的時代。悲哉!可惜由此得到的西方科學知識卻被打造成一種壓迫和奴役人類的工具。言論自由、行動自由乃至思想自由都通過訴諸迷信和使用武力的方式而被剝奪了。 按照《波茨坦公告》,我們擁有將日本人民從奴役狀態下解放出來的義務。因此我的目標是一俟解散日本軍隊並采取其他消除戰爭潛能的必要措施後便盡快履行上述承諾。
如果得到適當的引導,日本民族的能量將能縱向發展而非橫向擴張。如果這個民族的才智轉到建設渠道,國家就能擺脫當前這種可悲的境地,上升到受人尊敬的地位。
對於太平洋海盆而言,一個世界解放的新氣象已經來臨。今天,自由處於攻勢,民主政治正在大步向前。今天,無論在亞洲還是歐洲,擺脫了枷鎖的人們都在充分品味自由的甘美,那就是沒有恐懼的生活。
在菲律賓,美國為亞洲的自由新世界樹立了一個典範。美國已經在菲律賓證明,東方人民和西方人民可以互敬互重、互惠互利地並肩前進。我國統治當地的曆史現在已經贏得了東方人的充分信任。
因此,同胞們,今天我在此向你們報告:你們的子女已經以美國海陸軍軍人那種從容不迫、堅定不移的戰鬥精神完美而忠誠地履行了使命。這種精神與敵人僅僅建立在神話般虛構事物上的狂熱相反,是以曆史上實實在在的傳統為基礎。正是這些英雄兒女的精神力量使我們排除萬難,最終取得勝利。他們即將歸國,請好好關照。”
最高司令講完後,我在報告裏寫下了自己對他演講的印象。他是個愛好和平的人。“和亦有功,其譽不遜兵威”,這句格言在他的演講中得到了最生動有力的詮釋。他是個散發著人格光輝的人,其高尚靈魂凝聚的光芒普照大地,其足跡所到之處世界為之光明。我不禁自問,如此氣度不凡的人物被派來擔任駐日盟軍最高司令決定日本的命運難道不是難得的幸事?在我們窮途末路、萬念俱灰的灰暗時刻卻迎來了一縷燦爛的光芒,那就是麥克阿瑟將軍。
我在驅逐艦返航途中匆匆寫下了投降儀式予我的印象。天皇陛下正在急切地等待重光葵匯報,所以回到首都,重光葵第一時間上交了我的手稿。在報告的最後,我的不少筆墨都花在最高司令的演講上麵,並且提出了一個問題:假使雙方角色對調,作為戰勝方的我們是否會以同樣的胸襟去接納戰敗方。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重光葵告訴我,對我的想法,天皇歎息著表示認同。的確,日本與美國的差距根本無法以數字衡量。我們終究不是在戰場上敗給先進的武器,而是在精神的較量中敗給了更崇高的理念。真正的問題是道德層麵的,非算式所能窮盡。
隨著時間的流逝,世世代代之後,這一切回顧起來將不過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然而,無論未來會怎樣,“密蘇裏號”上的今天都將是曆史上最璀璨的日子之一,而對於人類爭取長久和平的無盡征途而言,麥克阿瑟將軍將成為沙漠中光耀千古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