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時間2022年3月27日晚，由濱口龍介執導的影片《駕駛我的車》獲得第94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國際影片獎。在去年的戛納國際電影節上，《駕駛我的車》曾獲得最佳編劇獎。
濱口龍介是近些年日本乃至亞洲上升最快、最值得被關注的中生代導演之一。2010年後他開始在歐洲電影節嶄露頭角，最近三年更是以三部作品快速被世界認可——2018年的《夜以繼日》，2021年初的《偶然與想象》，以及口碑極佳的新作《駕駛我的車》。放眼影壇還沒有幾位創作者可以這樣高產而優質。
本刊特約撰稿人在《駕駛我的車》首映後，第一時間采訪了濱口龍介，分享了他的創作細節和經驗。
濱口龍介執導影片《駕駛我的車》獲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獎（圖｜視覺中國）
《駕駛我的車》改編自村上春樹短篇小說集中的同名短篇。村上春樹的作品很難影像化，很多電影創作者被他的孤獨感、虛無和悲傷吸引，但在李滄東的《燃燒》（改編自《燒倉房》）之前，幾乎沒有成功的村上春樹作品影像化改編。《燃燒》是當年戛納電影節的“無冕之王”，它的成功讓人看到，村上春樹文字裏最迷人的虛無和破碎的情節是可以有適合的影像表達的，濱口龍介無疑找到了這把鑰匙。
舞台導演兼演員家福（西島秀俊 飾演）和他的編劇妻子音（霧道麗香 飾演）婚姻穩定恩愛，和諧的夫妻性愛常常成為音的靈感來源。直到一次家福出差行程取消，臨時返家目睹了妻子與年輕演員偷情。家福悄悄離開，當作什麽都沒發生，但痛苦與濃烈的愛隻是被壓抑下去，直到妻子意外離世，對妻子複雜深刻的愛又摻雜上自我逃避的悔恨愧疚與真相不得而知的遺憾，成為家福心中的一份傷痛無法釋懷。
到這裏，濱口龍介用40分鍾的鏡頭開啟了影片的序幕——演職人員字幕結束，背景交代完畢。角色“駕駛著車”，等待這份長久的哀悼與悲傷消弭的過程，才剛剛開始。
在妻子離世兩年後，家福被邀請到廣島排演野心勃勃的多語種舞台劇——契訶夫的經典作品《萬尼亞舅舅》。因為演出合同要求，家福不可以自己駕車往返駐地與排練場。在影片序幕部分我們已經能夠看到很多場景發生在車裏，現在被迫接受年輕女孩兒渡利成為司機，家福的這輛紅色薩博老車有了新的駕駛者，家福的內心也被動地打開一點縫隙。在這輛車裏，家福反複不停地與來自亡妻的錄音對話，妻子離世前為他錄下的舞台劇台詞，讓他一遍遍在契訶夫的戲劇裏複刻痛苦，實現另一種形式的逃離。現在這個狀況終於被一個寡言到沒有存在感，卻獨立倔強的女孩兒打破。
新劇選角，家福意外決定起用年輕男演員高槻耕史飾演男主，盡管這個醜聞纏身的年輕人很可能就是自己妻子的出軌對象。在新劇排演和排練往返的路上，隨著家福與劇組的各個演員，尤其女孩兒渡利的交往，過去與現下慢慢產生碰撞。人生和情感經過發酵，像一壇苦酒被小心拆封，後勁兒和餘韻慢慢散開，村上春樹文本裏的細碎與飄忽不定的情節，與濱口龍介的優雅、敏感、悲傷完美契合在一起。
在對《駕駛我的車》改編時，濱口龍介首先做到了忠於原著，將村上春樹的核心文本準確呈現。然後從意象化的文字裏找到最適合影像化的人物和情節碎片，剖析他們的靈魂和感受。然而他最成功的，還是賦予契訶夫戲劇新的權重。不像傳統的“戲中戲”，濱口龍介把更多的筆墨放在排練過程，並反複表現他最喜愛的“圍讀劇本”環節，在看似枯燥冗長的“對台詞”中，展現了濱口龍介對表演可以滲透生活的理解和篤信。
在《萬尼亞舅舅》最後的演出中，韓國啞女演員手語表演，對“最親近的人我們大多也無法真正了解他們，但是也不是很有所謂，因為越是了解，越會受到傷害”，做出了最深情且有力量的解讀。
《駕駛我的車》是一部對觀眾有要求的作品，它需要觀眾的投入與互動，適應多語言的轉換（影片中出現了韓語、日語、漢語、啞語手語），要沉入濱口龍介緩慢的敘事節奏，以及接受三小時的時長。濱口龍介用他極為強烈的導演風格，成功改編了最難改編的文學作品，再一次向世人證明他是當代最有才華的電影導演之一，並且仍擁有上升的可能。
問：眾所周知，村上春樹先生的小說很難改編，對於導演你來說，自己原創劇本和改編他人的文學作品，區別在哪裏？
濱口龍介：擁有一個已經由其他人寫好的原創故事，創作還是相對容易的。因為如果自己寫劇本，你必須讓你創造的整個世界讓人感覺可信。如果有一位作者已經為你完成了這項工作，這肯定會非常有幫助。
但是之後把那本用文字寫成的很吸引人的小說，做成一個有吸引力的視覺作品，比如電影，這是一個新挑戰。當你擁有自己創作的故事時，如果你不介意為創作可信的劇本而必須投入所有工作，也許這樣的作品反而更容易獲得（視覺上的）吸引力，因為它從一開始就已經“改編”成電影了。
問：日本是左行製，為什麽影片中選擇一輛左舵駕駛的車？
濱口龍介：因為原著裏就是一輛薩博跑車（注：瑞典車），這是我們無法改變的。我們唯一改變的是，原著小說中的車是黃色敞篷車，而敞篷車在我們電影中是不可信的，因為在敞篷車裏拍攝的話，聲音不能被很好地錄下來。黃色不知道為何對我來說有點糟糕，因為在城市和周圍環境中拍攝時，黃色不是非常顯眼，這就是我為何選了這輛車的原因。
這部電影裏最重要的就是這輛車。能出現這樣的談話是因為我們在車裏，這些也是我從個人經曆有感而發的。汽車正在向某個地方移動，而不是抵達了某個地方，所以它是不穩定的；在這個不穩定的私密封閉空間，我們可以做一些事情從而讓一些親密的談話成為可能。這是我製作這部電影的主要原因之一。每次家福他必須做出重大決定時，他都會待在車裏來躲避做決定。所以也許汽車就是這個特殊的空間，在這裏他可以暫時放下必須承擔的責任。
問：你為何如此執著“圍讀劇本”這種準備表演的方式，甚至把它放到了電影中？
濱口龍介：我做了很多關於如何在舞台劇中指導演員的采訪，研究了該領域實際在用的方法。在電影中你可以看到他們朗讀很多劇本，這就是我在為這部電影準備演員時所做的實際工作。在電影的最後，這是唯一剩下的工作。這是因為在做其他導演方法的采訪和研究時，我無法理解或者我不相信其他方法如何能使人們表現得更好。
問：影片裏排演契訶夫戲劇時，怎麽想到選擇那麽多語言不同的演員，甚至還有啞語手語？
濱口龍介：通常，當我們交流時，我們會使用有聲的語言。通過理解語言，我們做出反應。但是，如果失去這種有聲的交流方式，我們會被迫觀察並專注於他人的反應和沉浸感，我們可以獲得新的不同於以往的反應。這是我想做的事情，通過設置多種語言的障礙，我能夠將這種新的反應和觀察納入係統本身。
聲音本來就是通過摩擦產生的，這是一個物理過程，也是那裏有東西的證明。聲音來自人類的身體，它很生動地告訴你，人在那一刻發生了什麽。當你朗讀腳本時，這就是你開始了解的內容。
另一方麵，使用啞語手語，你必須看著那個人，觀察那個人，否則無法理解他們想與你交流的內容。而用手語交流的人，他們習慣於被別人看到，這讓他們會以非常真實的方式表達自己。我認為，這也是接近於聲音的交流方式。
最後，還有沉默的語言，也就是沒有聲音，它是和有聲語言完全相反的。但最終，身體還在那裏。如果你花時間靜靜地了解正在發生的事情，我想你也能在那裏感受到一些東西。每次我寫一個故事，我才意識到這個故事又回到了沉默。
我認為應該回到這個事實，即表麵上的交流進行得很順利，可是如果你看到更深層，交流真的還很棒嗎？我每次都想到這個，我想是因為，這是我對世界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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