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稿紙上的月亮
趙振開(北島)
陽光滑到玻璃板上。我垂下眼簾,一片溫暖的橘紅色在輕輕顫動。這是個寂靜的早晨。每隔一陣,胡同裏傳來爆米花那沉悶的響聲。阿富汗正進行著戰爭。一架大型客機在法國南部墜毀。……我坐在這裏,已經第三天了,一個字也寫不出來。這個世界是多麽具體,似乎隻在某個具體的地點和時間才有意義。早上洗臉的時候,鏡子裏那副疲倦而又緊張的神態,真像一隻困獸。前幾天的報告會上,那夥大學生發出一陣陣噓聲,有人還遞來這樣的條子:“你能代表我們嗎?別不要臉了!”麥克風刺耳的交流聲給了我沉默的機會。
對那些自命不凡的家夥,又能說些什麽呢?
我睜開眼睛,輕輕一吹,玻璃板上雪白的煙灰像鷗群掠過水麵。每次退潮,我差不多總和小夥伴們去趕海。從礁石上把海蠣子一個個敲下來,倒進嘴裏。還有那些躲在海藻裏或石頭下的小螃蟹……我是漁民的兒子,好像這已不是事實,僅僅是檔案裏的一段文字而已。要不是母親去世後,舅舅把我帶到北京,說不定此刻我正坐在突突震顫的機帆船甲板上抽旱煙,旁邊盤著飽含鹽分和魚腥味的網繩。我攤開一隻手:白皙、瘦長,沒有一點繭痕。
命運真不可思議,恐怕也隻有不可思議的才是命運吧……
有人敲門,敲得那麽輕,最初我以為是錯覺。原來是位姑娘,短短的剪發有點兒發黃。
“丁老師在嗎?”她怯生生地問。
“我就 是。”
“我……”她那圓乎乎的臉漲紅了。
“有話進來說 吧。”
她差點兒踢倒地上的暖壺。“對不 起……”
“沒關係,請坐。”
她遲疑了一下,在沙發旁的一張舊凳子上坐下來,把舊書包放在膝蓋上。“我叫陳放,是師範學院的學生。我喜歡您的小說,就來了。”她抱歉似的笑了笑。
“喜歡哪篇?”
她想了想。“我喜歡《遺物》。”
“對我來說,那已經成了遺物了。最近這幾篇呢?”
“嗯,”她的口氣有點猶豫,“還沒看呢。”
我警惕起來,說不定她就是那夥起哄的大學生中的一個。“你周圍的同學有什麽反應?”
“沒怎麽聽說。好像有人認為沒以前深了。”
“冰窟窿深,”我說。
姑娘顯得有點兒尷尬,不停地擺弄著書包上磨成穗狀的扣帶,在手指上繞來繞去。
“喝水嗎?”
“不,不,您別倒了,我馬上就走,”她從書包裏摸出一疊稿紙,“我試著寫了篇東西,很不像樣,想請您看看,行嗎?”
我接過稿子,在手裏掂了掂。“你在中文係?”
“不,物理係。”
“頭一次寫?”
她認真地點點頭。
“聽我句勸告吧,鑽鑽你的本行,別費這份心思了。”
她縮了縮肩膀:“為什麽?”
“這是顆酸葡萄。”
“真的?”
“我嚐了,才這麽說。”
她笑了,笑得很甜,那張相貌平常的臉頓時漂亮了。“可我從小就愛吃酸呀。”她說。
我咬咬嘴唇,沒吭聲。
“再說,酸葡萄也可以釀成甜酒。”
“甜酒?”
她站起來。“反正我想嚐一嚐。”
“好吧,我的話就說到這兒。”
走到門口,她扭過頭來。“我以為,我以為您是一個信心十足的人呢。”
“信心?這個詞兒太抽象了。”
“那什麽才是具體的 呢?”
“生活、寫作,”我苦笑了一下,“還有信心。”
送走客人,我又在桌前坐下來。也許這就是故事的開始,從酸葡萄的對話開始,然後呢?我拿起鋼筆,擰開筆帽,盯著細小的金尖。怎麽回事?外麵的天氣多好,我關在屋裏,像隻過冬的蒼蠅。以前我每天可以寫八千字,按那個老太太的說法,“像噴泉一樣”。她自以為是我的保護人。誰多看一眼那副蠢相,誰準想自殺。難產說不定是件好事,是新的開始。多可笑,快四十的人還在談開始,帝王們十幾歲就在修陵墓了。
做個普通人是幸福的,下了班散散步,去喝一盅,沒這麽多煩惱……鋼筆順著指縫滑下去,戳在稿紙的右上角,濺上了一大滴墨水。我隨手勾成一彎月亮。
娟進屋時的樣子,引起了一種歲月飛逝的感覺。似乎在這一瞬間,往事湧現了,並流動起來,成為日常生活不和諧的背景。
“幹嗎這麽看我?”她問。
“沒什麽。”我幹巴巴地說。
娟把身後的冬冬拉過來。“叫爸爸。”
冬冬站在我和娟之間,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呆呆地望著地麵。
“叫呀。”娟的聲音有點兒不耐煩。
冬冬依舊站在那裏,動也不動。
“托兒所阿姨說,下午他和別的孩子打架了,搶一輛汽車……累死了。”娟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歎了口氣。
我走過去,抱起冬冬,親他,用胡子紮他。他默默地躲閃著,掙脫了我,慢吞吞地走到桌前。
“月亮。”他把小手伸到稿紙上,喃喃地說。
娟湊了過去。“嗬,大作家,一個字沒寫出來,倒有心畫這玩意兒。
催稿信快堆成山了,我看這債你怎麽還。”
“我不欠任何人的債。”我生硬地說。
娟用手指捋了捋袖子上的衣褶,很快地看了我一眼。
“我隻欠自己的債。”我又說。
“你怎麽啦?”
我沒吭聲。
她走過來,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然後摸了摸我的臉。“你累了。”
我望著她的眼睛,勉強地笑了笑。
“什麽事不順心?”
“沒有。”
“那為什麽?”
我抓住她的手。“我累了。”
“看你這一臉陰沉相,怪嚇人的。明天把胡子刮刮。我去剁餡,買了點兒韭菜。”
我在桌前坐下來,撫摸著冬冬毛茸茸的腦袋,這回他不再躲閃了。
“明天,爸爸給你買汽車。”
“我不要。”他盯著稿紙,說。
“為什麽?”
“二胖說,汽車是他爺爺的,”他忽然抬頭問,“我爺爺是幹什麽的?”
“打魚的。”
冬冬扭頭望著茶幾上的魚缸。“打什麽魚?”
“各種各樣的魚。”
“他住在哪兒?”
“死了。”
冬冬驚奇地抬起眼睛。
“他在大海裏淹死了。”我說。
“不小心吧?”
我搖搖頭。
“你難過嗎?”
“那時候我才三歲。”
“我四歲半。”
“對,你已經很大了。”
冬冬用食指在稿紙上畫來畫去。“阿姨說,月亮是圓的。”
“阿姨說得對。”
“你怎麽畫得不圓?”
“每個人的月亮不一樣。”
“爺爺的月亮呢?”
“很圓。”
我想起村頭那間堆放漁具的小黑屋。我常常鑽進去,一個人躺在晾幹的漁網上。從木板縫裏溜進來的一線線月光,在海風中嗡嗡作響,伴隨著海潮單調的聲音。
“後代等於零,”康明咂咂嘴,把火柴棍扔進煙灰缸裏,“零,老兄。”
我搖搖頭,不想再爭辯什麽。任何爭辯都是無意義的。我知道,他在刺激我,吸引我,參加一場早已讓我厭倦的遊戲。每星期六晚上,他照例用這種特有的方式占領我這間十二平方米的小屋。
“我們用不著對後代負責,問題很簡單,誰也用不著對誰負責。”
“你對自己負責嗎?”我問。
“這問題複雜了。”
“不,也很簡單。現在人們動不動就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社會。其實,社會是由每個人組成的,如果每個人對自己的行為都不負責的話,怎麽能指望社會進步呢?”
“好啦,我認輸了。夫人呢?”
“送孩子回姥姥家去了。”
“這陣子寫得還順手?”
“不。”
他扭頭望著我。一隻眼睛很亮,反射著落地燈的燈光,另一隻則在暗綠色的陰影裏。
“你變了。”他說。
“是嗎?”
“大概是藝術家的良心壓得你喘不上氣了吧?”
“我不是藝術家,從來就不是。”
“你的名聲夠大的了。”
“我在街上放一把火,還會更大些。”
“別要求得過高,老兄。”
我沒有吭聲。
“問題不在於你我怎麽想,長著自己的腦袋,當然是件好事。”他站起來,踱來踱去,影子在牆上滑動著。“應該明白這麽一條,咱們不過是社會的奢侈品。”
“我不明白。”
“看來隻有我們這些當‘商人’的編輯,才知道行情……”他走到桌前,拿起那頁稿紙,“有意思。知道月亮圓缺是怎麽回事嗎?”
我望著他。
他轉身靠在桌上,詭秘地笑笑。“那是我們腳下的地球遮擋陽光的結果,這是常識。”
邊緣上的紙灰卷了起來,覆蓋著漸漸暗下去的紅火,藍色和褐色的煙縷混在一起。那個姑娘的小說盡管技巧很差,卻深深打動了我。這悲劇一定是她的親身經曆,既是愛的開始,也是愛的結束。在那個沒有愛的世界裏尋找愛有多難,失去卻是瞬間而永久的事情。“房子的事,你沒去催催?申請遞上去好幾個月了。”一陣窸窣聲,這是娟在脫衣服。煙灰剝落了,一片一片掉在稿紙上。“你明天找徐老頭說說,他一句話,比你跑十趟文聯都管用。”“我不想去。”這是我的聲音嗎?人永遠不能準確地聽到自己的聲音。這聲音能在世上飄蕩多久?最多七十年吧,然後和我一起消失。而海的喧響卻無盡無休。我寫下文字,印成書,誰又敢擔保幾十年後還有人讀呢?別說幾十年,現在的年輕人就開始搖頭了。“我們廠老葛的愛人在洗衣機廠,試銷才一百五……”什麽是經久不衰的?藝術中的永恒太可怕了,讓人望而生畏,像一塊冰冷的墓碑。它要求藝術家孤注一擲。床板吱吱響著,娟在翻身。海鷗是孤注一擲的。聽聽它那發自整個腔體的淒厲的叫聲,就不會懷疑這一點。為什麽我最近常常想到海呢?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煙讓人輕鬆。一片煙灰落在月亮附近。唔,遮擋陽光的結果。是嗬,藝術家也是人。我大可不必瞧不起康明,彼此彼此。再說,他有他的道理。也許撒謊才是人的本質,而真誠是後天的,真誠需要學習。問題僅僅在於說真話嗎?“時間不早了。”娟聲音含混地說。這是一種暗示。她在等待著我,像原始部落的女人在等待狩獵的男人,不,是打魚的男人。手持著魚叉,腰間裹著獸皮,用整個腔體發出叫聲,回答著召喚。“對了,這個月該咱們收水電費了,上個月電費那麽貴,準有人偷電……”那間小黑屋不知還在嗎?刺鼻的腥臭味,滑膩膩的地板,還有掛在頂棚接雨水的小鐵桶。很多年沒回去了,真應該回去看看。“明天晚上你去我們家接一下冬冬,我可能加班。”父親,對我來說永遠是個謎。他是怎麽淹死的,連我也不知道。他什麽也沒留下。不,他留下了我。而我將留下什麽呢?我把煙頭熄滅,關上台燈,一切消失了,月光瀉進來,我想起了那個姑娘的笑容。“你怎麽不吭氣?”娟哼了一聲,翻身對著牆壁。她生氣了,但卻是假的。我揭開被子,扳過她的肩膀,在暗中望著她顫抖的眼皮。“好啦。”我說。她慢慢地抬起胳膊,把臉貼過來。“房子的事……”
“祝你的創作永遠像噴泉!”老太太說。
我放下杯子。
“怎麽?”老太太望著我。
“還是為徐老的健康幹一杯吧。”
“也好,為了我不甘心進墳墓。”老頭說。
老太太搛了塊魚放在我麵前的小碟裏。“嚐嚐,黃魚,我的作品。”
“不錯。”
“比起你的小說呢?”
“強多了。”
老太太神秘地湊過來。“有件事你得好好謝謝我……”
“什麽事?”
“猜猜。”
我搖搖頭。
“猜猜嘛。”她用腳尖踩了我一下。
“行啦,”老頭不耐煩地用筷子敲敲盤子,“你就會來這套,有什麽話直說好了。”
“沒你的事!”老太太白了他一眼,“前幾天,出版社的張社長來,我跟他談起你。他呀,答應給你出本集子。”
“噢。”
她在等待我進一步的反應。
“謝謝,不過……”我用指關節敲了敲桌子,“還是等等再說吧。”
“什麽?”
“我湊不出像樣的東西。”
“嗬,我這要燒香,老佛爺掉屁股。”
“有遠見,”老頭一邊吮著魚頭,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唔,唔,還得看看。”
“你看了一輩子,到頭來不是也就掛個名,寫寫回憶錄嗎?”老太太憤憤地說。
“你嚷什麽?”老頭砰地拍了下桌子,“我至少有值得回憶的事 情!”
老太太“哼”了一 聲。
老頭刹那間又心平氣和了。他摳出一顆深棕色的魚眼珠,細細打量著。
“你再考慮考慮,別錯過機會,”老太太用胳膊抱住幹癟的胸脯,歎了口氣,“我去廚房看 看。”
“這個老太婆,”老頭等她一出門,嘟噥了句,然後轉向我,“不要聽她的鬼話!”
“她是好意。”
“你一定有心事?”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沒什麽,文人嘛,難免多愁善感。”他又死死盯著那顆魚眼珠。
“我隻是有點不甘心。”
他抬起頭,毫無表情地望著我。“你今年多大歲數?”他問。
“三十七。”
“知道中國曆史有多長嗎?”
我沒有回答。
“五千年,”他伸出五根彎曲、顫抖的指頭,“不妨多看一看吧,年輕人。”說完,他一口把魚眼珠吞了進去。
我在桌前坐下來。我知道,這是必然的結果。我不會再回到甲板上,回到礁石旁,回到那間月光在板縫中鳴響的小黑屋裏。我的頭有點兒疼,這是酒——那被曬過的糧食在作怪,是陽光在作怪。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悲哀,真想哭,盡管我很多年不會哭了。說不定我的淚水比別人的更鹹,我是漁民的兒子。我的父親死在海上。他的船翻了,連屍體也沒有,在村頭的墳地上給他立了一塊木牌。那有很多這樣的木牌,麵朝著海,朝著太陽每天升起的地方。我是幸運的。我不知道那些出過集子的作者,是不是經常路過書店,隔著玻璃看一眼那本自己的書。精裝和平裝的兩種。精裝的燙著金字,外麵包著質地柔韌的軟皮。他們比我更幸運。然而,幸運是會輪換的。我不該停下來。我沒有選擇的機會,隻有機會在選擇我。其實,一切本沒有什麽。我的神經太脆弱了,總有各種噩夢來打攪我,攪得我不安寧。那顆魚眼珠曾見過海裏的一切:水藻、電鰻、珍珠貝……當然,還有海蠣子。別停下來,我才三十七歲,對於搞文學的人來講,這畢竟是個上升的年紀。那位姑娘的笑容並不隻包含純潔和美,笑容是可以掩飾一切的。然而在笑過的地方要留下痕跡,留下皺紋。
我拉開抽屜,怕燙似的摸摸那份稿子的折角。正因為有了陽光,酸葡萄才會成熟起來,釀成甜酒。她是有希望的。那夥大學生的哄笑盡管不那麽順耳,卻包含著一種陽光般的赤誠和坦白。咳,想這些幹嗎,生活永遠是具體的。我也有過愛,我也有寫這種愛的權利。那是秘密,悲劇中不可超越的秘密,我卻觸動了它。這不是剽竊,廢話,當然不是。
我鋪開那張畫著月亮的稿紙,寫了起來。
冬冬抱著輛玩具車,踢著一塊石子,斷斷續續地哼著一首歌謠,好像是關於貓和蝴蝶的故事。
“快點兒,冬冬,”我拽住他的小手,“別踢石子了。”
他環顧著周圍行人和車輛的暗影,繼續哼哼著。
“爸爸,瞧月亮。”他說。
月亮又大,又圓。
“這不是你的月亮。”
“對,不是。”
“那、那你的月亮呢?”
我什麽也沒有說。我們正走進芙蓉樹濃密的陰影裏。我知道,他在注視著我,卻看不清我的 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