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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雪,1953年生於湖南長沙。中國新實驗文學的創始人。1983年開始嚐試一種中西合璧的實驗創作。2015年獲美國最佳翻譯小說獎。同年進入美國紐絲塔特國際文學獎短名單,獲英國獨立外國小說獎提名。2018年入圍國際布克獎和美國最佳翻譯圖書獎。連續多年獲諾貝文學獎提名。
那一家的姐姐像個小大人,她不但要安排家務,還掌管著家裏的菜金。兩個妹妹都聽她的,當然有時也小小地反抗一下。
夏天的夜晚是兒童蠢蠢欲動的時刻。這時院子裏家家都搬出竹床來歇涼了,三個一堆,五個一堆的在涼風習習中說話。我最喜歡去那一家,我們四個人就像“油鹽壇子”,到一塊就有說不完的話。大姐很了不起。會講故事。
忽然有一晚,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下,大姐講起了一個強奸的故事。我和兩個妹妹立刻屏住了呼吸,緊張而又激動地將她吐出的每個字都吸了進去。實際上,她說得很含蓄,那種含蓄是由於生理知識的缺乏。大意也就是一個歹徒捉住了姑娘,姑娘經過一番掙紮還是被“強奸”了。“強奸”這兩個字令我們四個人都遐想聯翩,我相信講故事的大姐(12歲)也是搞不清其內涵的。我們既感到毛骨悚然,又充滿了對神秘未知的事物的興奮的向往。啊,那究竟會是什麽樣的一種情況呢?可是我沒想到,大姐居然還有更多的、更新奇的這類故事。
於是又開始了第二個“強奸”的故事。
這個故事發生在船上,而歹徒不是一個竟然是三四個!講述的聲音很低,生怕被大人聽了去,情節帶點受虐癖的味道。但關於人體器官和動作之類的描述始終是缺席的,通通用一個“搞”字來代替。正是由於這種缺席,反而刺激起了豐富的想象。三個人都豎起耳朵,生怕聽漏了情節,而姐姐,沉浸在自己的描述中,仿佛說夢話一樣。多麽令人激動的故事啊!被大人們忌諱說出來的那些陌生的詞匯,在夏天的夜裏,在我們小姐妹那黑暗的心田裏像蘑菇一樣生長起來。我們興奮得一點瞌睡都沒有了。後來又講了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一個比一個受虐狂,情節也一個比一個匪夷所思!這種特殊的性的啟蒙既令人心驚肉跳又充滿了渴望和歡欣,越聽越想聽,恨不得聽一通夜!
過了不久院子裏就有種傳言,說我們在一起講“不健康”的故事,每個人都上了三四趟廁所等等。這當然是胡說,因為我們根本就沒有上廁所,不過肯定是有人偷聽了去了。推測起來,姐姐大約是從她那些高年級的同學那裏聽來這些故事的,可見那時有很多這類“故事”在青少年當中暗暗地流傳。那應該是禁欲所帶來的副產品吧。
我觀察到在那個無性的年代裏,凡是對性的問題和自己的身體有莫大的興趣,又喜歡探究到底的女孩,都是比較熱愛生活的類型。而不屑於講或聽這類故事的、比較端莊的女孩,一般都缺少生活的熱情,或精力不夠旺盛。這差不多是一個試金石。
雖然在歇涼時不敢在大庭廣眾間講這種有趣的故事了,但我們一有機會還是講。比如外出買東西啦,比如上某個地方去玩的路上啦。每次都是姐姐講,我們聽。所有的故事一律是強奸,沒有通奸,更沒有女人挑逗男人。這同我們的年齡,同那個時期對於性和生理方麵的無知,以及時代的風氣是一致的。也許在那個時代,大部分女孩的下意識裏都盼著強奸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從那不知疲倦的,始終興致盎然的講述和傾聽本身,應該得出這樣的結論。由於意識形態教導我們打消對於自己的身體的關注,我們就偷偷地將這種關注轉移到了語言的世界。
我們的故事是那麽的刺激,那麽的強烈,毫不弱於一次成人的做愛!那是我們的身體的覺醒,也是兒童自慰的特殊方式。衝破了束縛,兒童的幻想世界本來就是充滿了野蠻的,而“強奸”這個語言符號正是那種可以挑動我們,並滿足我們的符號。我們渴望一種外力來打破我們對於自己的身體的無知的局麵,因為我們沒有知情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