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一月間,我又重返故鄉桂林一次,香港電視台要拍攝一部有關我的紀錄片,要我“從頭說起”。如要追根究底,就得一直追到我們桂林會仙鎮山尾村的老家去了。我們白家的祖墳安葬在山尾村,從桂林開車去,有一個鍾頭的行程。一月那幾天,桂林天氣冷得反常,降到攝氏二度。
在一個天寒地凍的下午,我與香港電視台人員,坐了一輛中型巴士,由兩位本家的堂兄弟領路,尋尋覓覓開到了山尾村。山尾村有不少回民,我們的祖墳便在山尾村的回民墓園中。走過一大段泥濘路,再爬上一片黃土坡,終於來到了我們太高祖榕華公的祖墓前。從前中國人重視族譜,講究慎終追遠,最怕別人批評數典忘祖,所以祖宗十八代盤根錯節的傳承關係記得清清楚楚,尤其喜歡記載列祖的功名。大概中國人從前真的很相信“龍生龍,鳳生鳳”那一套“血統論”吧。但現在看來,中國人重視家族世代相傳,還真有點道理。據我觀察,我們家族,不論男女,都隱伏著一脈桀驁不馴、自由不羈的性格,與揖讓進退、循規蹈矩的中原漢族,總有點格格不入,不過我們這一族,在廣西住久了,熏染上當地一些“蠻風”,也是有的。我還是相信遺傳與環境分庭抗禮,是決定一個人的性格與命運的兩大因素。十五世,傳到了榕華公,而我們這一族人也早改了漢姓姓白了。榕華公是本族的中興之祖,所以他的事跡也特別為我們族人津津樂道,甚至還加上些許神話色彩……從小父親便常常講榕華公的中興事跡給我們聽。我想榕華公苦讀出頭的榜樣,很可能就是父親心中勵誌的模範。我們白家到了父親時,因為祖父早歿,家道又中落了,跟榕華公一樣,小時進學都有困難。有一則關於父親求學的故事,我想對父親最是刻骨銘心,恐怕影響了他的一生。父親五歲在家鄉山尾村就讀私塾,後來鄰村六塘圩成立了一間新式小學,師資較佳,父親的滿叔誌業公便帶領父親到六塘父親的八舅父馬小甫家,希望八舅公能幫助父親進六塘小學。八舅公家開當鋪,是個嫌貧愛富的人,他指著父親對滿叔公說道:“還讀什麽書?去當學徒算了!”這句話對小小年紀的父親,恐怕已造成“心靈創傷”(trauma)。父親本來天資聰敏過人,從小就心比天高,這口氣大概是難以下咽的。後來得滿叔公之助,父親入學後,便拚命念書,發憤圖強,雖然他日後成為軍事家,但他一生總把教育放在第一位。在家裏,逼我們讀書,絕不鬆手,在前線打仗,打電話回來給母親,第一件事問起的,就是我們在校的成績。大概父親生怕我們會變成“紈絝子弟”,這是他最憎惡的一類人,所以我們的學業,他抓得緊緊的。到今天,我的哥哥姐姐談起父親在飯桌上考問他們的算術“九九”表還心有餘悸,大家的結論是,父親自己小時讀書吃足苦頭,所以有“補償心理”。會仙鎮上有一座東山小學,是父親一九四〇年捐款興建的,迄今仍在。我們的巴士經過小學門口,剛好放學,成百的孩子,一陣喧嘩,此呼彼應,往田野中奔去。父親當年興學,大概也就是希望看到這幅景象吧:他家鄉每一個兒童都有受教育的機會。如果當年不是辛亥革命,父親很有可能留在家鄉當一名小學教師呢。他十八歲那年還在師範學校念書,辛亥革命爆發,父親與從前陸軍小學同學多人,加入了“廣西北伐學生敢死隊”,北上武昌去參加革命。家裏長輩一致反對,派了人到桂林北門把守,要把父親攔回去。父親將步槍托交給同隊同學,自己卻從西門溜出去了,翻過幾座山,老人山、溜馬山,才趕上隊伍。這支學生敢死隊,就這樣轟轟烈烈地開往武昌,加入了曆史的洪流。父親那一步跨出桂林城門,也就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從前在桂林,父親難得從前線回來。每次回來,便會帶我們下鄉到山尾村去探望祖母,當然也會去祭拜榕華公的陵墓。那時候年紀小,五六歲,但有些事卻記得清清楚楚。比如說,到山尾村的路上,在車中父親一路教我們兄弟姐妹合唱嶽飛作詞的那首《滿江紅》。那恐怕是他唯一會唱的歌吧,他唱起來,帶著些廣西土腔,但唱得慷慨激昂,唱到最後“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他的聲音高亢,頗為悲壯。很多年後,我才體會過來,那時正值抗戰,烽火連城,日本人侵占了中國大片土地。嶽飛穆興複宋室,還我河山的壯誌,亦正是父親當年抵禦外侮,捍衛國土的激烈懷抱。日後我每逢聽到《滿江紅》這首歌,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到桂林之前,我先去了台北,到台北近郊六張犁的伊斯蘭教公墓替父母親走過墳。我們在那裏建了一座白家墓園,取名“榕蔭堂”,是父親自己取的,大概就是向榕華公遙遙致敬吧。我的大哥先道、三姐先明也葬在“榕蔭堂”內。榕華公的一支“餘蔭”就這樣安息在十萬八千裏外的海島上了。墓園內起了座伊斯蘭教禮拜的邦克樓模型,石基上刻下父親的遺墨,一副挽吊延平郡王鄭成功的對聯:一九四七年父親因“二二八事件”到台灣宣撫,到台南時,在延平郡王祠寫下這副挽聯,是他對失敗英雄鄭成功一心恢複明祚的孤忠大義一番敬悼。恐怕那時,他萬沒有料到,有一天自己竟也瀛島歸真。我於一九四四年湘桂大撤退時離開桂林,就再沒有回過山尾村,算一算,五十六年。“四明狂客”賀知章罷官返鄉寫下他那首動人的名詩《回鄉偶書》:我的鄉音也沒有改,還能說得一口桂林話。在外麵說普通話、說英文,見了上海人說上海話,見了廣東人說廣東話,因為從小逃難,到處跑,學得南腔北調。在美國住了三十多年,又得常常說外國話。但奇怪的是,我寫文章,心中默誦,用的竟都是鄉音,看書也如此。語言的力量不可思議,而且先入為主,最先學會的語言,一旦占據了腦中的記憶之庫,後學的其他語言真還不容易完全替代呢。我回到山尾村,村裏兒童將我團團圍住,指指點點,大概很少有外客到那裏去。當我一開腔,卻是滿口鄉音,那些孩子首先是麵麵相覷,不敢置信,隨即爆笑起來,原來是個桂林老鄉!因為沒有料到,所以覺得好笑,而且笑得很開心。村裏通到祖母舊居的那條石板路,我依稀記得,迎麵撲來嗆鼻的牛糞味,還是五十多年前那般濃烈,而且熟悉。那時父親帶我們下鄉探望祖母,一進村子,首先聞到的,就是這股氣味。村裏的宗親知道我要回鄉,都過來打招呼,有幾位,還是“先”字輩的,看來是一群老人,探問之下,原來跟我年紀不相上下,我心中不禁暗吃一驚。從前踏過這條石徑,自己還是“少小”,再回頭重走這一條路,竟已“老大”。如此匆匆歲月,心理上還來不及準備,五十六年,驚風飄過。我明明記得最後那次下鄉,是為了慶祝祖母壽辰。父親領著我們走到這條石徑上,村裏許多鄉親也出來迎接。老一輩的叫父親的小名“桂五”,與父親同輩的就叫他“桂五哥”。那次替祖母做壽,搭台唱戲,唱桂戲的幾位名角都上了台。那天唱的是《打金枝》,是出郭子儀上壽的應景戲。桂劇皇後小金鳳飾公主金枝女,露凝香反串駙馬郭曖。戲台搭在露天,那天風很大,吹得戲台上的布幔都飄了起來,金枝女身上粉紅色的戲裝顫抖抖的。駙馬郭曖舉起拳頭氣呼呼要打金枝女,金枝女一撒嬌便嚶嚶地哭了起來,於是台下村裏的觀眾都樂得笑了。晚上大伯媽給我們講戲,她說金枝女自恃是公主拿架子,不肯去跟公公郭子儀拜壽,所以她老公要打她。我們大伯媽是個大戲迷,小金鳳、露凝香,還有好幾個桂戲的角兒都拜她做幹媽。大伯媽是典型的桂林人,出口成章,妙語如珠,她是個徹頭徹尾的享樂主義者,她有幾句口頭禪:她既不喝酒當然也不抽大煙,那隻是她一個瀟灑的姿勢罷了。後來去了台灣,環境大不如前,她仍樂觀,自嘲是“戲子流落趕小場”。她坐在院中,會突然無緣無故拍起大腿迸出幾句桂戲來,大概她又想起她從前在桂林的風光日子以及她的那些幹女兒來了。大伯媽痛痛快快地一直活到九十五。祖母的老屋還在那裏,隻剩下前屋,後屋不見了。六叔的房子、二姑媽的都還在。當然,都破舊得搖搖欲墜了。祖母一直住在山尾村老家,到湘桂大撤退前夕才搬進城跟我們住。祖母那時已有九十高齡,不習慣城裏生活。父親便在山尾村特別為她建了一幢樓房,四周是騎樓,圍著中間一個天井。房子剝落了,可是騎樓的雕欄仍在,隱約可以印證當年的風貌。父親侍奉祖母特別孝順,為了報答祖母當年持家的艱辛。而且祖母對父親又分外器重,排除萬難,供他念書。有時父親深夜苦讀,祖母就在一旁針線相伴,慰勉他。冬天,父親腳上生凍瘡,祖母就從灶裏掏出熱草灰來替父親渥腳取暖,讓父親安心把四書五經背熟。這些事父親到了老年提起來,臉上還有孺慕之情。祖母必定智慧過人,她的四個媳婦竟沒說過她半句壞話,這是項了不起的成就。老太太深明大義,以德服人,頗有點賈母的派頭。後來她搬到我們桂林家中,就住在我的隔壁房。每日她另外開夥,我到她房間,她便招我過去,分半碗雞湯給我喝,她對小孩子這份善意,卻產生了沒有料到的後果。原來祖母患有肺病,一直沒有發覺。我就是那樣被染上了,一病五年,病掉了我大半個童年。我臨離開山尾村,到一位“先”字輩的宗親家去小坐了片刻。“先”字輩的老人從米缸裏掏出了兩隻瓷碗來,雙手顫巍巍地捧給我看,那是景德鎮製造的釉裏紅,碗底印著“白母馬太夫人九秩榮壽”。那是祖母的壽碗!半個多世紀,曆過多少劫,這一對壽碗居然幸存無恙,在幽幽地發著溫潤的光彩。老人激動地向我傾訴,他們家如何冒了風險收藏這兩隻碗。她記得,她全都記得,祖母那次做壽的盛況。我跟她兩人搶著講當年、追往事,我們講了許多其他人聽不懂的老話,老人笑得滿麵燦然。她跟我一樣,都是從一棵榕樹的根生長出來的樹苗。我們有著共同的記憶,那是整族人的集體記憶。那種原型的家族記憶,一代一代往上延伸,一直延伸到我們的始祖伯篤魯丁公的基因裏去。我回到桂林,三餐都到處去找米粉吃,一吃三四碗,那是鄉愁引起原始性的饑渴,填不飽的。我在《花橋榮記》裏寫了不少有關桂林米粉的掌故,大概也是“畫餅充饑”吧。外麵的人都稱讚雲南的“過橋米線”,那是說外行話,大概他們都沒嚐過正宗桂林米粉。晚上我們下榻市中心的榕湖賓館是我指定要住的,住進去有回家的感覺,因為這座賓館就建在我們西湖莊故居的花園裏。抗戰時我們在桂林有兩處居所,一處在風洞山下,另一處就在榕湖,那時候也叫西湖莊。因為榕湖附近沒有天然防空洞,日機常來轟炸,我們住在風洞山的時候居多。但偶爾母親也會帶我們到西湖莊來,每次大家都歡天喜地的,因為西湖莊的花園大,種滿了果樹花樹,橘柑桃李,還有多株累累的金橘。我們小孩子一進花園便七手八腳到處去采摘果子。橘柑吃多了,手掌會發黃,大人都這麽說。一九四四年,湘桂大撤退,整座桂林城燒成了一片劫灰,我們西湖莊這個家,也同時毀於一炬。戰後我們在西湖莊舊址重建了一幢房子,這所房子現在還在,就在榕湖賓館的旁邊。那天晚上,睡在榕湖賓館裏,半醒半睡間,蒙蒙矓矓我好像又看到了西湖莊花園裏,那一叢叢綠油油的橘子樹,一隻隻金球垂掛在樹枝上,迎風招搖,還有那幾棵老玉蘭,吐出成千上百夜來香的花朵,遍地的梔子花,遍地的映山紅,滿園馥鬱濃香引來成群結隊的蜜蜂蝴蝶翩躚起舞——那是另一個世紀、另一個世界裏的一番承平景象,那是一幅永遠印在我兒時記憶中的歡樂童畫。麵對人世的諸多患歡離合、生死無常後,白先勇感歎道:“ 擁有的從來都是僥幸,無常才是人生的常態,所有的成熟都是從失去開始。”這是白先勇的年少回憶,也是一群人的記憶,更是時代的印記。
談起當代的華語作家,白先勇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開的人物。他是將門之後,卻以一支筆名滿天下。
著名作家三毛說,自己是看著白先勇的小說長大的。張國榮讀了白先勇的《樹猶如此》,如同觸電一般,幽咽不止。五四以來,藝術成就上能與他匹敵的,五六人而已。
在他的作品裏,能看到近百年中華文化的世情百態和時空流轉。他是站在華語文壇頂峰的大家,是翩翩貴公子,更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守夜人......對於他的美譽實在太多,好在,他的成就無論被賦予多高的評價都不算過分。1999年,香港《亞洲周刊》評選出的“二十世紀中文小說100強”中,白先勇的《台北人》排名第七位,是在世作家中的最高位,這與寫作《中國現代小說史》的夏誌清對他的評價不謀而合:白先勇是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中的奇才,五四以來,藝術成就上能與他匹敵的,從魯迅到張愛玲,五六人而已。《台北人》,寫出了淪落台北的大陸客,民國曆史遺留下的一代憂患重重的人,他們的漂泊與離散,追憶與生存,曆經歲月,飽含滄桑,各種人生況味,蒼涼至極。《台北人》甚至可以說是半部民國史。《孽子》是華語文學劃時代的開山之作,把“青春鳥”這一性少數群體隱秘的世界展露給公眾,以悲天憫人的筆觸將他們的愛欲、糾結和痛苦娓娓道來,一時讓整個被傳統道德觀所禁錮的台灣都陷入了沉默。導演謝晉說白先勇是“最後的貴族”。他的高貴不僅體現在他文字中對人性的悲憫,還體現在作品背後對人性之美的追求,對傳統文化的守護。白先勇兼采中國傳統與西方小說技巧的優點,具備悲天憫人的胸懷,這使得他的文筆真實細膩,把生活瑣事也能寫得如昆曲般典雅、婉轉,動人心弦,尤其擅寫女性的悲愴,過往的繁華盛景對比今昔的淒涼落魄,入骨入魂。白先勇獨特的人生造就了獨特的作品,就像一篇時代的史詩,一段流浪詩人的故事,他的作品便是他一生追求的沉澱,既是他對社會與時代的關懷,也是他對人性之美的思考和體悟。
"擁有的從來都是僥幸,無常才是人生的常態,所有的成熟都是從失去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