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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理群|《論“他媽的!”》一篇體現魯迅大智慧的奇文

(2022-12-03 08:20:18) 下一個
麵對從未有過的曆史大變動、大動蕩的時代,我們應該“怎樣看”?要以什麽樣的眼光和方法去“看”?
北大中文係教授錢理群從魯迅的一篇“奇文”講起——《論“他媽的!”》通過考據“國罵”的來曆,挖掘其背後深層的社會問題:中國人一切依仗祖宗、不思反抗、自欺欺人的國民性;中國無時不在的等級製度。
導讀 《論“他媽的!”》
錢理群 文
魯迅說,要“睜了眼看”,是需要“勇氣”的,卻是“我們中國人最所缺乏的”。魯迅還提醒說,光有勇氣也不行,要有“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準風月談·夜頌》)。這就需要智慧。
這裏就有一篇體現了魯迅式的大智慧的“奇文”。每當人們問我,讀魯迅,從哪裏讀起?我總是說,讀《論“他媽的!”》。
“他媽的”是中國的“國罵”,誰都會罵;就連我這樣的“大教授”,盡管不會在公開場合罵,私下遇到煩心人、煩心事,也會罵一句“他媽的”。但誰也不會想到要“論”,而且真的正兒八經地作“考證”文章:“他媽的”作為“國罵”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罵人從來就有,中國自古就有,但那時候罵人不罵“他媽的”。罵“他媽的”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從晉代,這是魯迅考證的結果。
為什麽從晉代開始?晉代有門閥製度,講究出身,你出身大家族,就什麽都有;你出身寒門,就什麽都沒有。在這種等級製度下,那些寒門出身的人當然對僅憑出身就耀武揚威的大家族子弟非常不滿,但又不好也不敢公開反抗。怎麽辦?隻好曲線反抗,你神氣活現,不就是有個好媽嗎?那我就罵“×你媽的”,這就出了一口氣,心裏也似乎好受一點。這或許可以說是“迂回勝利”吧,但在魯迅看來,這是“卑劣的反抗”,是阿Q的“精神勝利法”。這樣,魯迅就從“他媽的”這句“國罵”裏發現了兩個根本性的問題:中國人一切依仗祖宗、不思反抗、自欺欺人的國民性;中國無時不在的等級製度。由此更引出驚心動魄的追問:今天還有沒有“等級製度”?有什麽新表現、新特點?我們不也是既不滿又不敢說,隻有暗地裏罵“他媽的”?
這就是魯迅式的“看”的智慧:他總是從人們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的“小事情”看起,卻往深處看,大處看,仔細看,就在一般人看來沒有什麽問題的地方,一眼看出隱藏很深的內情,揭示出國民性、社會的“大問題”,最後逼得你把自己也放進去,並和你一起反思,反思社會,更反思自己的人性。
《論“他媽的!”》
《墳》1927年3月,未名社
無論是誰,隻要在中國過活,便總得常聽到“他媽的”或其相類的口頭禪。我想:這話的分布,大概就跟著中國人足跡之所至罷;使用的遍數,怕也未必比客氣的“您好呀”會更少。假使依或人所說,牡丹是中國的“國花”,那麽,這就可以算是中國的“國罵”了。
我生長於浙江之東,就是西瀅先生之所謂“某籍”。那地方通行的“國罵”卻頗簡單:專一以“媽”為限,決不牽涉餘人。後來稍遊各地,才始驚異於國罵之博大而精微:上溯祖宗,旁連姊妹,下遞子孫,普及同性,真是“猶河漢而無極也”。而且,不特用於人,也以施之獸。前年,曾見一輛煤車的隻輪陷入很深的轍跡裏,車夫便憤然跳下,出死力打那拉車的騾子道:“你姊姊的!你姊姊的!”
別的國度裏怎樣,我不知道。單知道諾威人Hamsun有一本小說叫《饑餓》,粗野的口吻是很多的,但我並不見這一類話。Gorky所寫的小說中多無賴漢,就我所看過的而言,也沒有這罵法。惟獨Artzybashev在《工人綏惠略夫》裏,卻使無抵抗主義者亞拉借夫罵了一句“你媽的”。但其時他已經決計為愛而犧牲了,使我們也失卻笑他自相矛盾的勇氣。這罵的翻譯,在中國原極容易的,別國卻似乎為難,德文譯本作“我使用過你的媽”,日文譯本作“你的媽是我的母狗”。這實在太費解,——由我的眼光看起來。
那麽,俄國也有這類罵法的了,但因為究竟沒有中國似的精博,所以光榮還得歸到這邊來。好在這究竟又並非什麽大光榮,所以他們大約未必抗議;也不如“赤化”之可怕,中國的闊人,名人,高人,也不至於駭死的。但是,雖在中國,說的也獨有所謂“下等人”,例如“車夫”之類,至於有身分的上等人,例如“士大夫”之類,則決不出之於口,更何況筆之於書。“予生也晚”,趕不上周朝,未為大夫,也沒有做士,本可以放筆直幹的,然而終於改頭換麵,從“國罵”上削去一個動詞和一個名詞,又改對稱為第三人稱者,恐怕還因為到底未曾拉車,因而也就不免“有點貴族氣味”之故。那用途,既然隻限於一部分,似乎又有些不能算作“國罵”了;但也不然,闊人所賞識的牡丹,下等人又何嚐以為“花之富貴者也”?
這“他媽的”的由來以及始於何代,我也不明白。經史上所見罵人的話,無非是“役夫”,“奴”,“死公”;較厲害的,有“老狗”,“貉子”;更厲害,涉及先代的,也不外乎“而母婢也”,“贅閹遺醜”罷了!還沒見過什麽“媽的”怎樣,雖然也許是士大夫諱而不錄。但《廣弘明集》記北魏邢子才“以為婦人不可保。謂元景曰,‘卿何必姓王?’元景變色。子才曰,‘我亦何必姓邢;能保五世耶?’”則頗有可以推見消息的地方。
晉朝已經是大重門第,重到過度了;華胄世業,子弟便易於得官;即使是一個酒囊飯袋,也還是不失為清品。北方疆土雖失於拓跋氏,士人卻更其發狂似的講究閥閱,區別等第,守護極嚴。庶民中縱有俊才,也不能和大姓比並。至於大姓,實不過承祖宗餘蔭,以舊業驕人,空腹高心,當然使人不耐。但士流既然用祖宗做護符,被壓迫的庶民自然也就將他們的祖宗當作仇敵。邢子才的話雖然說不定是否出於憤激,但對於躲在門第下的男女,卻確是一個致命的重傷。勢位聲氣,本來僅靠了“祖宗”這惟一的護符而存,“祖宗”倘一被毀,便什麽都倒敗了。這是倚賴“餘蔭”的必得的果報。
同一的意思,但沒有邢子才的文才,而直出於“下等人”之口的,就是:“他媽的!”
要攻擊高門大族的堅固的舊堡壘,卻去瞄準他的血統,在戰略上,真可謂奇譎的了。最先發明這一句“他媽的”的人物,確要算一個天才,—然而是一個卑劣的天才。
唐以後,自誇族望的風氣漸漸消除;到了金元,已奉夷狄為帝王,自不妨拜屠沽作卿士,“等”的上下本該從此有些難定了,但偏還有人想辛辛苦苦地爬進“上等”去。劉時中的曲子裏說:“堪笑這沒見識街市匹夫,好打那好頑劣。江湖伴侶,旋將表德官名相體呼,聲音多廝稱,字樣不尋俗。聽我一個個細數:糶米的喚子良;賣肉的呼仲甫......開張賣飯的呼君寶;磨麵登羅底叫德夫:何足雲乎?!”(《樂府新編陽春白雪》)這就是那時的暴發戶的醜態。
“下等人”還未暴發之先,自然大抵有許多“他媽的”在嘴上,但一遇機會,偶竊一位,略識幾字,便即文雅起來:雅號也有了;身分也高了;家譜也修了,還要尋一個始祖,不是名儒便是名臣。從此化為“上等人”,也如上等前輩一樣,言行都很溫文爾雅。然而愚民究竟也有聰明的,早已看穿了這鬼把戲,所以又有俗諺,說:“口上仁義禮智,心裏男盜女娼!”他們是很明白的。
於是他們反抗了,曰:“他媽的!”
但人們不能蔑棄掃蕩人我的餘澤和舊蔭,而硬要去做別人的祖宗,無論如何,總是卑劣的事。有時,也或加暴力於所謂“他媽的”的生命上,但大概是乘機,而不是造運會,所以無論如何,也還是卑劣的事。
中國人至今還有無數“等”,還是依賴門第,還是倚仗祖宗。倘不改造,即永遠有無聲的或有聲的“國罵”。就是“他媽的”,圍繞在上下和四旁,而且這還須在太平的時候。
但偶爾也有例外的用法:或表驚異,或表感服。我曾在家鄉看見鄉農父子一同午飯,兒子指一碗菜向他父親說:“這不壞,媽的你嚐嚐看!”那父親回答道:“我不要吃。媽的你吃去罷!”則簡直已經醇化為現在時行的“我的親愛的”的意思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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