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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是“雨水”,很應景地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中午的時候,父親在樓下叫我,讓我下去看他在門口新栽的樹,都是從老家的圍園中移過來的:一棵橘樹,一棵桂花,一棵花椒。
三棵樹都很年輕,如若少年剛長成。老家在不同的時候栽了一些橘子樹,品種不一樣:有的結果早,有的遲;有的很酸,有的卻很甜。父親挖來的是一棵能結甜橘子的樹。花椒看起來更年輕,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枝丫都有著猶豫,不知道往哪個方向長。而且現在它還沒有蘇醒,瘦弱的枝丫上挑著沒有褪盡的寒意。桂花樹是父親從魚池那裏搬來的,平時我和它見麵不多,現在成鄰居了。
父親喜歡栽樹,這麽多年來,每一個春天他都要栽幾棵,很用心地給剛栽的樹灌生根劑。如果我栽花,他也會給我栽的花灌生根劑,所以我種的花沒有不活的,但是有不開花的,因為我總是買到假花苗子。所以在這一片新農村的樓群之間,我暫時沒有被拆除的老房子,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是蔥蔥鬱鬱的,看起來總是讓人喜歡。樹多了,自然會凝聚薄薄的霧氣,所謂的氣象也不過如此。
今天上午回老屋的時候,屋後的林子裏聚集了不知多少的鳥兒,嘰嘰喳喳熱鬧得很。特別是有一種鳥,悠長的啼鳴有好幾個音節,曲曲折折好聽得很,還有另外的一隻鳥與它一唱一和,真是動人心弦。我站在林子邊聽了好久,很想看一看那是什麽鳥,但是我知道我看不到。這時候一隻藍色羽毛的鳥兒飛過我的頭頂,在一家新房子的屋簷上落了下來,微微晴朗的天氣映襯著它藍色的羽毛,這就是日子的眸子。
父親覺得一個房子周圍如果沒有樹,這個房子就不好看,光禿禿的,給人一種不踏實的感覺。如果一棵好端端的樹死了,他就會很擔心,怕什麽影響了家運。所以樹都是有靈氣的,樹的靈氣蔓延到房子裏來,房子也具有了靈氣。有靈氣的房子人就住著舒服,不會生病。
但是這密密匝匝的新農村房子簇擁在一起,沒有多少空隙可以種樹。當然家家戶戶門口都有統一栽下的大樹,前麵還有幾排等著長大的風景樹,如果它們都長大了,也會是蔥蔥鬱鬱的一片,但是它們畢竟不是自己栽的,而且整齊劃一。隻有自己栽的樹才是樹,隻有自己喂的貓才是貓。隻有自己眼睛看到的世界才是世界。
父親喊我下樓的時候,我正在猶豫著不能告訴他的一件事情:我剛剛認識了我喜歡的一個男孩子,一個剛剛成了男人的男孩子。我太長時間不對一個人動情了,我以為我身體裏的荷爾蒙已經慢慢沉寂下去了,但是它再一次騙了我。它如同一個慣犯一樣潛伏在我的身體裏,遇到合適的時機就像火山一樣澎湃而出。但是我不能讓它如此澎湃,它應該如春風細雨一樣。
盡管這樣的荷爾蒙讓我感覺痛苦,但是我還是感覺到滿意。這樣的痛苦是對自己的一種證明:證明自己的生命力。剛好在手機上看到一篇關於殘疾人的性愛問題的,文章表明,無論什麽樣的身體,什麽樣的年紀對性都是渴望的。所以我對愛對性的渴望並沒有特別之處,和許許多多的人是一樣的。這樣一說,讓我感覺有一點沮喪:我如此引以為傲的旺盛的性欲其實和許多人是一樣的。
我想和那個男孩子做愛。這個想法一次次衝擊著我的身體,讓我寢食難安。我在這種熱烈的憧憬裏渾身發熱,這個可憐的女人。但是我不知道怎麽開口對他說:親愛的,和我做愛吧。男孩子許多次的暗示裏,我明白他是願意的。但是我覺得必須清清楚楚地說出來才具備下一步的可能性。他的暗示讓我傷透了腦筋,我不想讓他就這麽得逞。
這樣的事情我不會對我父親講。這個開明的父親也許會教給我一些追男人的方法,但是我不想告訴他。愛是一件偉大的事情,做愛也是僅次於愛情的偉大。偉大的事情總是讓人有一些擔心和害怕,我的怯懦在這個時候總是最突出的。時間在我的怯懦裏一天天過去了,我身體裏還沒有熄滅的火已經一敗塗地。
我感受到春天對我的影響是從我的身體開始的。如此敏感的身體應該是屬於大自然的。如果這是自然的事情,忍耐也是必須的。但是我一向覺得需要忍耐的事情是不符合大自然的事情,當然我不是要找到解決我身體欲望的渠道和方法,我總是在客觀地觀察這些事情對我的影響。說到底,欲望是自己的事情,不會躥到身體以外。
清晨,聽到麻雀的叫聲,打開窗戶,看見幾隻落在橘子樹上。這些灰色的靈動的身體在剛剛灑下來的陽光裏讚美這棵橘子樹。我也相信,首先是這棵橘子樹發出了對它們的邀請,這是大自然之間的秘密,也是剛剛發生的幽微的愛情。麻雀是村莊裏最常見的鳥兒,它是樸素的,和每一個村民一樣。它也是把春天捂在自己的身體裏過冬的鳥。它們清澈的眸子看得最多的就是天空。春天的天空也最多地倒映在麻雀的眼睛裏。
過了兩天,花椒樹萌出了半顆米粒大小的葉芽兒,不湊近看是看不見的。我種的月季花的苗子也萌出了這麽大的葉芽兒,粉紅色的如同小孩子的舌頭。難怪人說春天像一個孩子一樣。這麽美好的嫩生生的春天居然容許我狂熱的情欲如此蔓延,所以春天是一個包容的季節。我感覺我現在在說廢話,我坐在這個孤獨的房間裏,等待春天讓我老去。如果某個時刻,麻雀兒都落在別處,世界都靜了下來,我就感覺我暫時被春天丟在了這裏。
人的孤獨分很多層次:沒有認識男孩子之前,我是孤獨的,我在這個世界上不被人需要,我也沒有對別人的需要,這樣的哀痛和孤獨加快了衰老。所以我那麽急切地去愛一些人,一些幻影。一個女人要把自己欺騙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有時候我過分愚蠢,這讓我對自己一直不滿意。現在我認識了他,我產生了更深的孤獨,這是可以預料的事情。有一次我去看他,陽光明媚的樣子讓人幾乎懷疑這是一次美好的邂逅,但是我同時也感覺到我正在懸崖的邊上。
我對懸崖的害怕不是一下子可以粉身碎骨,而是它僅僅讓你骨折,很多的骨頭一起折斷,恢複需要太長的時間,而你卻不會因此丟了性命。沒有人把春天看成懸崖,相反,許多人感覺春天是從懸崖裏爬上來的第一感覺,而把春天看成懸崖的人都是不幸的人,包括我。記得許多的春天我都過得分外艱難,我與生命原本溫柔的對話此刻陷進了一個爭吵的階段,但是最後贏的肯定是春天,過不了多久,它一樹一樹沸騰的花朵將會刻薄地嘲諷我。
所以人生裏沒有幾個可以胡作非為的時間段,很多的東西很不容易來到生命裏,來了以後,還不能順暢地抒發出去。如果我父親知道我站在門口對著新栽的幾棵樹胡思亂想不知道他會怎麽想。天地都在為迎接春天積極地準備著,我卻這樣耽擱在自己的哀愁裏。朋友圈裏,那些詩人朋友們都為春天寫了幾輪詩歌了,我還是找不到春天的感覺。我是被動的,當春天實在溢出來以後,我才相信,有一杯羹是我的。
新房子就剩我和父親兩個人了。從前的熱鬧永遠不會回來了。說不清楚那時候是現在的夢境,還是現在是未來的夢境。過去沒有辦法結束,而未來麵對隨時結束的可能。人間沒有不朽的事情,沒有不朽的愛,多麽悲哀又多麽公平。我們對已經失去的沒有太多留戀,在我們自己失去之前,對自己有恒長的樂觀:自己還可以存在很長時間,沒有經曆的將一一經曆。我們靠著這一點樂觀活過了一年又一年,迎來了一個又一個春天。
春天能夠產生的溢美之詞已經被濫用了太久。人有多寂寞,對這些詞匯就有多迷戀。“萬紫千紅總是春。”我們都是靠這些俗氣的詞匯武裝自己的人,我們在每一段感情裏看不到新意。那個男孩子終將從我的生命裏退出,我也會退出他的生命。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我總是這樣絕望。而他,不知道我這樣在愛他,他也不需要知道。春天的第一場冷雨已經在昨夜淩厲地落下來。
新房子也會很快地舊去,日子虛擬的新鮮褪得比潮汐更快。所以春天出現了,如同一個海市蜃樓。幸運的是春天都是匆匆忙忙去看花的人,我的哀傷完好地在這個村莊裏如同去年冬天凍死的一棵枯樹。
插圖:辛西婭·泰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