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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那北
林那北,已出版長篇小說《錦衣玉食》,長篇散文《宣傳隊運動隊》等二十八部著作及九卷本《林那北文集》。現居福州
女作家的衣品
林那北
其實是這樣的,寫作的女人寫到一定層麵,就可以很自豪地號稱文字是自己最好的衣裳。這話挺有光澤,把一個有文化素質的女子籠罩得華麗且高傲。讀者在一定程度上似乎也願意認同,畢竟總是先看到她們的文字,然後在概率非常小的情況下,才可能見到本尊。又不是娶進門放上床做老婆,能夠把漢字組合得眼花繚亂,就是人間一枚積極建設者了,鼻子怎樣眼睛如何,與我何幹?
女作家自己則很少跟他們觀點一致,登台時脖子一梗,可以蔑視外殼,煞有介事地鼻子哼哼做不食人間煙火狀,關上門對著鏡子,我不相信哪個是一臉漠然的。對生活一切細節敏感,這是寫作者最基本的素養,即使天賦低劣,在其中混久了,滾出一身泥巴,那根神經也多少茁壯了些許,總不至於兩眼隻盯著別人敏感,落到自己的身上,就瞎了。鏡子誠實地告訴你臉黃了臉皺了臉雀斑了,有辦法嗎?沒有。這種絕望夾雜著大海潮湧般的無奈,卻也隻能接受,不接受難道拿刀捅死自己?再有錢有權有才華又如何?認命是高低貴賤者一生最神似的心理命題。然後從臉往下看,越過脖子,越過脖子上越來越顯著的頸紋,就抵達可以有所作為的領地了。
現在購物方便了,微信朋友圈看到這個今天在法國那個明天在美國,退一步還有萬能的網絡。網上也不是全是低劣垃圾貨,很多大牌旗艦店正在衝鋒搶占地盤,另外不是一些大V也大汗淋漓地做著海外代購大業嗎?萬紫千紅的顏色與千奇百怪的款式齊飛,接下去考驗我們的時刻到了:你選擇哪一件衣哪一條裙哪一雙鞋哪一頂帽?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出過一群爭奇鬥豔的女作家,她們運氣好,率先獲得開蒙識字的機會,若是字離她們遠,被今天的我們記住的機率就幾近於無了。老有人誇林徽因漂亮,她長相上其實並不像福州人。倒是長得特別像福州人的浙江人鬱達夫,曾動用文字浮誇過福州女子,他不知為何能在南大街和倉前山一帶看到許多皮膚柔嫩雪白的美婦人,認為比蘇杭高好幾十倍,我相信多半這是詩人酒後浪漫失控的胡扯。
林徽因,1920年在倫敦
1924年,林徽因,泰戈爾,徐誌摩
閩地數朝數代源源不斷有從烽火戰亂中拖家帶口倉皇南下的北方移民,雜居和雜交後導致人種智力飆升是不爭的事實,至於相貌,原本也能突飛猛進,事實上卻因為顴骨發育太猛,加上天氣炎熱,鼻梁忙著散熱而來不及高挺起來,也不給鼻尖留出些許位置,卻把鼻孔弄得又粗又大,而太陽穴那裏卻沒來由地迅猛往裏一縮。從老照片上,林徽因的母親何雪媛雖來自浙江嘉興,卻窄額、高顴、凸唇,一張橄欖狀的臉怎麽看都很福州。而林徽因臉無棱無角,反倒顯出溫婉柔媚的江南水鄉質地。臉上線條越柔順流暢,性格往往越綿軟溫婉,反之則剛烈刻薄,這一點何雪媛可以應證。林徽因似乎卻應證不了,她長得柔軟,脾氣據說卻也火爆。火爆會不會是因為被周圍男人眾星拱月拱出來的?而且溫婉的人一般唇都懶得動,她卻奇怪地是個話嘮,單一個“太太的客廳”就豔動天下。我因此就不太相信麵相了,關於這個被人反複誇獎的福州女子,該說的倒應該是她的服裝。
林徽因,梁思成
那個時期的女作家中,她應該是留下照片最多的一個。長得好看就愛拍照是個原因,關鍵是也得有錢有機會碰到照相機。這在如今不是問題,往前推近百年,卻是個大鴻溝。沒有美顏可用,又不能P,她的美就是原汁原味原生態的。杏眼、高鼻、小唇、深酒窩、尖下巴,該有的全齊了,連略單薄、個子偏矮和哮喘導致背微駝都淹沒不了如花顏值。有一天我突然不再看她臉,而注意起她的穿著。少女時的白褂黑裙、成年後的旗袍洋裝,至少照片所體現出來的無一出錯。對,“出錯”這個詞很重要,什麽年紀、什麽場合,選擇一款什麽服裝真是危機四伏。男人一輩子都隻需在休閑服或西服間做個簡單A、B選項,女人這個倒黴的性別卻每天都是考驗。過了四十歲還穿吊帶裝是不是傻啊?無非想把白肉多展覽一些出來,但肉們早已被歲月侵蝕得倦意無限,鬆了垮了塌了,終日垂頭喪氣恨不得抱頭鼠竄遠離每一寸目光,卻赫然被扯出來遊街示眾,這是多大仇多大恨?與露正相反的是贅,分明背凸腹鼓大腿壯碩,卻披掛上帶湯帶汁墜滿各種蕾絲或荷葉邊的戰袍,整個人仿佛是淹沒在羽毛中的母雞。世上所有的花朵都有無限霸道的侵略性,這是天賜美貌所決定的。女人鬥膽把它們引到身上,就一定得做好引狼入室的思想準備,被反襯黯淡是分分鍾的事。如果年幼,靠天真無邪還有一線轉機,中年與暮年後肉的彈性節節消亡,體內哪還有與之抗衡的點滴精氣?在一年年的潰敗中,我們骨頭一天天嶙峋起來,而骨頭這東西它喜歡堅硬,與之握手言和的唯有沒有一分多餘的簡潔剪裁,多一根線頭都是負擔。
林徽因
我最喜歡林徽因的一張照片是她剛騎完馬或者準備騎馬,長靴、馬褲,雙手插褲兜,上麵隨意披一件外套,關鍵還係著一條絲巾。一個多病的人,嬌弱身軀似乎唯有被繡花旗袍裹住,才相得益彰,突然英氣起來,竟也如此驚天地泣鬼神。她應該對脖子這一部件異乎尋常鍾愛吧?或者圍巾或者項鏈,幾乎沒有斷過。以亞洲女人扁平的五官和矮小的個子,衣服以外的裝飾無疑是最凶險的存在,常常遊走在造作與嬌揉的邊緣。她還好,二十歲那年站在泰戈爾身邊,雖項鏈略微偏長把她背墜得格外駝,但她不惜負重豁出去,好讓外賓看看中國女子也不是窮得叮當響,其擔當之勇還是可讚的。
1938年,林徽因全家與朋友們在昆明
西南聯大時期
和費慰梅費正清夫婦郊遊,左一金嶽霖,拍照者梁思成
抗戰,動亂,逃往西南,世事亂了,她的衣服卻沒亂,這就很像淤泥中的荷花了。1938年她帶著孩子與幾個朋友在昆明西山華亭寺合影時,項鏈沒有了,圍巾也缺少,但毛衣、哈倫褲、長皮靴以及點到為止的笑容,一切都仍保留著歲月靜好的安詳。
1933年,林徽因在河北正定開元寺鍾梁架上測繪
1934年夏,林徽因在山西汾陽小相村靈岩寺。據說這個佛像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1935年,梁思成與林徽因在天壇祈年殿合影
我唯一不能認可的是她投入工作,爬上那麽高建築物測量和維修時,還非得穿長及腳踝的旗袍。知道那天會有人拍照?唯一能解釋的是,前一天下過大雨,她不多的長褲都浸濕了,或者本打算去電影院休閑,中途靈感忽起,芳腳一拐,就拐去工地了,再狹小的裙擺也阻擋不住她淩霄花般向上攀援的激情。一個長得敢跟花鬥豔的女人,她美她說了算。
不美如冰心,始終明智地穿得規規矩矩,連袖棉布旗袍是常態,顏色也盡量深重,這就有點把自己收縮起來、不跟花紅柳綠爭個春的意思了。年輕時冰心可能對自己聲勢浩蕩隆起的大額頭自卑過,曾用重重的發量密實蓋住,不是以留海的形式,而是用長發從中間向兩邊拉出兩個奇怪的弧形,連婚紗照也用蕾絲代替頭發遮蓋前額,這樣做的結果是生生把她有限的身高又切短幾公分。當然我相信她很快對自己額頭重塑了信心,至少1948年她在日本寓所寫字的照片上,整張臉就已經無遮無攔,半根頭發都休想延伸出來。算起來這一年她四十八歲,功成名就,兒女成仨,已經是人生贏家,一個額頭哪裏還嚇得住她?把所有頭發全部集合起來在腦後挽個髻,進可稱為知性,退可靠攏利索。當我們身體質樸得撐不起任何華衣麗服時,以守為攻,以不變應萬變,難道不是最明智的選擇嗎?可惜很多人還是忽略了這個榜樣。
估計很多女作家更願意抬出張愛玲做榜樣。
1944年,張愛玲
與林徽因穿了也不說不同,張愛玲顯然高調多了,那些魚貫湧出的穿衣經大約先把她自己架到高處下不來吧?好在她本事真是非常大,會畫圖能設計,還有長長的天鵝頸用來架起領子高聳的綢緞旗袍,又有足夠傲視一切的冷豔表情用來對付照相機鏡頭。可惜那時都是黑白照片,除了那些異軍突起的各種款式,我還好奇她對色彩是怎麽把控的,色彩才最能把一個人內心秘密底朝天悄然外泄吧?現實中她有一件雙大襟的墨綠旗袍嗎?有一條深紅色闊大無比的絨線圍巾嗎?有沒有都不重要,小說家對任何東西的熱愛都不至於浪費,最終都能成為營養化進文字裏。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但爬滿了虱子,這是多麽深的悟和痛啊。
我總是相信女人對衣服的瘋狂是階段性的,或者稱為間歇性,類似於精神病的發作。內心倦怠灰暗時,通常會有兩種極端的行動:看都不看或買買買。心如死灰了,看什麽都拿不出一絲力氣,而狂砸銀子不管不顧地把一輩子都不認識的設計師胡亂想出來的衣服搬到自己衣櫃,也可能是賭著氣表明我不爽我要跟生活過不去。另外因為心性的迥異,各人的喜好就會像空氣一樣偏執地存在著。大頭大臉大骨架的丁玲就很少穿裙子,太陽照到桑幹河上,卻無法照進她每一個日子。孤傲倔強的蕭紅一生動蕩飄泊,照片中我們卻看到這個呼蘭河的女兒總是把瘦小的身子裹在緊繃繃的旗袍裏,靜水深流。
以前長輩總是告誡女孩子一旦在穿著打扮上花太多時間,就無力進步了,所以拚命試圖壓製。不用花腦筋也知道這說法有多可笑,想把錢省下來自己打扮就明說吧,找這樣的借口智商堪憂。說到底穿什麽怎麽穿,直覺罷了,天賦罷了,水到渠成罷了。林徽因病危躺在床上時,襯衫挽起袖子外麵罩個馬甲,放現在這種穿著都沒過時,仍水汪汪地透著可人的清秀。氣息奄奄中她已去日無多,停擺的肺部讓她隻剩一絲力氣胡亂把衣服一套,卻仍然可以套出山高水長。張愛玲晚境孤寂,麵相愈發冰涼,雖縮在門內拒見外人,在照片裏卻眉該描照樣描,唇該塗仍然塗,而衣服也沒有哪件是不幫她守住最後的尊嚴。
美人在骨也在皮,皮囊外罩上什麽樣的一層布料,學問不大也不會小。別造作就行。別失態就好。一副能看穿世象的眼光,駕馭起身上為數不多的布料,想必也不是一件太困苦的事。衣品不是人品,它隻是生活裏一個微小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