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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一個男孩艱難地越過一道大門檻,驚訝著四下張望,對我來說胡同就在那一刻誕生。很長很長的一條土路,兩側一座座院門排向東西,紅而且安靜的太陽懸掛西端。男孩看太陽,直看得眼前發黑,閉一會眼,然後頑固地再看太陽。因為我問過奶奶:“媽媽是不是就從那太陽裏回來?”
奶奶帶我走出那條胡同,可能是在另一年。奶奶帶我去看病,走過一條又一條胡同,天上地上都是風、被風吹淡的陽光、被風吹得斷續的鴿哨聲、那家醫院就是我的出生地。打完針,號啕之際,奶奶買一串糖葫蘆慰勞我,指著醫院的一座西洋式小樓說,她就是從那兒聽見我來了,我來的那天下著罕見的大雪。
有一天母親領我拐進一條更長更窄的胡同,把我送進一個大門,一眨眼母親不見了、我正要往門外跑時被一個老太太拉住,她很和藹但是我哭著使勁掙脫她,屋裏跑出來一群孩子,笑鬧聲把我的哭喊淹沒。我頭一回離家在外,那一天很長,牆外磨刀人的喇叭聲尤其漫漫。這幼兒園就是那老太太辦的,都說她信教。
幾乎每條胡同都有廟。僧人在胡同裏靜靜地走,回到廟去沉沉地唱,那誦經聲總讓我看見夏夜的星光。睡夢中我還常常被一種清朗的鍾聲喚醒,以為是午後陽光落地的震響,多年以後我才找到它的來源、現在俄國使館的位置,曾是一座東正教堂,我把那鍾聲和它聯係起來時,它已被推倒。那時,寺廟多也消失或改作它用。
十八歲去插隊,離開故鄉三年。回來雙腿殘廢了,找不到工作,我常獨自搖了輪椅一條條再去走那些胡同。它們幾乎沒變,隻是往日都到哪兒去了很費猜解。在一條胡同裏我碰見一群老太太,她們用油漆塗抹著美麗的圖畫,我說我能參加嗎?我便在那兒拿到平生第一份工資,我們整日塗抹說笑,對未來抱著過分的希望。
母親對未來的祈禱,可能比我對未來的希望還要多,她在我們住的院子裏種下一棵合歡樹。那時我開始寫作,開始戀愛,愛情使我的心魂從輪椅裏站起來。可是合歡樹長大了,母親卻永遠離開了我,幾年愛過我的那個姑娘也遠去他鄉,但那時她們已經把我培育得可以讓人放心了。然後我的妻子來了,我把珍貴的以往說給她聽,她說因此她也愛戀著我的這塊故土。
我單不知,像鳥兒那樣飛在不高的空中俯看那片密如羅網的胡同,會是怎樣的景象?飛在空中而且不驚動下麵的人類,看一條條胡同的延伸、連接、枝枝叉叉地漫展以及曲曲彎彎地隱沒,是否就可以看見了命運的構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