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 (57)
2010 (55)
2011 (83)
2012 (66)
2013 (88)
2014 (102)
2015 (497)
2016 (457)
2017 (603)
2018 (637)
2019 (816)
2020 (701)
2021 (540)
2022 (880)
2023 (542)
01
有個網友問過一個問題:俄國的文化這麽輝煌燦爛,可為什麽俄國卻如此步履維艱,總是會犯一些莫名其妙的低級錯誤?
這個問題我以前就想過。我的個人看法是:俄國的文化雖然輝煌燦爛,但是它就像俄羅斯這個國家一樣,本身就有致命的缺陷。而且,俄國文化的魅力,很大程度上就來源於這種缺陷。這種缺陷培養了一種深刻,一種病態的深刻。
俄國文化的核心是文學。十九世紀的俄國文學是一種巨無霸的存在。你要問當時的歐洲作家:“現在哪個國家的小說最好?”他們會眾口一詞地說:俄國。毛姆是個典型的英國人,對俄國人神神秘秘的宗教情結很不以為然,但就連他也不敢放肆。毛姆說文學史上有四個頂級的小說家,俄國占了兩個: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剩下兩個是狄更斯和巴爾紮克。
人人都說俄國小說好,俄國小說也確實好。現在時過境遷,回過頭來再看這所謂的“四大小說家”,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要比狄更斯和巴爾紮克高出一大截。狄更斯、巴爾紮克的好,是你看得見摸得著的好,像庭院,像花園,我們這些普通人可以遊覽其間;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好,是那種山峰式的好、深淵式的好。凡人至此,屏息靜氣。
但是他們的“好”裏,有一種病態;或者不如說,他們的“好”,很大程度上正是源於這種病態。
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病態非常明顯。他筆下的人物都活在瘋狂的邊緣,沉溺於苦難中,然而在苦海裏獲得靈魂的大歡喜、大飛揚。托爾斯泰的病態則是另外一種。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往深淵裏沉潛,而托爾斯泰是往山巔上攀爬。爬到最高峰上幹什麽呢?布道。整個世界伏在他腳下,托爾斯泰用道德的戒律來規訓它,嗬斥它。從莎士比亞到莫紮特,從莫紮特到波德萊爾,他都要批判。他心目中自有一個天國,純潔質樸,無限光明。
在俄國文化裏,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對峙的雙峰,但是他們殊途同歸,都走到同一個終點:反智。
02
有位網友在我微博下評論說:不知道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烏克蘭戰爭會有什麽評論。
陀思妥耶夫斯基自然會堅決擁護,因為他是個極端的斯拉夫主義者。在《一個斯拉夫主義者的自白》中說,他說俄國“絕不想掠奪和擴張,而是想去解放被壓迫和受虐待的人們,為了他們和人類的幸福,給他們以新的生活。”這話真是讓人難以置信!對於俄國之外的歐洲,陀思妥耶夫斯基則是極端痛恨,提起來就咬牙切齒。有位俄國評論家曾經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章裏有一種充滿仇恨的願望,那就是歐洲的毀滅。“歐洲是他等待著甚至渴望毀滅的。”
他對歐洲有多仇恨,對俄國就有多熱愛。而他對俄國有多熱愛,對沙皇就有多仰慕。很多人有種錯覺,以為沙皇曾經流放過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以他一定是敵視沙皇的。絕不是這樣。在骨子裏,他是仰慕強人的。強人對自己的虐待,他心甘情願地忍受。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私信裏說:
我們國家的仁愛主旨是一種極其偉大的思想,歐洲對這一思想可真是一竅不通。我們俄國人民將自己的愛心奉獻給我們的沙皇,隻信任他,而且是徹底信任他。對於人民來說,這是聖事,是神品,是堅振。對此西歐派是完全無知的。
這還是偉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嗎?還是那位《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的作者嗎?
是的,就是同一位陀思妥耶夫斯基。而且,《卡拉馬佐夫兄弟》和《罪與罰》合乎邏輯的結果就是這個狂熱的仇恨者。《卡拉馬佐夫兄弟》裏有段非常著名的“宗教大法官”章節。在那個故事裏,陀思妥耶夫斯基指出,耶穌給人們自由意誌,但其實人類不需要自由,甚至渴望交出自由,因為隻有這樣,才能防止他們的毀滅。這就像微博大V說的“你要自由幹什麽?”有位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專家說:他認為人類隻能在嚴酷的神權統治和墮落的虛無主義中二選一,陀思妥耶夫斯基其實更認可前者。
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麽托爾斯泰呢?
托爾斯泰無疑會反對戰爭,而且他反對一切戰爭。那是他在晚年“得道”以後的想法。在早年間,他的想法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差不太多。沙皇俄國殘酷鎮壓波蘭起義,而托爾斯泰對此是滿支持的。他說:“我對波蘭人,實在沒什麽同情。”在他看來,波蘭人就是一群搗亂分子。
得道後的托爾斯泰
他中年得道(大約是在完成《安娜.卡列尼娜》後不久)以後,想法陡變,開始信奉絕對的和平主義,宣揚“大愛無疆”。但是在這種“大愛無疆”背後,隱藏著一種對人類的莫名憎恨。托爾斯泰在撰寫各種道德訓誡小冊子的時候,還注意穿西裝打領帶,表現得比較得體。可一旦寫起小說來,還是忍不住會宣泄自己的情感。
托爾斯泰晚年寫過一篇又精彩又可怕的小說《克萊采奏鳴曲》。這篇小說的主旨是:性是豬狗般的行徑,男人是好色的畜生,女人是勾引男人的陰謀家,人類的卑鄙墮落真是無可救藥。在這篇小說的開頭,赫然引了一段聖經裏的話:“有一生下來是閹人的,也有被人閹的,並且有為天國的緣故自閹的。這話誰能夠領受,就可以領受了。”當時的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讀了這篇小說後,吃驚地說:作者是個性變態啊。
其實這倒不是性變態,也不是單純的厭女症大發作,而是他對人類精神狀態的深深鄙視。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迷戀“罪惡”,相信罪惡是通往救贖的秘密通道。而托爾斯泰則極度地憎恨罪惡,想把它從人類精神世界裏徹底地剔除掉,一絲一毫都不剩。
但無論是迷戀還是憎惡,他們都被“罪惡”這個話題深深地吸引了。“罪惡”占據了他們創作意識的中心。我覺得這正是他們作為作家的終極魅力所在,但同時也是病態的征兆。
03
這不僅僅是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問題,而是整個俄國文學的特點。
我不知道大家讀小說的時候是什麽感覺,反正我讀俄國小說的時候,感覺非常奇特。它們跟所有國家的小說都不一樣。俄國小說龐大無邊、鋪天蓋地,創造氣氛的能力舉世無比,但同時它們又有某種古怪的單調。英國小說、法國小說形形色色,而俄國小說卻隱隱有種統一性。它們都極度關注光明與黑暗、道德與罪惡,深信精神的力量。從托爾斯泰到契訶夫,從梅列日科夫斯基到索爾仁尼琴,一流俄國作家的小說都是如此。
而且,它們無一例外,都極度地鄙視庸俗。
這一點上,歐洲小說跟它們真的不一樣。就拿狄更斯來說吧,狄更斯當然是一流小說家,托爾斯泰都很佩服他。但是跟俄國大作家比起來,狄更斯確實是不可救藥的庸俗。
狄更斯的小說裏有好人,有壞人,也有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人,但沒有超凡脫俗的聖人,也沒有恐怖的惡魔。在狄更斯看來,苦難是不好的,但它不是什麽“人類的精神本質”,不過是一種需要被改變的社會狀況。
小市民氣息濃鬱的狄更斯
至於理想,狄更斯的理想也凡俗得很。奧威爾就嘲笑過他的淺薄。他說狄更斯的理想生活什麽?可不是什麽精神世界的光明,說起來真是俗氣得要命:
十萬英鎊,一棟爬滿常青藤的老房子,溫柔體貼的妻子,一窩小孩子,而且不需要上班,安全,舒適,太平,尤其是溫馨。老朋友坐在你家火爐邊說著陳年往事,孩子在你膝下咿咿呀呀,喝著冰鎮的潘趣酒,鴨絨被裏放著湯婆子,聖誕節晚會上玩字謎遊戲……一想到這些,狄更斯就心滿意足。
真是相當的小市民啊。這跟托爾斯泰的宏偉烏托邦、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救贖深淵怎麽比?
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作為小說家,確實要比狄更斯顯得更“偉大”。《卡拉馬作夫兄弟》絕對比《大衛科波菲爾》更讓人震撼。狄更斯、巴爾紮克在小市民世界裏流連忘返的時候,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經探索到了人類精神未嚐到達的疆域。
但是——但是——這是作為文學來說的。如果從社會的精神狀態來考慮,狄更斯絕對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更正常、更健全。
一個社會裏,當然可以有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天才人物去山峰,去深淵,但是它也絕對需要狄更斯這樣的知識分子去做壓艙物。沒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作家,隻是文學不夠深刻和震撼,沒有狄更斯這樣的知識分子,社會卻會傾覆。
我們都覺得,偉大的是好的,庸俗是不好的;深刻是好的,淺薄是不好的。但是一個社會能夠健康運轉,往往不取決與它的偉大深刻之物是什麽,而是它的庸俗淺薄之物是什麽。
狄更斯是花園,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深淵。深淵確實能夠展現出更詭異的奇觀,但是整個社會不能站在深淵邊緣,它會墜落的。一定要有人間的花園在後麵牽著它,告訴它庸俗而平安的生活是多麽可貴,告訴它深淵裏不止有奇觀,也有災難。
04
很遺憾,俄國文化裏缺少這樣的壓艙物。
就俄國文學來說,它最大的特點就是泛道德化,甚至泛宗教化;崇尚精神,貶低物質;崇尚情感,鄙視理性。這一點從他們對西歐的態度就能看得出來。
金雁老師說過一段話:
俄國所有數得著的偉大作家——普希金、萊蒙托夫、果戈理、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霍米亞科夫、車爾尼雪夫斯基、索洛維耶夫等無一不是反對私有製的,他們反感西方的理性主義,認為理性導致了心靈的分裂,他們更相信心靈而不相信理性。
這段話並不完全正確,比如屠格涅夫可能就是個例外。但是作為整體傾向,無疑就是這樣。熟悉俄國文化史的人都知道,俄國有過所謂的“斯拉夫派”和“西歐派”之爭。但是就連那些“西歐派”,一旦真去了西歐,也都大失所望。按理說,當時的西歐比俄國要先進得多,老百姓生活也富裕得多,但是他們還是非常非常失望。
為什麽呢?因為他們發現西歐太“庸俗”了。什麽潘趣酒,什麽鴨絨被,什麽湯婆子,天天沉迷於這些東西,簡直俗不可耐。
就拿赫爾岑來說,他可是“西歐派”的健將,可他到了西歐轉悠一圈後,心情無比失落。他承認荷蘭人又富裕又文明,生活舒適,但是“思想水平、審美情趣糟透了,生活空虛。除了外界的衝擊有時帶來一點差異以外,隻是單調的循環。”俄國以後決不能走這條道路,一點英雄氣概都沒有!
江弱水老師對赫爾岑說過一段刻薄話:西方的商業社會和市民階層及其平淡安穩的生活非俄國人之所欲,最終還是艱苦的反抗、高貴的犧牲中呈現的人格光輝打動得了他們。一句話,俄羅斯無苦不歡。
可赫爾岑幾乎已經是俄國精英知識分子裏最開通的一個了。在這方麵,可能隻有屠格涅夫和契訶夫能和他相比。可說到偉大的契訶夫,你翻翻他的小說,裏麵至少有一半都是在反抗“庸俗”。
對“庸俗”的極端厭惡是俄國文化的一個謎。從這裏,多少也能明白他們為什麽會熱衷於描寫苦難。這不僅僅是因為那片土地盛產苦難,也是因為他們本質上對苦難就是有種迷戀。苦難不庸俗,至少不像鴨絨被和湯婆子那麽庸俗。
鄙視庸俗導致了一個合乎邏輯的結果:崇拜偉大。俄國作家的書是大的,思想是大的,精神目標也是大的。他們不喜歡點點滴滴的功利性改進,而是喜歡有個宏偉的東西,對所有問題做個一攬子解決。而這種崇拜又曲曲折折導致了“慕強”心理。
從這裏也能解釋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俄國文化精英極度“泛道德化”,把一切問題幾乎都歸結為道德,但是他們又能對非道德的暴虐視而不見,甚至主動為之辯護。為什麽會這樣?因為就像普希金在《青銅騎士》裏描寫的那樣,“偉大”和“道德”往往很難兼容,最後,對道德的極度關注變成了道德的虛無感。S.弗蘭克說:“虛無主義的道德主義是俄國知識分子最本質的特征。”
道德家和犬儒最後接上了頭。他們也不得不接上頭。
05
俄國文化確實很燦爛,很偉大,讓人著迷。它是庸俗的反麵,但庸俗的反麵未必就是健康,也可能是某種病態。而正是這種隱藏的病態,讓它更加讓人著迷。所以,“為什麽俄國文化這麽燦爛,俄國的運轉卻有這麽大的缺陷”這個問題本身就是錯的。這種燦爛的文化,正是它缺陷的一部分。
陀思妥耶夫斯基寫過一個短篇小說《涅朵奇卡》,真的是非常非常迷人的一篇小說,幾乎每一頁都閃著光焰。小姑娘涅朵奇卡把全部的愛都奉獻給了爸爸,一個卑鄙自私的落魄藝術家,無怨無悔。這種愛寫出來真的是動人心魄啊,沒有一點庸俗的影子。這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心愛的主題之一。但是,如果讓狄更斯奇去評論的話,他一定會詫異:她不該愛上這麽一個人啊!這個人不值得她去愛啊。
用全部身心愛上不值得愛的人,這就是一個小小的象征,象征著俄國文化的心靈之謎。狄更斯這麽心智健全平穩的人,能懂得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