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叉少
很少有像張黎一樣的電視劇導演,能把曆史劇拍出現實影響。
《走向共和》播出後,有報紙刊登了《電視劇為政改鳴鑼開道》的文章,而《大明王朝1566》首播那年,又有雜誌寫“以曆史劇資治”。
張黎當時的回應是:“為什麽弄曆史正劇?如果連‘資治’的效果都達不到的話,不妨去戲說。”
後來,有人讓張黎評價《延禧攻略》,他說“我不討論不是劇的劇”,連老朋友鄭曉龍的《甄嬛傳》也不放過,“怎麽又是下藥,這不行”。
最近幾年,張黎沒有再拍曆史劇,他不顧朋友勸阻,帶著九零後偶像演員拍了玄幻劇《武動乾坤》, 對於黎叔“叛變”的說法,他隻是輕描淡寫地說:
我沒有背叛自己的原則,我們第五代這群人為創作活著,要是有一天不能創作了,就自尋了斷唄。
一
北電攝影係畢業的張黎本來沒想當導演,在接連輔佐葉大鷹、胡玫等第五代導演後,他覺得“能讓我伺候的導演沒有了,所以就自己當導演”。
上學那會兒,他和同班的呂樂是“死對頭”,兩人對於攝影的理念針鋒相對,呂樂認為攝影機不能動,演員就在框裏演,張黎則堅持攝影機要有流動感,從屋裏拍到門口再到走廊,必須要通過運動完成。
< 北電攝影係78級,前排:張黎(左一)二排:顧長衛(左一)呂樂(右三)張藝謀(右一) >
畢業後,呂樂掌鏡了張藝謀的《活著》《搖啊搖,搖到外婆橋》等多部電影,張黎在九十年代的產量不高,一部《紅櫻桃》就拍了三年,還因此錯過了《霸王別姬》。
1997年,胡玫拍《雍正王朝》,想邀請張黎做攝影,張黎對劇本很感興趣,拍完《紅色戀人》就趕到了劇組,參與了B組的拍攝工作。最重要的是,他遇到了編劇劉和平,六個月的相處,讓兩個喜愛曆史的湖南人成為知己。
《雍正王朝》的主題是“當家難”,劇中情節對當年國企改革、下崗潮等問題都有影射,播出後創下收視紀錄。此後幾年間,張黎擔任了《橫空出世》《一聲歎息》的攝影,還拿了金雞獎,但心裏那股拍曆史的“癮”還沒有過夠。
那時合作過的幾個製片人覺得雍正拍的有局限性,老想著再拍一部曆史劇,超脫這種局限性,在思想層麵上更進一步,張黎說:“我絕對不會拍盛世,因為盛世都一樣,我要拍皇帝戲就拍衰世,拍末世。”
於是在2000年,《雍正王朝》的製片人劉文武對張黎說,有個清末民初的曆史戲,你想不想來當導演?
這部劇就是《走向共和》,目前豆瓣評分最高的國產曆史劇,它的主題是“找出路”。
二
2001年10月,張黎坐在導演椅上,開始執導自己的第一部電視劇,那一年他44歲。
前期籌備階段,張黎和編劇、學者們同吃同住,總共做了1100多個人物傳記,然後刪減出300個人物,再把這300個人物濃縮成電視劇中和觀眾見麵的130個人物,每個人物的豐富程度都夠單獨拍一部傳記劇的。
《走向共和》對李鴻章、慈禧、袁世凱和孫中山四位曆史人物的“顛覆”性塑造,引發了從曆史學者到普通觀眾的廣泛討論。
曆史學家雷頤說,學界對李鴻章的新看法早在八十年代就提出來了,並逐漸成為相當主流的觀點,但是非常奇怪,這種觀點一直沒有擴展到學術界之外。所以,《走向共和》的成功,是曆史觀的勝利。
而廣大觀眾心中的疑問是,怎麽和我從小到大學的曆史不一樣呢,中學曆史老師也犯難,“正好講到甲午戰爭,學生都問慈禧和李鴻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甚至有網友問,“李鴻章突然變成了愛國者,那以後汪精衛、秦檜之流會不會也變成愛國者?”
對於這四位主要人物,張黎從選角階段就煞費苦心,他要求演員盡早進組,以達到在開機時人戲合一的狀態,後來在拍《大明王朝1566》和《人間正道是滄桑》時,提前一個月進組成為黎叔劇組不成文的規定。
為了找到出場年齡70歲的李鴻章扮演者,編導們進行了全國遴選,最後請出了有青藝四大天王之稱的話劇演員王冰,當時王老爺子也是70歲,人生閱曆相當傳奇,年輕時曾考上西點軍校,和建築大師梁思成做過多年鄰居,還在話劇舞台上演過蔡鍔。
< 王冰飾李鴻章 >
王冰進組時間很早,讀了不少寫李鴻章的書,為了進入人物,他把一生的感情都調動起來了,比如被罷官後的失落心情,就來自王冰中年時的牛棚經曆。
還有與孫中山見麵那場戲,看著年輕革命者慷慨激昂的反清演講,他輕輕揮了揮手:“我不殺你,你趕快走吧!”王冰把李鴻章內心震動外表風輕的心理狀態表現得淋漓盡致。
編劇盛和煜在寫李鴻章時,也曾灑下熱淚,比如簽訂辛醜條約那場戲,李鴻章從慶王爺手裏奪下筆,對他說:“你還年輕,路還長,你簽下去會留下萬古罵名,還是讓我來。”
出演李鴻章之前,王冰認為這個人就是賣國賊,但走進曆史現場後,老人改變了看法,“他有他的處境,有他當時的曆史環境”。
同王冰一樣,扮演慈禧的呂中也是位藝術素養深厚的演員,當時她剛從人藝退休,在準備角色過程中還生了一場病。慈禧給人的印象曆來是“腐朽、落後和陰險”,張黎對她的定位是政治家,如果慈禧隻是一個陰險的女人,根本不可能統治一個國家長達47年。
< 呂中飾慈禧 >
呂中演了七個半月的慈禧,冬天寒冷,她在寬大的戲服下麵穿了多件棉毛褲和棉背心,感覺自己像個行李卷兒,一開始入不了戲,後來抓住了慈禧的特點,“喜怒不形於色,而是通過言行自然流露”。比如慈禧西逃時,珍妃阻撓,呂中演的慈禧沒有呲牙咧嘴大喊大叫,隻是很平靜地說了句,“把她扔到井裏去”。
有網友問呂中,慈禧作為政治家是成功還是失敗,呂中的回答大氣得體,“她在清朝的統治當中起到一定的作用,但她超越不了自己的局限性,電視劇裏慈禧死時說,‘大清沒有在我手裏敗掉’,但實際上她是很心虛的,我隻是盡可能的按照一個人來創作這樣的角色,判定她應該是曆史學家的責任吧。”
《走向共和》以袁世凱之死作為全劇的收尾,這個角色起初沒人想到會讓帥得不行的孫淳來演。進組後,張黎盯著他增肥,每天四碗麵條。有一天早上,孫淳刷牙的時候發現脖子後麵長出了一塊肉,把他高興壞了,一稱體重,胖了30多斤。
< 孫淳飾袁世凱>
孫淳看了不下十本有關袁世凱的曆史書,在回答網友袁世凱給天津做了哪些貢獻時,他脫口而出如數家珍,既演出了袁“竊國大盜”的一麵,也演出了他“治世奇才”的一麵。從30多歲演到老年,孫淳沒用配音,演年輕時他故意把音量放大,等演到萬人之上時,說話音量就隨之變小,音調也變了,因為他上麵再也沒有上級,不用再裝了。
殺青後減肥的日子,孫淳大病一場,但往後的演藝生涯他不再焦慮了,“我終於有一部作品放在這兒了”。
59集的《走向共和》在央視一套播到三十集的時候,張黎接到了刪減劇情的通知,從一集刪掉兩三分鍾到最後一集刪到隻剩二十多分鍾,最後一段12分鍾的孫中山獨白僅保留了幾句。
拍最後那場戲前,張黎走到扮演孫中山的馬少驊跟前,說不著急,記不住可以慢慢來,馬少驊衝他點點頭,說我準備好了,整部戲沒動過攝影機的張黎把機器扛了起來,親自拍下了這段已成傳說的演講。
< 馬少驊飾孫中山>
在2003年的新浪直播間,一個網友問張黎:“《走向共和》這部電視劇在央視一套播出,是否預示著中國向更加開放的方向發展?”
張黎回答,我想應該是。
三
《走向共和》之後,張黎成了黎叔,跟馮小剛合作了《天下無賊》《夜宴》,在導演到片場前,所有人都必須聽黎叔的,他不發火,震懾全場靠的是兩個字:休息。誰掉鏈子,黎叔就說:“收拾好你的東西,離開這兒,休息。”這段兒後來被演繹成葛優那句著名的台詞:“黎叔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2004年,劉和平寫完了一個劇本,講的是權力最高點跟道德最高點的對峙,他想找到一個信得過的導演,把自己的思想通過影像呈現出來,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張黎,這個劇本就是《大明王朝1566》。
< 劉和平 >
從張黎近十年的作品看,《大明王朝》是他劇中最後一次大部分主要演員不是明星和大牌的一部戲了。
2006年春節過後,《大明王朝》開機,劇組在北四環外大屯路東一家出租公寓的套房裏成立。編劇劉和平全程跟組,賓館有塊黑板,上麵會寫下午幾點到幾點,劉和平在幾零幾為演員講戲。
扮演楊金水的王勁鬆曾敲開劉和平的門,向他請教楊金水的瘋到底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劉和平沒有給出具體數字,他說明了楊金水為什麽要裝瘋,至於裝到哪一步,別人才殺不了他,得靠自己去領悟,科學的說法就是“間歇性精神分裂”。
< 王勁鬆飾楊金水 >
後來拍攝折磨楊金水那場戲時,王勁鬆先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待著醞釀情緒,製片主任領著一個中醫大夫過來,說這是專業的針灸大夫,負責給你紮針,實拍需要真實的把針紮進皮肉的特寫。
大夫一共在王勁鬆臉上紮了40針,手法確實專業,沒什麽感覺,真正讓他受折磨的是大冬天被澆10桶冷水,黎叔特地過來說明,劇情是從深井裏打出來的冷水,如果用熱水,鏡頭裏能看見水中的熱氣,所以隻能澆冷水。
那天戲拍完,王勁鬆顧不得冷,滿心歡喜就為了黎叔慢悠悠的一句“一個太監胸肌弄這麽大幹啥”,這表示戲通過了。半夜,他感覺自己發燒了,自己開車去醫院打了瓶點滴,天亮回來睡了一天,竟然沒有耽誤拍戲。
王勁鬆在劇中的戲份並不重,100多場左右,但拍攝結束十年後他仍然能記得每場戲是如何準備和表演的,原因無它,“那種創作不敢忘,也不能忘”。
楊金水如此,戲份吃重的嚴嵩和海瑞更是如此。扮演80歲嚴嵩的倪大紅時年45歲,平時愛侃大山的他一進組就沉默寡言,每天都保持那種龍鍾木訥的狀態,有時候和他對戲的演員以為他忘詞了,其實不是,慢半拍說話是倪大紅有意為之,明知會被剪掉,他也要把內心戲演完整。
在拍一場朝堂上的重頭戲時,張黎讓攝影把機器架好,大家一起等“嚴嵩”,隻見倪大紅走到殿外五十步遠的地方,一步一步地以八旬老人的步幅走進來,走到位置剛好有點喘,然後開機、表演。
< 倪大紅飾嚴嵩 >
張黎很少給演員打分,但他曾給黃誌忠打過滿分,他說誌忠並非天才,而且有點拙,總是通過勞其筋骨的方式進入角色,但最後他演的人物能給人金光四射的感覺。
黃誌忠一開始接到的角色是戲份不多的張居正,而海瑞的人選是陳寶國,可是陳寶國看完劇本後,提出想演嘉靖,他說“這並不代表著我不喜歡海瑞這個人物,而是想著再演一個不一樣的皇帝”,結果開機前十來天的時候,張黎告訴黃誌忠,“你來演海瑞,但先不要聲張,還要看各方的意見”。
黃誌忠腦海裏早就有了海瑞的形象,一個幹癟的瘦老頭,為了瘦成想象的樣子,他每天就吃一個雞蛋一個蘋果,用12天瘦了19斤,王勁鬆說他這不叫減肥,是在減命,“我永遠能看見窗外在跑步的誌忠,開始是跑,後來是晃著跑,再後來變成喘著粗氣在走,人很快脫了型……幾個月,沒倒下,我想是海瑞支撐著他。”
在該劇的一次主創訪談中,播放了海瑞在監牢和嘉靖見麵那場戲,黃誌忠紅著眼睛問坐在身旁的陳寶國“還行吧”。陳說,挺好。
< 黃誌忠飾海瑞 >
《大明王朝》拍完後審查了四天半,最後一天張黎也去了,沒提什麽硬性的意見,湖南台的領導看哭了,當即要求獨家播出,還說“我要找省裏領導,要求到哪一級幹部必須要看這部戲。盛唐時中國的GDP占全世界的37%,到了清朝那個老太太時隻有4%,現在是5%,為什麽會這樣?看了這部戲就知道。”
2007年1月,《大明王朝》首播,該劇對曆史的深思與湖南衛視“娛樂立台”方向上的分歧,導致收視率的慘淡,劉和平計劃中的續作也沒有再動筆,擱置至今。
當年7月,張黎的好友、著名攝影師池小寧因肺癌病故,《大明王朝》是他最後的作品,拍攝時病情已很嚴重,起初是坐著輪椅堅持拍,但到了後半部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張黎常在現場遠遠盯著池小寧看,滿眼無奈。
< 池小寧與陳寶國、黃誌忠 >
2012年,扮演李鴻章的王冰駕鶴西去,各家媒體無一報道。幾天後,王勁鬆發了一條微博,“驚聞,無語,難過,竟錯過相送。”
幾年後,《大明王朝》裏扮演何茂才的王戎和扮演呂芳的徐光明也先後離去,王戎在劇組和扮演鄭泌昌的甘雨住一個屋,他們的對手戲多,哥兒倆沒事就掰扯戲。
他們都沒有看到《大明王朝》的“複活”。
2017年,該劇登陸優酷,短短幾天就在豆瓣拿到與《走向共和》相同的分數,劉和平當年的豪言壯語又被提起,“這個戲出來,標誌著中國長篇電視劇的成熟”。
可是,遲到十年的火爆,是否標誌著電視劇從成熟又退回了起點。
四
很多演員都不習慣拍張黎的戲,因為他從不一鏡到底,機位頻繁切換,表演也要說來就來,可是合作過之後,這些演員反而不再習慣一般的拍法。
拍《人間正道是滄桑》時,被張黎“折磨”得找不著北的孫紅雷說:“黎叔,其實電視劇是可以坐著拍的。”張黎說,我知道可以這麽拍,但我不想這麽拍。
< 張黎給孫紅雷說戲 >
《大明王朝》做後期時,張黎對王勁鬆的一場戲不滿意,想用技術手段讓他不掉分,王勁鬆知道後很自責,日思夜想在心裏糾結了兩年,終於想出了一個能說服自己的表演方案,可彼時已經沒有那樣的劇組讓他再重新演一遍了。
黎叔也一樣,精心打造的《孔子春秋》《聖天門口》愣是在國內找不到發行渠道,理由是太文藝。張黎也知道,時代變了,在遭遇玄幻劇的滑鐵盧後,他說“這玩意我吃過了,以後不吃了,不好吃,吃完了變成屎拉了得了。”
張黎是幸運的,他趕上了由不卑不亢的演員、據理力爭的觀眾、仗義執言的學者所組成的曆史劇黃金時代,拍出了能留在人心裏的作品。黎叔說,電視劇的品質是創作者的尊嚴和骨氣。能以曆史劇啟發觀眾思考,是超脫個人追求之外的大講究。
2006年,一個去探班《大明王朝》的人覺得自己走錯了,因為太安靜,他將信將疑地推開了攝影棚的大門,驚呆了,兩百人的團隊,各個部門都在工作著,但沒有一點兒動靜。
那時候,拍曆史劇是神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