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在國內的博客:http://blog.sina.com.cn/deannn
將我的博客複製一份至《海外博客》
由於數據量較大,請您耐心等待複製完成
複製
正文
那美好的仗他已經打過了,無論地上的骨灰葬在何處
(2023-03-18 10:46:42)
下一個
我一直很想寫一位已經逝世的校長,因為他所創建的燕京大學,我雖然無緣就讀,卻對我影響至深。
我第一次知道燕京大學這個名字,是因為在北大校園裏看到一個男生穿著某社團的文化衫,背後印著“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這九個字。
當時我正陷在大學生常見的,關於人生意義的迷惘當中,卻因為這幾個字得了許多的亮光。
後來我才知道這九個字是燕京大學的校訓,而北大之所以被稱為燕園,就是因為北大的核心區域,未名湖與博雅塔,乃至周邊美輪美奐的近代建築,都是當年燕京大學的舊址。
雖然對於燕京大學我有些陌生,但是司徒雷登這個名字卻頗為熟悉。
他曾經被大V@過,甚至被收錄進中學課本,成為新中國耳熟能詳的負能量網紅,那篇文章的標題就是《別了,司徒雷登》。
可惜文章雖然叫做司徒雷登,但描述其人的卻隻有這麽短短幾行字:
司徒雷登是一個在中國出生的美國人,在中國有相當廣泛的社會聯係,在中國辦過多年的教會學校,抗日時期蹲過日本人的監獄,平素裝著愛中國也愛美國,頗能迷惑一部分中國人。因此被馬歇爾看中,成為駐華大使。
除了一係列的標簽之外,這段話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裝著愛中國”這句斷語,活脫脫刻畫出一個偽君子政治家的形象。
但是大學期間,我因為偶然得來的那句校訓而生出許多好奇心,讀了他在日本人的監獄中寫就的《在華五十年》,就疑惑了:這樣的愛,真的可以假裝嗎?
試想一下,如果我生在和平年代繁榮富強的新中國,於985著名高校獲得博士學位,臨近畢業卻沒有參加校園裏任何如火如荼的校園招聘。而是跟父母說:我準備去炮火紛飛的巴基斯坦教中文,因為我深愛著那裏缺衣少食水深火熱中的人民。
父母肯定不會為我的這種跨越國界的“愛”感動,會覺得我是不是失戀了,發燒了,一時衝動了,被敵對勢力迷惑了。
他們會用盡各種方式來阻止我,比如給我看某某日報,說你難道沒見到前段時間在巴基斯坦街頭,被恐怖分子擊斃的那兩個年輕人麽?
但是時年28歲的司徒雷登,在美國博士畢業之後,攜新婚妻子一起做出類似決定,告別美國投身二戰中的中國的時候,他的父母卻是額手相慶。
因為司徒雷登的父母,早在自己年輕時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告別舒適安逸的美國,於1860年代來到剛剛經曆過太平天國戰亂,滿目瘡痍的中國杭州。
期間司徒雷登的父親約翰在杭州天水堂牧會,母親瑪麗在杭州創辦了中國的第二所女子中學,免除學費,提供食宿和衣物,要求不許纏足,不許包辦婚姻,改變了中國女性的教育格局。
這對敬虔的夫婦在杭州生下了四個孩子——他們的長子司徒雷登作為一個美國人,因此出生在中國。
清華校長梅貽琦曾說:生斯長斯,吾愛吾廬。但是司徒雷登的父母,並沒有生在中國,卻終身服務於中國,最後共同葬在了異國他鄉的西子湖畔。
不僅如此,更願意將自己的孩子也一並搭上,獻給這個戰亂中的國度——這種不計回報又無緣無故的愛,如何能夠假裝?
事實上司徒雷登的自傳中,他坦誠自己對於來中國,起初是非常抵觸的。
這種抵觸源於他十一歲操著一口流利的杭州方言回到美國上學時,體會到的東西方巨大的文化落差。他很努力地適應這種落差,並最終與自己的母國取得認同。
所以盡管在大二時就感受到回到中國的強烈呼召,他仍然不願意“在街角的小教堂裏和廟會上給那些懶散、好奇的人群大聲布道;幾乎白送一樣地向人推銷宗教小冊子,卻被當地老百姓戲弄;要忍受人生的種種煩惱和困苦;也沒有機會搞學術研究,過著一種現代遁世隱居者的生活”。——這種細致入微的描述必然出自他幼年時對於自己父親的觀察。作為一個傳教士的兒子,他深深地明白傳教從來都不是一種浪漫的生活方式。而是如聖經中所描述基督的樣子“人子來,不是受人的服侍,而是服侍人。”——這是一種完全犧牲的,舍己的生活。
可是最終,司徒雷登在長久的掙紮和徹夜禱告之後,仍然和新婚妻子一起奉差遣,來到了這個古老而陌生的國度,從此在中國服侍了四十五年,以一生來回應呼召。
這種在人看來愚拙的,不計代價的,義無反顧的逆向行駛,如何能夠假裝?
1904年司徒雷登夫婦回到中國後,1907年協辦育英書院和之江學堂。1908年遷居南京金陵神學院任希臘文教授。1919年,司徒雷登受聘成為新成立的北京燕京大學校長。
聽起來這履曆青雲直上頗為風光,但其實當時的燕大,所有的財產僅僅是:五間課室,三排宿舍,一間廚房,一間浴室,一間圖書室,一間教員辦公室,而最要命的是沒有錢。
梅貽琦執掌清華期間至少經費是充裕的,司徒雷登的燕京大學則是一文不名。
所以在司徒雷登的自傳中,他將自己比作乞丐,在中國政要和美國富人之間周旋籌款,而後騎著毛驢走遍北平為燕大尋找新校址。
可是僅僅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司徒雷登便把一個幾乎一無所有的爛攤子,建成了如今未名湖畔中西合璧美輪美奐的燕園。
這所中國近代最為知名的大學,不僅有大樓,更有大師。
源於司徒雷登打破教會學校的限製,不拘一格囊括周作人、馮友蘭、俞平伯、謝冰心、錢穆、顧頡剛、錢玄同、埃德加·斯諾等當時最有名的教授,並成立了至今仍在運轉的、享譽世界的哈佛—燕京學社。
當年燕京大學絕對不遜於當今北大,建校的短短的33年間,注冊學生不到一萬人,卻出產了42名中國科學院院士,11名中國工程院院士。二戰時,中國駐各大城市的新聞特派員,十分之九都是燕京大學的畢業生。
據統計,至1937年,燕京大學收到的捐款高達二百五十萬美金,但司徒雷登本人卻過著十分清苦的生活,辭世之時與梅貽琦同樣身無長物,兩袖清風。
這些足以彪炳史冊的功績,卻被輕描淡寫地記敘為一句:他在中國有廣泛的社會聯係,在中國辦過多年的教會學校!
1926年,司徒雷登的妻子艾琳病逝於燕園,他一生未再續娶,每天清晨都去妻子的墓前靜坐禱告。
將自己深愛之人親手葬在自己所建造的學校,這樣至死不渝的深情,如何能夠假裝?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憲兵隊闖入燕園,逮捕了18名燕大師生,其中就包括司徒雷登。他在山東的集中營被關押了四年,出獄後的第二天,就著手重建燕大,當年的10月10日,燕京大學又開學了。
當時全國教會大學林立,除了上海的聖約翰大學,還有山東的齊魯大學與燕京齊名,號稱“南齊北燕”——這些都是傳教士們在民國創造的教育奇跡。嶽南在其巨著《南渡北歸》裏,講述了這段可歌可泣的民族思想史。
身陷囹圄卻矢誌不渝,心心念念記掛的仍是這所中國人的學校,這樣全人投入的愛,如何能夠假裝?
1949年,司徒雷登在中美關係的僵局之中黯然離開北京,回到美國三個月後即中風,後半生臥床不起。
1952年燕京大學被撤消,在香港被並入香港中文大學的崇基學院。在中國大陸,文科、理科多並入北京大學,工科並入清華大學,法學院、社會學係並入北京政法學院(今中國政法大學)。
1962年司徒雷登病逝之時,他葬禮上的音樂,是中國名曲《陽關三疊》。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我讀到這裏就覺得不勝唏噓,這個創建燕京大學時被譽為“舉世無仇敵”的人,最終卻落得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淒涼晚景。
司徒雷登臨終,留下了兩個遺願,一是將周恩來送給他的明代彩繪花瓶還給中國,二是將自己的骨灰運回中國,安葬在燕園妻子的墓旁。
可惜半個世紀之後,燕園變成了北大的燕園,妻子的墓地成為了北大的體育活動場所,而他們相濡以沫居住的臨湖軒成為了北大的會客廳。
“他能夠叫出學校裏每一個人的名字,不管是學生、敲鍾的,還是掃地的。”
“這團體上上下下、前前後後,總有成千上萬的人。這上千上萬人的生、 婚、病、死四件大事裏,都短不了他。你添一個孩子、害一場病、過一次生日、死一個親人,第一封短簡是他寄的,第一盆鮮花是他送的,第一個歡迎微笑、第一句真摯的慰語,都是從他來的……”
他將自己所有的都給了中國,照顧過成千上萬人的生老病死。然而,他的葬禮無人參與,他的名字無人紀念,他的愛被視為假裝,他一生的心血——燕京大學被徹底肢解,成為時代的祭品。
哈佛的校訓是真理,斯坦福的校訓是自由,普林斯頓的校訓是服務。
而司徒雷登所擬定的燕京大學的校訓“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卻最完美地詮釋了教育的意義——教育是為了認識真理,真理方能使人自由,這自由不是成為人上人驅使人的自由,而是服務他人的自由——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教育是用生命影響生命,正如梅貽琦一生踐行的“行勝於言”一樣,司徒雷登也用一生踐行了自己所擬定的校訓——“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務。”
我要如此死去,漫漫時日使命已履,歲暮百靈歌唱,心中已得酬報。
這位耄耋老人在他的淒涼晚景中,對中國沒有抱怨隻有眷戀,常常望向中國的方向。
司徒雷登杭州墓園的墓誌銘上,隻刻著“燕京大學首任校長”——然而這卻是對他的最高讚譽。
▲2008年11月17日,司徒雷登的骨灰安放於杭州半山安賢園
如此他就無需這世界的酬報,因為他已經得了那召他來者的獎賞——那當跑的路他已經跑盡了,那美好的仗他已經打過了,無論地上的骨灰葬在何處,在天國我們終能重逢。
他譽滿天下、也謗滿天下——他是毛眼中“裝著愛中國”的偽君子政治家;是蔣介石眼中不受歡迎的人;是美國人眼中對華政策失敗的罪人。
也是許多學生眼中“永遠的燕大老校長”,是燕大師生的保護者,是被日軍關押近4年的不屈者,是聞一多口中,真正知道中國人民的要求的“中國人民的朋友”。
歸根究底,很少有一個外國人能像司徒雷登那樣,對中國產生過如此難以估量的影響,遍及政治、文化、教育諸多領域。在某種意義上,他與中國近代史劃上了等號——
司徒雷登生於中國也葬於中國,一生做“中國人多於美國人”;作為教育家,他創建燕京大學,使其躋身世界一流大學之列;作為美國駐華大使,他見證了國民黨失敗的整個過程;作為中國走向現代的親曆者,他目睹了這個國家所承受的成長的傷痛。
多重的身份,讓司徒雷登成為理解近代中國最重要的幾個外國人之一。然而,長期以來,司徒雷登並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在台灣,蔣介石公開表態不歡迎司徒雷登;在內地,毛的一篇《別了,司徒雷登》也讓對他的評價一錘定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