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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衝的姥姥與哥哥
原文刊於《上海文學》2023年8月號
孤獨和欲望的顏色(中)
陳 衝
出國前有段日子裏,爸爸、媽媽和妹妹都在美國。家裏隻有我和姥姥兩個人。可她不是一個很容易相處的人。據媽媽說,姥姥和她爸爸曾多次在報上刊登斷絕父女關係的通告。
有一次,我跟姥姥吵架。原因已經記不起來了。吵完後我在亭子間,她從樓上走下來,自言自語,實際上是講給我聽的:第一胎生的就是先天不足。有辦法直接生第二胎就好了。我也不讓步,一定是被她訓出來的:有的第二胎生的作家,快八十歲了還寫不出一本書……(姥姥有一個姐姐)剛脫口我就後悔了。
但沒過多久,姥姥房間火爐上的水開了。她說水開了,要不要來喝茶?泡了茶,我們一人捧著一杯,熱烘烘的,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姥姥笑道:“安爸爸(我外公)不會跳舞,當年每次跳舞他都請別人陪我去。後來他買了一本書叫《怎樣跳舞》,也就算學過了。他不會遊泳,就買了一本書叫《怎樣遊泳》,也就算學過了。”我的確看到書架上有一本叫《怎樣遊泳》的書。
我外公是個非常嚴謹、嚴肅、嚴格的科學家。我媽媽在上海醫學院讀書的時候,翻譯了一篇文章,第一次拿了點稿費。我外公卻說這錢不能收,應該作為團費上交。他從英國回國後,在非常艱苦的條件下工作,對祖國一直充滿了希望。可以想象他為何會在“文革”時自殺。如果換一個時代和地點,他應該能為人類做出更多貢獻的。
——陳川筆記
我成年後,母親跟我講了她大舅和表哥的事,我才理解了她當年對哥哥矛盾、無常的態度。原來姥姥這條血緣線的男性,有藝術天分和神經分裂症的遺傳基因。母親小時候,表哥帶她去街上兜一圈,就能分毫不差記住每一個細節,回家後畫出來,半扇門窗都不差。但他在大學期間發了精神病,有一天被精神病院的車接走了沒有再回來。母親的大舅舅也是一名才華橫溢的畫家,他冬天作畫、在美校教書、辦畫展,一到夏天就發精神病,最後在浴缸裏割腕死了。
母親目睹了這樣的場麵,留下了濃重的心理陰影。她看到兒子如此多愁善感,如此熱愛繪畫,非常害怕他會繼承舅舅和表哥的基因,也會在青春期後發病。我回看自己作為母親所犯的錯誤,幾乎都是出於某種恐懼。
父親多次說過,這兩個小孩,文曲星、武曲星顛倒了。妹妹像個男小孩那麽野蠻粗心,阿哥像個女小孩那麽文雅細心。父親要哥哥長成他心目中的男小孩,把他送進了少兒遊泳隊訓練,後來又陸續加入了水球隊和劃船隊。
高中快畢業的時候,哥哥參加了一場全國劃船比賽,前三名可以留上海隊,這樣他就不用去“上山下鄉”了。對於這場決定命運的比賽他非常緊張,頭天晚上,姥姥從壁櫥裏拿出一小根高麗紅參,跟他說,這種人參很厲害的,你劃船的時候把它咬在嘴裏,就贏了。第二天,哥哥咬著人參得到了第三名的成績,留在了上海。那時候劃船隊在長風公園訓練,他在那裏認識了畫公園海報的小潘,從他那裏得到不少油畫顏料。
陳川的畫
這段記憶是完整的,可最近看哥哥的筆記,他關於姥姥的人參和劃船的記錄更生動——
這使我想起有一次,也是走下黑洞洞的樓梯口,一開門陽光亮得刺眼。姥姥把一塊折得像豆腐幹一樣的牛皮紙塞進我衣服的口袋裏。她說:“這是參須。比賽時含在嘴裏,保證可以拿名次。”那年我大約十七歲,去杭州西湖參加國家劃船比賽。姥姥當時買不起人參,就買了些參須。比賽後回家,姥姥問:“第幾名啊?”
“第三名。”
“我說你會拿名次的吧。”可是她不曉得,那年比賽,劃單人皮艇的隻有四個人。其中有一人在中途翻船。所以我得了第三名。我實在不是一個搞體育的料。
高中畢業後,哥哥沒有發精神病的跡象,母親慢慢開始欣賞和支持他的藝術追求。父親認識浙江美院的院長,他來家裏看了哥哥的畫,跟他說,你如果來考浙江美院我們一定收你。這位院長過去是上海油雕室的,跟陳逸飛兩個人誰也不買誰的賬。陳逸飛聽到這事就跟我們說,千萬不要去浙江美院,從那裏畢業不一定能分配回上海,陳川應該考上海美校。
進上海美校前,哥哥成天跟王青在客廳裏畫畫、備考。王青長得特別秀氣,有點像個女孩,今天回憶起他,原貌早已淡忘,但是哥哥畫他的肖像,依然印刻在我的眼底,猶如昨日。
那張肖像畫了很久,我偶爾走過,總是莫名地聞到麻油的香味。畫中王青身著一件蘇聯式雙排扣舊夾克,頭上歪戴了一頂布帽,手中拄了一根木棍,身體在暗區,拄棍的手在亮光裏。陳川讓他拄木棍就是為了呈現那隻手——那是隻他自己十分滿意的手。一個我熟悉而不去留心的人,畫在這樣的光線裏讓我目不轉睛。我講不出大道理,但是看到真正有生命力的油畫肖像時,我能感到畫家的凝視。他仿佛在著魔的同時施魔,把被凝視的對象從習慣性的印象流中分離出來,變得異常清晰和重要。
王青的肖像掛在家裏一兩個月都幹不透,後來我才知道,陳川調色油用完沒錢買,偷用了家裏的麻油畫的。一九八○年,美校在“中蘇友好大廈”開畢業展覽時,他用了一個破掉被換下來的紗窗框做了個鏡框。陳川到美國留學時把這張畫帶了過去,在一個展覽上被電影導演奧利弗·斯通收藏了。
孟光先生誕辰一百周年時,哥哥和其他幾位孟老師的學生,組織了一個紀念他的畫展,後來不幸因疫情而擱淺。哥哥為紀念畫冊寫了一篇名為《孟光時代》的短文,以表達對老師和那段純粹的歲月的懷念與感激,也表達了對藝術的無限迷戀與愛。在此之前,我不知道哥哥的文字這麽動人——
無意中在電視上又看了遍《日瓦戈醫生》,一聽到那輕快的電影主旋律,就想起小時候(當年我家也有五戶人搬進來)。小時候已經離我太遠了,無論從時間上還是從距離上。在美國有時會夢到當年的上海,醒來時突然覺得它很遠。遠得要用光年記算。迷亂得像塊碎了一地的鏡子。醒後會苦苦思索,但仍恍若隔世。
陳衝出國前一天,與姥姥、哥哥的合影
記得有年冬天很冷。天還沒亮,土凍得比石頭還硬。阿姨拉著我去菜場買菜。她排菜隊,我排魚隊。但輪到我的時候她還沒來。我身上有兩分錢,便買了些貓魚。
回家後發現其中一條小魚的鰓還在動,那圓眼在向我祈求憐憫。突生惻隱之心,不忍心將它喂貓。找了隻大碗,放滿水,那小魚居然在裏麵遊了起來。可惜不久碗裏的水就結成了一塊冰。魚成了冰中的化石。沒辦法隻能將它倒入馬桶裏。傍晚時發現冰化了,小魚又活了過來。
在美國,小孩生活中充滿奇跡(magic)——聖誕老人、牙齒仙女等等。我童年的magic隻有那條小魚。
有天下雪,在家裏悶得發慌,在閣樓上瞎翻,發現一些姥姥的書。其中有儒勒·凡爾納(Jules Verne)的三部曲:《格蘭特船長的兒女》《海底兩萬裏》《神秘島》。裏麵的插圖很美,翻著翻著便讀起來了。
雨夾雪一陣陣地敲打著老虎窗。陰冷像張虛幻的網籠罩著晦暗的閣樓,我逐漸把牆角那堆多年沒曬黴的被子全裏在身上,還是冷得簌簌發抖。但心裏卻熱血沸騰。從那間堆滿垃圾的幾平方的閣樓上看世界,世界太大了、太奇妙了。對船長尼摩羨慕得發昏。小時候的事我已忘得差不多了。也許是故意的。
伏爾泰的小說《老實人》最後,當他所有的夢都破滅時,他一生最崇拜的偶像Pangloss還希望他能樂觀,他回答:讓我們開墾自己的花園。(“All that is very well” Answered Candide, “Let us cultivate our garden.”)
在“文革”中長大的人,大多是精神的囚徒。那個時代,開墾一個自己的世界顯得無比重要。可能這就是為什麽當年有那麽多人用藝術和音樂來填補人性和情感的真空。
思南路的老牆很有上海的特點,磚外糊著粗糙水泥,有點西班牙風味。我小時候喜歡用手摸著它走,直到手指發麻……那是條幽徑。路旁住的是些上海當時最有底蘊的人。可我當年並不知道這些,隻知道思南路七十七號是孟老師的家。
第一次見到孟老師我大約十二歲。當時在閔行電影院畫海報的許餘慶老師帶我去見他的。
房間裏彌漫著油畫的氣味。茶幾上放了瓶凋零的玫瑰。天藍色花瓶下已撒滿枯葉,好像生命都被畫架上的油畫吸取了。那是我一生最難忘的一幅畫。與當時外麵看到的畫完全不同。那幾筆顏色,簡直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如誤入天堂的罪人,無法形容自己的幸運。
雖然當年的感情就像牆縫中的一些小植物,不需要很多陽光和養料就能開花,但現在回想起來還是使我寒毛林立!那天晚上我的心離開了愚蠢的肉體,在空中逍遙了一夜。那瞬間的感覺是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