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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代中國曆史的百年長河裏,每當大風大浪襲來,每個人都將麵臨二種人生可能,躲是躲不過去的,要麽幸免於難,安度餘生,要麽被大浪挾持而卷走,成為“溺水人”,概莫能免。在“五四”以後的時代大變局中,在無數的“運動”中,曾上演了成千上萬的舞台劇,足足影響了幾代人,但其中也有離奇到把一出啞劇,活生生演成了悲劇,終以正劇謝幕,若拍成好萊塢大片,可謂精彩絕倫,沈崇當如是。
據說她在燕京大學念書時,正是19歲的芳華歲月,一次偶然的夜晚外出,參加派對,竟被一個駐京的美軍大兵強奸,遂立即成為一出悲劇的主角,後來這出悲劇不斷發酵,不斷升級,結果釀成了一個國家政權的更迭。
作為遐邇聞名的“沈崇事件”的“女一號”,她還被編入了《毛澤東選集》正卷,後來連毛也說,她“在國共內戰力量對壘中發揮過轉折性作用”。由此可見,沈崇“被強奸案”確實改變了當時的國共戰局。後來,她在強大的心理壓力下,不得已隻好改了名字,叫“沈峻”,隱姓埋名,遠走他鄉。再後來,她嫁給了著名漫畫家丁聰,從此遠離政治,在曆史的撥弄與謠言的輾轉中,守護著心靜如水的日子。2014年12月中旬,年過八旬的她在北京靜悄悄地走了,沒有任何形式的告別儀式。所有的流言,嘎然而止,曆史還給她了一份世間的雲淡風清。
大半個世紀以來,關於沈崇的下落,備受關注。有的說她削發為尼,遁入空門;有的說宋美齡收為義女,移民國外;有的說她改名換姓,“大隱於市”。前兩種傳聞由於找不到任何依據,早被否定。她的去向,最後才被確認,沈崇的後半生就在北京,而且在文化圈中常見她的身影。從語言學的視角來看,“沈峻”的“峻”與“崇”在字意上頗為關聯,也不知是哪位高人幫她改名?不過那時候京城裏的文人雅士實在太多,不愁找不到人幫著起名,更何況沈崇本人就是燕京大學的女才子。
比她的故事稍早大半年,1946年3月17日,發生了戴笠墜機的空難,原因撲朔迷離,至今坊間流傳幾種版本。多年後,蔣介石在台灣感歎,“若其不死,國共交戰尚可維係至少十年。”目前,美國斯丹佛大學圖書館尚珍藏著《蔣介石日記》原文。他對戴笠的這番認知自有其道理,因為戴氏手中掌握了太多的黨國殺手鐧,可與中共過招,華山論劍。戴笠死後,黨國的抗衡之力大大削弱。
那年月,南京與延安都與美軍交好,美國人在戰後也確實待中國不薄,繼續提供大批援助,源源不斷運抵中國,南京和延安都受惠。作為盟國,美國人希望看到一個民主中國在二戰後能建立起來,與蘇聯對抗。美國人的考察團頻繁飛往延安,受到最高規格的禮遇,毛周朱劉等中共政要多次親往機場接送。1946年底,沈崇事件發生,風雲突變,為了爭奪天下,延安開始推動全國範圍內的反美浪潮,愈演愈烈,最後促使美國做出了撤軍的舉措,從此供給中斷,受挫最深的是南京,頓時失去了後盾,加上後期的官場腐敗,軍隊潰敗如瀉。那時的頹勢已無藥可救,挽狂瀾於即倒。
史料記載,“沈崇事件”發生後,中共北平地下黨密切注視“沈崇事件”的發展。他們執行延安的指示:“隱蔽精幹,長期埋伏,積蓄力量,以待時機”十六字方針,起初隻是觀望,按兵不動。但形勢發展迅猛,令人目不暇接。1946年12月29日,中共北平地下黨學生工作委員會召開緊急會議,由負責人周南主持,其原名為高慶琮,1949年後曾任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他認為時機成熟,應因勢利導,引領示威。若共產黨介入,國民黨就會有大難了。
於是,這個學生工作委員會於12月30日下午立即召集燕京、清華、北大、中法、輔仁等大學學生近五千人,史料裏記載,對外號稱萬人,占當時北平大學生三分之一,北平警方報告是一萬五千人,上街遊行示威,在國民黨北平行轅前麵請願,沿途高呼口號“嚴懲肇事美軍”,叫得最響的是“美軍撤出中國”。在京的一些學者如任繼愈、沈從文、朱光潛等聯名去信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抗議美軍暴行,清華梅貽琦校長、燕京陸誌韋校長等紛紛發聲,要求當局保障學生遊行安全,兩校教授還發表聯合聲明,指出“懲凶是治標,治本之法是美軍撤出中國。”
古老的北平沸騰了,延安乘勝追擊,於12月31日通電全國《關於在各大城市組織群眾響應北平學生運動的指示》,全國各地學生迅即響應。翌日,即1947年元旦,上海市學生抗議駐華美軍暴行聯合會成立,同一天,馬寅初、郭紹虞、蕭幹等上海教授發表抗議書,接著錢鍾書等學者發表聲明,各民主黨派、社會賢達相繼發表聲明抗議美軍暴行,聲援北平學生,天津、上海、南京、武漢、重慶、成都、昆明等地學生也紛紛罷課,舉行示威遊行,人數達五十萬之眾,運動持續近二個月之久,遂使“沈崇事件”從一個普通的跨國民事案件發展成為了國共兩黨角力鬥法的事件。
如今回望這段曆史,沈崇事件一發生,國共兩黨取向截然相反。國民黨一開始即將這個事件強調為法律問題,如北平行轅、北平市政府,北大校長胡適都強調這是法律問題,用法律解決,要學生們稍安毋燥,不要罷課,以免荒廢學業,希望息事寧人,盡量減低其影響。共產黨則拚命將“小事”化大,盡量擴大其影響,要搞得轟轟烈烈,並把它提升至政治層麵,強調要美軍撤出中國,反對內戰。當年的美國人也有失誤,最初判斷此為國際政治事件,不是法律問題。美國人的這種取向導致了國民黨的下場,後來美國人醒悟過來,已悔之晚矣。
1947年1月22日,美軍軍事法庭裁定主犯皮爾遜強奸已遂罪成立。2月1日再裁定幫凶普利查德妨礙軍紀等二項罪名成立。判處皮爾遜十五年有期徒刑,普利查德監禁勞役十個月。這個判決似乎還算公道,讓國民黨鬆一口氣,但時間不長,當年6月中旬,美國軍事法庭總檢察長宣布,所控罪狀不能成立,全部撤銷。8月中旬,美國海軍部長核準判決,該被告無罪釋放,恢複原職。消息傳來,在中共的鼓動下,衝動的青年學生,如今叫“熱血青年”或“憤青”再也不能平靜,示威遊行再度掀起。今天從曆史的角度來看,如果說當年的學生遊行遊垮了民國,或許不是沒有依據的。
鑒於此起彼伏的示威抗議,美國人麵臨一個很尷尬的局麵,最後做出決定:從中國撤兵並停運軍火,這就很快導致了國民黨部隊在東北戰場失利,淮海戰場上有炮無彈,很快全線崩潰。台灣的民國史料記載,當年長春被圍、北平被圍,守城的傅作義部隊都是因為彈藥欠缺,後援無著,無法持續作戰才被“和平解放”。如今回顧這段曆史,美國人撤兵並停運軍火,均與“沈崇事件”有直接因果關聯。最終,國共內戰以國民黨敗走台灣收場。
關於“沈崇案”的真相,即便在今天也不乏各種版本,其中比較流行的八卦是,沈崇本是中共地下黨員,色誘美軍,製造事件,以便引發全國反美運動,奪取“革命”的最後勝利。“文革”期間,她曾向紅衛兵坦承,她並未遭美軍強奸,她是清白之身,之所以當年那樣說,是“為了黨的事業”。如果屬實,實在是共和國建國的第一功臣。
如今,“沈崇事件”的原始檔案在北京、台北、及美國的不少大學圖書館裏都有珍藏,按照國際慣例,超過五十年後都已解密。現代作家聶紺弩曾於1947年寫過《沈崇的婚姻問題》一文,對此有解讀,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到大圖書館裏查閱。
(上圖:沈崇其的曾祖父沈葆楨故居)
目前,可查閱的幾種史料均記載,“沈崇案”的發生是在1946年12月24日下午2時至3時左右,事發現場在北京東單附近的小樹林裏。可以想象,當時北京正值嚴寒季節,氣溫多在零下幾度,甚至更低,冰天雪地,滴水成冰,那個年代的氣候比如今還要冷一些,且在光天化日之下,這就引起了質疑,是“沈崇案”製造者的重大疏漏。單從醫學和生理學上講,在那樣的嚴寒氣溫環境中,人體荷爾蒙分泌極少,肌膚會感覺刺骨的寒冷,美國大兵若還能在戶外雪地裏掏出那話兒來,早就不舉,已不可能具有任何做那事兒的生理可能性。當年,平津滬等地學生和大學教授群情激昂,振臂高呼,誓死也要趕走美國人,卻似乎忘了最基本的科學常識,實在令人費解。
沈崇的身世很不一般,乃是八閩望族大戶人家的小姐。出生於鎮江,但祖籍是福建的世家,在當地隻要提起她的曾祖父沈葆楨,沒有不知道的。沈葆楨曾為兩江總督,“同治中興”時洋務運動的重要人物之一,先後曾任江西巡撫、總理船政大臣、台灣海防欽差大臣、兩江總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對台灣曆史發展也有重要影響。沈葆楨之妻林普晴是清朝名臣林則徐的次女,因此沈葆楨就是林則徐的女婿,沈崇則是林則徐的外玄孫女,沈葆楨曾孫女,林琴南的外孫女。父親沈劭擔任過國民政府交通部次長,是民國時期的公路橋梁工程師。其兄曾任駐法公使,與陳雪屏更有遠親關係。史料記載,當年她的族人都希望此案能低調處理,保全沈崇和整個家族的顏麵,但沒預料到,“沈崇事件”愈演愈烈,後來已無法收拾,她隻有回老家躲起來。
沈崇曾在北大“先修班”讀書,也就是如今的“預科”,原本誌願是學醫,但“出事”後,她已處於風口浪尖,學校不許她再出去拋頭露麵,遂返回江蘇老家,改名“沈峻”,後考入複旦大學外文係,學了俄文。複旦畢業後,沈峻被分配在北京中聯部工作,但不久中聯部發覺她的社會關係太複雜,不符合要求,又調她去“對外文委”幹了幾年,在宣傳司管書刊,下轄外文出版社,後來外文出版社分出來,獨立成為外文局,社領導挑了幾個人,包括沈峻,調入外文局,一直做到退休。
丁聰妹妹丁一薇與沈峻是複旦大學同學。1956年9月,沈峻和丁一薇畢業後,同時被分配上京,因丁聰妹妹在京無其它親戚,便拉著沈峻常去探望丁聰,一來二往,丁聰和沈峻便相識而後結婚了。“反右運動”期間,丁聰被劃為“右派”,其時沈峻已身懷六甲,生孩子那天,正是丁聰發配北大荒之時,丁聰匆匆到醫院, 隔著玻璃窗,看看新生的兒子,隨即赴北大荒勞改。
一年之後,丁聰的“右派帽子”被“摘掉”,讓他去國際書店畫推銷材料,過了幾個月,又把他調到中國美術館。“摘帽右派”隻能在展覽部打雜,寫標簽、掛畫、搬展品。“文革”期間,中國美術館的紅衛兵抄了丁聰和沈峻的家,留下一片狼藉。不久,丁聰被關進美術館,天天挨批、受審、寫檢查,其餘時間洗廁所、掃樓道、燒鍋爐。
1967年12月13日,《人民日報》發表整版文章,大字通欄標題是《粉碎中國的裴多菲俱樂部“二流堂”》,丁聰成了反革命集團主要成員,處境更慘。1972年初,沈峻生病住院,需要手術,丁聰尚在“幹校”被監管勞動,其時正值尼克鬆和基辛格訪華,他去請假,未得批準,後來丁聰才知道,因他和沈峻在“解放前”都與美軍“沾過邊”,當局覺得他們有美國特務嫌疑,所以不讓他進首都。
1974年,團泊窪“幹校”的人幾乎全部撤回北京,丁聰卻又被發配到大興黃村“幹校”。沒有人跟他講任何原因。他的朋友們估計,多半是由於他三十年代在上海編過電影畫報。彼時江青是被人瞧不起的小演員,後來權傾天下,知道她底細的人個個倒大黴,丁聰也不能例外。黃村“幹校”原來是個林場,丁聰去的時候已經沒有幾個人,他孤零零地獨自各兒在那裏管著一群豬。
丁聰夫婦把生死看得很透,結婚不給別人添麻煩,死去也不給別人添麻煩。兩人約定,死後不留骨灰,不開追悼會,一切從簡。丁聰去世時,沈峻在丈夫的衣袋裏放了一封信,留下一朵小花。漫畫家高莽曾經給他們畫過一幅《返老還嬰圖》:丁聰歡天喜地地坐在小車裏,右手舉著筆,左手拿著紙。沈峻在後頭推著,身上背著裝滿食品的大包。這是他們一生恩愛的寫照。沈峻寫給丁聰最後的信說:“我推了你一輩子,就像高莽畫的那樣,也算盡到我的職責了。現在我已不能再往前推你了,隻能靠你自己了,希望你一路走好。我給你帶上兩個孫子給你畫的畫和一支毛筆,幾張紙,我想你會喜歡的。”這段曆史留下了太多的教訓。這就是那年月的沈崇人生故事。
回望曆史,沈崇以一個弱女子的人生遭遇曾經影響並改變了國共內戰的局勢,毛澤東從他的曆史觀角度給予了他的評價,在中國現代史上是絕無僅有的。古往今來,曾有多少關於江山美人,家國社稷的淒美動人故事,“衝冠一怒為紅顏”,那隻不過是吳三桂和陳園園的私情寫照,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然而“沈崇事件”則牽動了民國五十萬大學生和千百名教授的“衝冠一怒”,最終加速了國家政權的更迭,這不僅是曆史孵化出來的傳說,更是現代中國史冊裏“學生運動”的傳奇,而整個事件的主角,一位普通的中國女人沈崇,則永遠留存在民間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