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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凝:你在大霧裏得意忘形

(2022-07-08 21:22:06) 下一個

來源:作家文摘

鐵凝既是作協和文聯的領導,又是著名的當代作家。她依托兒時在北京胡同成長、初中到冀中平原勞動的經曆,創作了諸多作品。其中的《哦,香雪》《孕婦和牛》《永遠有多遠》,一直是廣為傳頌的名篇,也是中學生必讀的課外讀物。她的長篇小說《玫瑰門》《大浴女》《笨花》《無雨之城》,則被學者賀紹俊比喻為四棵大樹:《玫瑰門》是種植在懸崖上的鬆樹,有一種奇峻之美;《無雨之城》是春意盎然時節在江畔插下的楊樹,有一種悠閑之美;《大浴女》是滿樹紅花的鳳凰樹,有一種神聖之美;《笨花》是華北平原上的一棵大槐樹,有一種凝重之美。
她的文字間,常有一種粗糲的質樸和善意的溫暖,也常能達到一種闊大理性的境界。她為人謙遜低調,為文率真坦誠。
在散文中,她給生活以色彩,給人物以靈動,給思想以表情。人常說散文是最真的文體,作者的麵貌無以遁形。在鐵凝的散文裏,她的成長經曆、性情人品、審美格調、思想境界,甚至她的調皮、任性、幽默,都如冀中平原的風吹麥浪般蕩漾。她盡情抒寫自己的“真”。或許是因了這種“真”,冰心給她的新年賀卡隻寫“鐵凝,想你!”96歲的楊絳見到她說:“何不就叫我楊絳姐姐?” 汪曾祺說她:“鐵凝,你的腦門兒上怎麽一點兒頭發也不留啊?”孫犁見到她,則問:”鐵凝,你看我是不是很見老?”
一路走來,她如此定義自己:“我的本質還是一個作家。記住了這個根本,其他的事我相信會容易一些。”而評論家胡平則在《鐵凝散文》的導讀中說:
她的散文溫婉而清新,秀麗而脫俗,舒緩而自然,親切而正氣,執著地追求人世間的真善美。
你在大霧裏得意忘形
文 | 鐵凝
那時的清晨我在冀中鄉村,在無邊的大地上常看霧的飄遊、霧的散落。看霧是怎樣染白了草垛、屋簷和凍土,看由霧而凝成的微小如芥的水珠是怎樣濕潤著農家的牆頭和人的衣著麵頰。霧使簇簇枯草開放著簇簇霜花,隻在霧落時橘黃的太陽才從將盡的霧裏跳出地麵。於是大地玲瓏剔透起來,於是不論你正在做著什麽,都會情不自禁地感謝你擁有這樣一個好的早晨。太陽多好,沒有霧的朦朧,哪裏有太陽的燦爛、大地的玲瓏?
後來我在新遷入的這座城市度過了第一個冬天。這是一個多霧的冬天,不知什麽原因,這座城市在冬天常有大霧。在城市的霧裏,我再也看不見霧中的草垛、牆頭,再也想不到霧散後大地會是怎樣一派玲瓏剔透。城市的霧隻叫我頻頻地想到一件往事,這往事滑稽地連著豬皮。小時候鄰居的孩子在一個有霧的早晨去上學,過馬路時不幸被一輛霧中的汽車撞壞了頭顱。孩子被送進醫院做了手術,出院後腦門上便留下了一塊永遠的“補丁”。那補丁粗糙而明確,顯然地有別於他自己的肌膚。人說,孩子的腦門被補了一塊豬皮。每當他的同學與他發生口角,就殘忍地直呼他“豬皮”。豬皮和人皮的結合這大半是不可能的,但有了那天的大霧,這荒唐就變得如此地可信而頑固。
城市的不同於鄉村,也包括著諸多聯想的不同。霧也顯得現實多了,霧使你隻會執拗地聯想包括豬皮在內的實在和荒誕不經。城市因為有了霧,會即刻實在地不知所措起來。路燈不知所措起來,天早該大亮了,燈還大開著;車輛不知所措起來,它們不再是往日裏神氣活現地煞有介事,大車、小車不分檔次,都變成了蠕動,城市的節奏便因此而減了速;人也不知所措起來,早晨上班不知該乘車還是該走路,此時的乘車大約真不比走路快呢。
我在一個大霧的早晨步行著上了路,我要從這個城市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我選擇了一條僻靜的小巷一步步走著,我慶幸我對這走的選擇,原來大霧引我走進了一個自由王國,又仿佛大霧的灑落是專為著陪伴我的獨行,我的前後左右才不到一米遠的清楚。原來一切嘈雜和一切注視都被阻隔在一米之外,一米之內才有了“白茫茫大地真幹淨”的氣派,這氣派使我的行走不再有長征一般的艱辛。
為何不作些騰雲駕霧的想象呢?假如沒有在霧中的行走,我便無法體味人何以能駕馭無形的霧。一個“駕”字包含了人類那麽多的勇氣和主動,那麽多的浪漫和瀟灑。原來霧不隻染白了草垛、凍土,不隻染濕了衣著肌膚,霧還能被你步履輕鬆地去駕馭,這時你駕馭的又何止是霧?你分明在駕馭著霧裏的一個城市,霧裏的一個世界。
為何不作些黑白交替的對比呢?黑夜也能阻隔嘈雜和注視,但黑夜同時也阻隔了你注視你自己,隻有大霧之中你才能夠在看不見一切的同時,清晰無比地看見你的本身。你那被霧染著的發梢和圍巾,你那由腹中升起的溫暖的哈氣。

於是這阻隔、這駕馭、這單對自己的注視就演變出了你的得意忘形。你不得不暫時忘掉“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的人間訓誡,你不得不暫時忘掉臉上的怡人表情,你想到的隻有走得自在,走得稀奇古怪。
我開始稀奇古怪地走,先走他一個老太太趕集:腳尖向外一撇,腳跟狠狠著地,臀部撅起來;再走他一個老頭趕路:雙膝一彎,兩手一背——老頭走路是兩條腿的僵硬和平衡;走他一個小姑娘上學:單用一隻腳著地轉著圈兒地走;走他一個秧歌步:胳膊擺起來和肩一樣平,進三步退一步,嘴裏得叨念著“嗆嗆嗆,七嗆七……”;走個跋山涉水;走個時裝表演;走個青衣花衫;再走一個肚子疼。推車的,挑擔的,背筐的,閑逛的,都走一遍還走什麽?何不走個小瘋子舞起雙手倒著一陣走,正著一陣走,側著一陣走,要麽裝一回記者拍照,隻剩下加了速的倒退,退著舉起“相機”。最後我決定走個醉鬼。我是武鬆吧,我是魯智深吧,我是李白和劉伶吧……原來醉著走才最最飄逸,這富有韌性的飄逸使我終於感動了我自己。
我在大霧裏醉著走,直到突然碰見迎麵而來的一個姑娘——你,原來你也正踉蹌著自己。你是醉著自己,還是瘋著自己?感謝大霧使你和我相互地不加防備,感謝大霧使你和我都措手不及。隻有在霧裏你我近在咫尺才發現彼此,這突然的發現使你我無法叫自己戛然而止。於是你和我不得不繼續古怪著自己擦肩而過,你和我都笑了,笑容都濕潤都朦朧,宛若你與我共享著一個久遠的默契。從你的笑容裏我看見了我,從我的笑容裏我猜你也看見了你。刹那間你和我就同時消失在霧裏。
當大霧終於散盡,城市又露出了她本來的麵容。路燈熄了,車輛撒起了歡兒,行人又在站牌前排起了隊。我也該收拾起自己的心思和步態,像大街上所有的人那樣,“正確”地走著奔向我的目的地。
但大霧裏的我和大霧裏的你卻給我留下了永遠的懷念,隻因為我們都在大霧裏放肆地走過。也許我們終生不會再次相遇,我就更加珍視霧中一個突然的非常的我,一個突然的非常的你。我珍視這樣的相遇,或許還在於它的毫無意義。
然而意義又是什麽得意忘形就不具意義人生又能有幾回忘形的得意
你不妨在大霧時分得意一回吧,大霧不隻會帶給你豬皮那般實在的記憶,大霧不隻會讓你悠然地欣賞屋簷、凍土和草垛,大霧其實會將你挾裹進來與它融為一體。當你忘形地駕著大霧衝我踉蹌而來,大霧裏的我會給你最清晰的祝福。
本文選自《鐵凝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鐵凝,1957年生於北京,現為中國文聯主席、中國作協主席。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玫瑰門》《大浴女》《笨花》等4部,中、短篇小說《哦,香雪》《永遠有多遠》等100餘部,以及散文、隨筆等共400餘萬字。作品曾6次獲“魯迅文學獎”等國家級文學獎,另有小說、散文獲中國各大文學期刊獎30餘項。其編劇的電影《哦,香雪》獲第4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大獎。部分作品亦有外文譯本。2015年5月,被授予法國文學藝術騎士勳章。2018年,獲波蘭雅尼茨基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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