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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 | 我們去找一盞燈

(2019-08-21 13:39:12) 下一個

葉兆言短篇《我們去找一盞燈》原載2007年第5期《收獲》

那年頭沒班花這一說,三十年前,還沒這個詞。二八姑娘一朵花,男孩子情竇初開,開始對女孩有興趣,眼中的姑娘都跟鮮花一樣。那時候,男生女生不說話,那時候,男生多看幾眼女生,立刻有人起哄。這是初中那個特殊階段,後來就不一樣,開始有點賊心,男生偷偷對女生看,女生呢,一個個很清高,做出很清高的樣子,越漂亮越清高。當然,她們也會偷眼看人,眼睛偷偷地掃過來,我們呢,心口咚咚亂跳。

那時候要像現在這樣評選班花,肯定是如煙。我敢說,大家一定會選如煙。如煙姓步,叫步如煙,我們當時都叫她“不如煙”。她真的很漂亮,兩隻眼睛發黑,很亮,梳一根大辮子,個頭不高,往男生這邊一回頭,所有的人立刻挺起胸膛,不是捋頭發,就是掩飾地幹咳一聲。我們政治老師當時最喜歡她,這家夥四十多歲,那時候這年紀的人看上去很老了,差不多就能算是個好色的老流氓,說如煙這兩個字好,一看就充滿詩意。他說為如煙取名字的人一定很有學問,一定很有修養。說如煙的煙,不是煙草的煙,也不是香煙的煙。煙草和香煙太俗氣,如煙的煙絕不是這個意思。他在黑板上寫了個繁體字的“菸”,說你們看見沒有,都給我看清楚了,這個草字頭的“菸”才是煙草的煙,才是香煙的煙,我們抽的煙是什麽做的,是一種煙草,對了,既然是煙草,就應該是草字頭,唉,要命的簡化字呀,把很多簡單的事都弄糊塗了,硬是把好東西給活生生糟蹋。政治老師一提到如煙就來精神,他說如煙的這個“煙”,是“煙波浩緲使人愁”的煙,是“煙籠寒水月籠紗,夜泊秦淮近酒家”的煙,它應該是種美麗的霧狀氣體,彌漫在空氣中間,看不見摸不著,隻能憑詩意的感覺去觸摸,如煙這兩個字讓人一看就會想到了唐詩宋詞。他說你們懂不懂,我說半天,你們難道還沒明白。我們一個個傻著看他,不說話。政治老師歎氣了,說我知道你們沒懂,你們當然不會懂。

政治老師非常喜歡如煙,他是個印尼華僑,據說英語很不錯,學校不讓他教英語,說他滿腦子資產階級思想,還是教政治保險,反正有課本,按照教材要求胡亂講講就行了。

那時候“文革”到了尾聲,很快中學畢業,如煙和我一起分配到一家街道小廠。我是鉗工,她是車工,剛進廠那陣,班上同學經常來找我玩,成群結隊地過來,說是找我玩,其實想多看幾眼如煙。中學畢業了,一切和過去沒什麽兩樣。為了多看幾眼如煙,他們尋找各種借口,跟我借書,借了再還,約我看電影,去遊泳,去逛百貨公司。我們班男生都羨慕我,說你小子運氣好,天天能見到她。

這話已經十分露骨,那時候,男生女生不好意思直接交往,最多同性之間隨便說幾句。我和如煙在同一個車間,一開始跟學校一樣,仍然不說話,就好像是兩個陌生人。我師傅和如煙師傅關係非同一般,他知道我們是同班,笑著說還真會有這樣的巧事,在學校是同學,最後又分配到一個車間。如煙師傅說天下的巧合太多,說不定日後還會有更湊巧的事呢。我們廠在偏僻的郊區,做二班要到晚上十二點多才下班,有一天,如煙師傅一本正經地說:

“喂,小夥子,給你一機會,記住了送如煙一截,把她送到家,你再回去。”

如煙師傅讓我下班與如煙一起走,我家離她徒弟家不遠,有我這個大小夥子陪著,安全可以不成問題。接下來,差不多一年時間,下了二班,我都和如煙同行,仍然是不說話,誰都不好意思先開口。我總是默默地將她送到她家門口,看著她進門了,再騎車回自己的家。這麽送她,稍稍繞一點路,可是我心甘情願。她顯然知道我願意,從來也不說一個謝字,有時候進門前,一邊摸大門鑰匙,一邊回頭看我一眼,簡簡單單回眸一笑,能讓人回味半天。

我那些同學不相信有人天天送如煙回家,卻不曾與她說過一句話。他們說你傻不傻,真缺了心眼還是怎麽的。他們說你小子別裝樣了,我們早就看出來了,早看出了情況,你丫是早看上她了,媽的,好一朵鮮花,怎麽就插在了你這坨屎上。我從沒為自己辯解過,說老實話,很樂意當這個護花使者。一年以後,如煙終於開口跟我說話,那天晚上,在她家門口,我們分別之際,她沒像以往那樣從兜裏掏大門鑰匙,而是默默地看著我,有些不好意思,欲言又止,過了一會,氣喘籲籲說:

“謝謝你一直送我,從明天開始,用不著你送了。”

如煙和廠政工幹事小陳談起了戀愛,根據規定,學徒期間不可以這麽做,這規定當時就是小陳親口對我們宣布的。我師傅有些意外,想不明白他們怎麽就好上了。如煙師傅說現在的年輕人開竅早,戀愛嘛,講的就是個自由,什麽允許不允許,人家好不好,關你屁事。她說你是不是覺得虧了,覺得我徒弟應該看上你徒弟才合適,真是的,你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徒弟憑什麽看上你徒弟。他們喜歡這樣在一起打情罵俏,我師傅一點也不惱,笑著說有什麽辦法呢,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就是有差距,我配不上你,我徒弟自然也配不上你徒弟。如煙師傅說算了,不要嚼舌頭,你徒弟還真是配不上我徒弟,我呢,也配不上你這個大主任。

那時候,我師傅剛被提拔為車間主任。他上任不久,不顧別人的閑話,提拔如煙師傅為車工班班長。我和如煙之間一層薄紙因此被捅破了,相互交往反倒開始變得自然起來。過去,我們好像兩個啞巴,突然間,對話再也沒有障礙,應答也自如起來。如煙有時候會主動跟我開開玩笑,說我還以為你一輩子不跟我說話呢。她說你知道我媽是怎麽想的,我媽她說怎麽也不肯相信,不相信有個大小夥子天天送我回家,送了一年,卻不敢開口跟她女兒說話。

如煙和小陳的關係定了下來,有段時間,他們形影不離。正好小陳下車間勞動,他抓住這個機會,成天守在如煙的車床旁邊,一刻也不肯離開。我的那些同學很失望,知道如煙已有男朋友,也不再來找我玩了。這樣的日子過了沒多久,有一天,晚飯後休息,如煙心情沉重地對我說:

“你知道,我跟小陳吹了。”

我有些吃驚。

她接著說:“反正是真的吹了。”

我記不清自己當時說了些什麽。我知道她並不想聽安慰的話,可是又能說什麽呢?

她說:“你難道不想知道為什麽,我的事就一點不關心。”

我說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

她沉默了一會,說你什麽也不用說。

沒有了政工幹事小陳,我又開始繼續送如煙回家。一切又和過去一樣,我們一同下班,隨著大隊人馬走出廠門,然後一路騎著自行車,共同走過了一個漫長的夏天。那時候,剛粉碎“四人幫”,大家心情都很不錯。我們有說有笑,從來也沒有再提到過她與小陳的事。很快恢複了高考,我們一起參加補習班,一起參加考試,一起落榜,一起情緒低落。然後,然後她又有了一位小王。

這位小王是位幹部子弟,人長得比小陳還要英俊瀟灑。如煙師傅似乎早知道會有這一天,說我徒弟人長得漂亮,找男朋友,自然要找最出色的。她有些恨我不爭氣,膽子太小,考不上大學,成天鞍前馬後跟著瞎忙,結果全白忙了。這以後,如煙又有過小楊和兩位不同的小李,她似乎是挑花了眼,馬不停蹄地變換男朋友,讓大家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曉芙是如煙介紹我們認識的,她是如煙的表妹,是如煙養母妹妹的女兒,比如煙小三歲。我和曉芙相處了一段時間,雙方感覺還不錯,挑個好日子就結婚了。在蜜月裏,曉芙有意無意地追問,我是不是曾追求過她表姐。我避而不答,曉芙說我也是隨便問問,要不願意回答,你可以不說。我便問如煙是怎麽說的,曉芙說她可沒什麽好話,她說你有賊心沒賊膽。這話正好給人下台階,我歎了一口氣,說她既然這麽認為,那也就是這麽回事。

我連續考了三年,費九牛二虎之勁,才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車間同事為我送行,在一家不錯的館子訂了兩桌酒席,大家頻頻舉杯祝賀,如煙師傅對我師傅說,好呀,這回你徒弟總算爭一口氣。我師傅說,你也看見了,我徒弟這次是出息大了。如煙就坐在我對麵,那時候,她已經懷孕了,挺著大肚子,含情脈脈看著我,紅光滿麵,從頭到尾沒跟我說一句話。

到大學三年級,如煙突然找來了,說是要把曉芙介紹給我。她說我這個表妹在讀電大,一門心思想找個名牌大學的小夥子,我覺得你挺合適。我沒想到她會來找我,更沒想到她會把自己表妹介紹給我。上大學後,我們已有一段日子沒見過麵,關於她的故事,斷斷續續知道一些,都不是很確切。聽說已和丈夫分居了,一直在鬧離婚。還有一種傳說,是她在外麵有了人,丈夫小陳拖著不肯跟她離。這位小陳就是最初的那位政工幹事小陳,他們各自繞了個大圈子,又重新回到起點,但是結婚不久,就鬧起了別扭。

第一次和曉芙見麵是在電大,如煙帶我去見她,首先看見的是一群小學生在操場上發瘋,跑過來跑過去。我覺得這十分滑稽,想不明白自己怎麽會跑這來了。曉芙正在上課,她學的是會計專業,電大借用這家小學的教室,班上大多數人都是女生,每人課桌上放著一把算盤。與小學生的吵鬧形成尖銳對比,會計班的電大生一個個很拘謹。終於等到下課,如煙介紹我們認識,接下來,就一直是如煙和曉芙在說話。她們兩個沒完沒了,不停地變換話題,如煙一邊說一邊樂。那時候,曉芙似乎非常樂意聽表姐的話,如煙說什麽,都是一個勁地點頭。

曉芙沒有如煙漂亮,戴著一副眼鏡,皮膚很白,看上去很幼稚和天真。當然,這隻是留給別人的第一印象,事實上絕不是這麽回事。她目不斜視地看著我,眼珠子在鏡片後麵滴溜溜直轉。如煙後來對我說,我這表妹看上去沒心沒肺,其實人可厲害著呢。我當時並不相信如煙的話,說既然是厲害,幹嗎還要介紹給我。如煙說你這人太沒用了,別以為上了大學就有什麽了不起,不是我看扁了你,你呀,就應該找個厲害的女人。如煙又說,我告訴你,不要得了便宜再賣乖,我這表妹多好啊,人家跟你相配是綽綽有餘,真要是有什麽配不上,那也是你不配,是你配不上她。

如煙並沒有出現在我和曉芙的婚禮上,她離婚去了日本,先和一個留學生同居,然後嫁了一個日本老頭,又和這老頭分手,去一家酒吧做女招待。再以後,很長時間沒有消息,偶爾聽到三言兩語,也是來自曉芙的那位姨媽。曉芙姨媽是個脾氣古怪的女人,和養女如煙關係弄得很僵,有段時間,差點鬧到法庭上去。曉芙也不是很喜歡自己的這位姨媽,不管怎麽說,都不應該那樣對待如煙,靠那點微薄的退休金,她不可能過上現在這種養尊處優的好日子。自從如煙去日本,曉芙姨媽一直坐享其成,家裏是成套的日本家用電器。

我們兒子三歲時,有次聊天,曉芙不經意間說出了如煙母女形同水火的根本原因。曉芙姨媽有個相好,這家夥是衣冠禽獸,曾猥褻過如煙。事情自然是那男的嚴重不對,可是曉芙姨媽卻怪罪如煙,認為是她有意無意地勾引了自己情人。曉芙說姨媽年輕時就守寡,很在乎這個男人,這男人曉芙也見過,是個上海人,個子很高嘴很甜,很會討女人喜歡。男人不是東西,有時候是看不出來的,反正曉芙姨媽為這事,恨透了如煙,常常跟如煙過不去。我感到很吃驚,說你姨媽也太過分,怎麽可以這樣呢。曉芙說,現在想想,姨媽是太過分,不過,最過分的還不是這個,關鍵是姨媽把這事說了出去,一次又一次,你是知道如煙的,你想想,那時候如煙為什麽不停地要換男朋友,為什麽。曉芙告訴我,如煙與第一任丈夫小陳離婚,顯然也與這挑唆有關。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有這一幕,真是不可思議,我說那男的對如煙,究竟是怎麽猥褻的呢。

曉芙說:“這個我怎麽知道,得去問如煙,以後她回國了,你可以問她。”

轉眼間,我和曉芙的兒子都上了中學,我們搬進新房,曉芙上班天天有小車接送。在別人眼裏,我們夫妻和睦,住房寬敞經濟富裕,一切都很不錯。事實證明,如煙對曉芙的看法很有道理,她裏裏外外都是一把好手,作為妻子溫柔體貼,作為職業女性是個地道的女強人。別看她一開始隻是個小會計,結婚後事業蒸蒸日上,不久就擢升為財務總管,後來又被一家很著名的公司挖去委以重用。

事情總是相比較而言,曉芙的成功正好襯托出了我的失意。時至今日,她讓人羨慕的豐厚年薪,比我這好不容易才評上副高職稱的收入高出許多倍。過去這段歲月,這個家一直是陰盛陽衰,說句沒麵子的話,當年我評副教授已很吃力,這幾年想申請正教授,一點眉目都沒有。我始終擺脫不了那種挫折感,我知道這些年來,自己沒幹出什麽成就,在一家很糟糕的大學當老師,教一門很不喜歡的課。我的運氣太差,年輕時遇到機會,要先讓給老同誌,等自己也一把年紀,又說政策應該向年輕人傾斜。我並不太願意與別人去爭什麽,隻是覺得心裏不太痛快。

嚴重的失眠困擾著我,整夜睡不著,吃了安眠藥也隻能是打一個盹。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漫漫長夜,常常一點困意都沒有。我不相信自己有病,不相信是得了醫生所說的那種抑鬱症,然而曉芙卻當了真,醫生和她私下談過一次話,顯然是把話說得嚴重了一些。她嚇得連班都不敢去上,不管怎麽說,曉芙還是個女人,無論事業多麽成功,她畢竟是個女人。她說你這是怎麽了,不要這麽想不開好不好,她說我們現在這樣不是挺好,幹嗎非要去得到那些我們並不是真的需要的東西。說老實話,我並不太明白曉芙在說什麽。她說自己的工作實在是太忙了,顧不上家,這個家全靠我這個男人在支撐。她說你千萬不要去鑽牛角尖,什麽教授呀職稱呀,根本別往心上去。

所有人都覺得我的心病是因為評不上教授,人們跟我談話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地在勸慰。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家都說我現在的處境,如果換了別人,不知道應該如何滿意。人必須知足,沒必要硬去追求那些不屬於你的東西。有什麽不痛快你就說出來,千萬不要硬憋在心裏。曉芙的公司正在醞釀上市,這事一旦操作成功,經濟效益將有質的飛躍。作為財務總監,作為公司的高管人員,曉芙有太多的事要去做。我的健康狀況已讓她沒辦法安心工作,結果由她公司出麵,出資雇了一個全職保姆,還專門為我找了個心理醫生進行輔導治療。她公司的領導更是親自出麵,宴請了我們學校的有關領導,希望在評定職稱的關鍵時刻,能夠有所照顧。

在醫生看來,我的病很嚴重。曉芙驚恐萬分,看著我一天天消瘦,整夜地不能睡覺,她甚至一度想到了辭職。我不願意她為我的事操心,我說情況沒那麽嚴重,我說你們的破領導跑到我學校,跟我的領導一起喝酒,說好話開後門,這叫什麽事。說著說著,我的情緒開始變壞,我說你們考慮過我的感受沒有,你們想沒想過我其實根本不在乎那什麽教授頭銜,你們的腦子是不是有問題。我突然暴跳如雷,把手中的茶杯扔向了電視屏幕。這是我結婚以後的第一次失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把茶杯扔了出去。我說我立刻就去跟我們學校的領導談話,我要告訴他們,我不要當什麽教授,我根本就不稀罕。說完這話,我竟然孩子一樣地大哭起來,我的反常把曉芙和兒子嚇得夠嗆,他們打電話到急救中心,用救護車把我送到醫院,醫生給我又是打針又是吃藥,最後又強迫住院接受治療。

出院不久,正好趕上如煙回國探親。這一次,她計劃要待得時間長一些,因為在日本這些年掙了不少錢,打算回來買一套像模像樣的房子。曉芙覺得我病情既然已有起色,閑在家裏難受,便讓我陪如煙一起去看房子,這樣既可以散心,為她的表姐當參謀,同時也讓如煙好好地勸勸,開導開導我。那些天,去看了很多樓盤,如煙心猿意馬沒有任何主意,我對她應該購置什麽樣的房產也毫無看法,我們好像不是為了去買房,隻是沒完沒了地參觀。我們東走西奔,無論哪種套形的房子,如煙都是不置可否。她更感興趣的是我的抑鬱症,每天見麵的第一句話,都是問今天吃沒吃藥,當時我正在吃一種進口藥,這是曉芙托人搞來的,她非要我吃,堅持認為服了那藥病情就不會加重。

如煙說你知道不知道,在日本有很多人,也吃這藥,日本人容易得抑鬱症。

我說我根本就沒有什麽抑鬱症。

如煙說你當然不是抑鬱症,我不過是隨口說說。

我並不相信那藥有什麽特殊療效,純粹是為了讓曉芙放心,天天早晨當著她的麵,我鄭重其事地將藥放進嘴裏,然後趁她不注意,再偷偷吐出來。我不明白大家為什麽都會覺得我有抑鬱症,曉芙這麽認為,如煙也是這麽認為。更可笑的是她們都覺得我有自殺傾向,想到這個,我有些失態地笑了起來,說聽說日本人得了抑鬱症,都喜歡跳富士山,如果我真得了抑鬱症,就跑到日本去,爬到高高的富士山上,從上麵往下跳。和曉芙一樣,如煙被我這話嚇得夠嗆,她睜大了眼睛看著我,說你不要胡說八道好不好。她說你活得好好的,從哪冒出來這些怪念頭。

與如煙一起去看房子,我的心情開始有所好轉,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做工人的歲月。我問如煙還記不記得當年情景,人生如夢白駒過隙,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如煙說她當然記得,事過境遷,她腦子再不好使,也不會那麽輕易地就忘了過去。如煙說她忘不了我當時傻乎乎的樣子,天天晚上屁顛顛地送她,卻連話也不敢與她說一句。她十分燦爛地笑起來,說你差不多那時候就已經得抑鬱症了,那時候你不知道有多內向。說完這話,她幹脆格格格笑了。我讓她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說那時候主要是你太傲氣,你不跟我說話,我怎麽敢隨便開口。

我的話讓如煙一時無話可說,她的臉紅了起來,紅得很厲害,一直紅到耳朵根。當時,我們坐在一輛出租車上,正駛往一家新樓盤,我情不自禁地回頭看著如煙。突然間,我發現她蒼老了許多,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歲月不饒人,我注意到了她眼角的魚尾紋,雖然抹了很厚的粉,可是她顯然已不再年輕。我的目光讓她感到不自在,她說你怎麽啦,幹嗎要這麽看著我。從出租車上下來,我們向那家待售的樓盤走去。我十分感慨,說如煙你知道不知道,當年你可是班上很多男生的夢中情人。如煙聽了這話一怔,笑著說想不到你現在也臉皮厚了,也會說這種又時髦又混賬的話。我說夢中情人這詞聽上去有些別扭,不過事實就是這樣。轉眼間已快到樓盤門口,售樓小姐熱情洋溢地迎了過來,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我告訴如煙當年有誰誰誰,還有誰誰誰,都對她特別癡情。我告訴如煙,那時候我因為跟她分配到一個廠,很多同學都很嫉妒。我口無遮攔地說著,把迎麵過來的售樓小姐都弄傻了。接下來,我有些控製不住,根本不考慮時間地點,不停地對如煙說,售樓小姐開始介紹樓盤,我仍然在喋喋不休。

那天晚上,為了讓如煙相信我說的是真話,我打電話召集了好幾位同學,都是如煙當年的粉絲。老同學聚會是如今最流行的事,聽說可以見到多年沒有消息的如煙,他們二話不說紛紛趕了過來。一共是八個人,並沒有太多想象中的激動,也沒有一再提到過去的日子,來了就是喝酒,沒多久已喝了兩瓶多白酒。最初有些拘謹的是如煙,不停地抽著煙,她抽煙的姿勢很好看,一支接著一支。煙霧在她麵前繚繞,大家東扯西拉,也沒有多少話可說。不管能喝不能喝,一個個都玩命灌酒,漸漸地,如煙開始不再矜持,也充滿豪氣地喝起酒來,並且立刻說起了酒話。她說沒想到我們會這樣在一起喝酒,中國人就喜歡這麽喝酒,聚在一起,除了喝還是喝。她說你們和日本男人不一樣,日本男人酒喝多了,喜歡沒完沒了說話,還亂唱,你們呢,就知道喝酒,連話都不肯說。

有一陣,如煙不停地提到日本男人,動不動就是日本男人怎麽樣。我說如煙你幹嗎老拿日本男人跟我們比呢。我的話引起了一陣哄笑,大家都說是呀,如煙你可真有點糊塗,我們怎麽能和日本男人相比。如煙說日本男人怎麽了,日本男人難道不是男人。顯然是酒喝多了,她說著說著,眼淚突然流了出來。這實在是出乎大家意外,我們的話讓她非常不高興。如煙變得很惱火,說你們和日本男人相比,是還差那麽一點,直說了吧,你們就是不如日本男人。她近乎挑釁地說,你們幾個還有什麽難聽的話,都說出來好了,我不會在乎的。她說我知道你們心裏怎麽想的,不錯,我是掙了一點錢,你們也知道我是怎麽掙的這錢,錢不是壞東西,是人都得去掙這玩意。我們誰也沒想到會是這結局,都說如煙你今天喝高了,大家都喝高了,喝醉了。如煙冷笑了一會,說用不著拿這種話安慰人,我可沒醉,今天誰都沒醉,都清醒著呢,別揣著清醒跟我裝糊塗。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一個個有老婆有孩子,有個完整的家,有話都不敢說,要藏著掖著,我和你們不一樣,不一樣,想說什麽就說什麽。說完這番話,如煙扭頭就要走,我站起來想送她,她把我推倒在了座位上,說對不起,今天我失態了,嚇著你們了,我誰也不要你們送,繼續喝你們的酒吧,該幹什麽就幹什麽。

結果如煙真的走了,我們呢,傻了好一會,又要了一瓶白酒,繼續喝。

就在那天晚上,酒氣熏天地回到家裏,我正式跟曉芙提出了離婚。曉芙仿佛早有預感,她不動聲色地說,離婚以後,你又有什麽打算。我說我已經做好了準備,打算和如煙一起生活。聽了這話,在第一時間裏,曉芙顯得出奇的冷靜,她把正在做功課的兒子叫到麵前,問他如煙阿姨這個人怎麽樣。兒子不明白媽媽為什麽會突然這麽問自己,不耐煩地看看他媽,又看看我。曉芙笑著說你爸看上如煙阿姨了,他要和她在一起,兒子,你覺得這事怎麽樣?兒子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在開玩笑。我說你幹嗎急著跟兒子說呢,他正在準備中考,不要影響他的功課。

曉芙冷笑說:“你還在乎會影響兒子的功課?”

這一夜,自然是沒辦法再睡覺。這一夜,自然是要有些事情。曉芙終於爆發了,她再也壓製不住心頭的怒火。平時生活中,她一向是很要強的,已經習慣了我的唯唯諾諾。一個要強的女人,怎麽能容忍老公做出這樣出格的事。現在,她根本不想再聽我解釋,隻是一個勁地要我老老實實承認,承認與如煙早就有過那種事。她說我真是太傻了,我怎麽會那麽傻,為什麽一點沒往這上麵想呢。她說自己的工作壓力那麽大,總覺得對我關心不夠,這些日子又一直在為我的身體著急,真以為我是得了什麽重病,怕我想不開尋短見,怕我這樣怕我那樣,現在想想,其實她早應該明白我們之間是怎麽回事。她說她完全可以想明白我為什麽會喜歡如煙,像如煙那樣的女人,不知道和多少男人交往過,床上的功夫一定不錯,男人當然是喜歡那樣的女人,要不然我絕對不會迷戀上她。曉芙說,如煙有什麽好,不就是會討你們男人喜歡嗎。

雖然已是半夜,曉芙非常憤怒地撥通了如煙的電話,這兩人很快就在電話裏大吵起來。因為是打電話,我聽不見如煙說什麽,隻看見曉芙很激動,對著電話一陣陣咆哮。曉芙淚流滿麵,如煙一定也哭了,我聽見曉芙一遍遍地在說,你傷心什麽,你有什麽可傷心的,真正感到悲傷的應該是我,是我。曉芙說你把我老公的心都給勾去了,我就說你勾引我老公了,怎麽樣,我就這麽說了,我就說你不要臉,下流,你又能把我怎麽樣。很顯然,如煙想對曉芙解釋,可是曉芙過於激動,根本就不想聽她說什麽。

她們就這樣在電話裏大吵,大喊大叫,深更半夜折騰了一個多小時,電閃雷鳴暴風驟雨,終於大家都有些累了。到了後來,有一段時間,一直是曉芙在聽,如煙在說,顯然如煙在向她解釋什麽。再後來,曉芙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好吧,今天我們就到這為止,既然你矢口抵賴,明天你過來,我們三碰頭六對麵,當麵把話說說清楚。然後曉芙把電話掛了,木樁似的站在那一動不動。

我說:“你幹嗎要把如煙叫過來?”

曉芙說:“我當然要叫她過來對質。”

曉芙說:“你們兩個真是要想好,我也不攔著你,我絕不會攔你。”

第二天,如煙沒有過來。曉芙打電話過去催,如煙聽見是曉芙的聲音,立刻把電話掛了。曉芙似乎早有預感,說就知道她不敢過來,她沒這個膽子。又過了兩天,如煙突然去了日本,在機場,她給曉芙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這一次去了,再也不準備回來。她說人在日本,有時還會想到回國,可是每次回家鄉,都會讓人徹底絕望,讓人毫無留戀。曉芙說你心裏沒鬼,幹嗎要逃跑呢。

我和曉芙經過協商,解除了法定的婚姻關係。我們決定再買一套房子,新房子到手之前,大家仍然同居,仍然睡在同一張床上。曉芙的公司上市已到最後衝刺階段,從表麵上看,她的精力好像都用在了公務上,但是我知道並不是這樣,畢竟我們夫妻一場,我知道她心裏充滿怨恨,我知道她非常失望。我開始相信自己真得過抑鬱症,一個人有沒有得病,也許非要等症狀完全消失了才會知道。經曆了這場風波,我嚴重的失眠問題竟然奇跡般徹底解決了,過去,整夜地睡不著,吃了安眠藥也沒用,現在,隻要腦袋一挨上枕頭,立刻鼾聲驚天動地。

有一天天快亮,我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出走了,到了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在夢中,我和一個養蜂人在一起。那養蜂人就是我,我就是養蜂人,我們與世隔絕,與外麵的世界沒有任何聯係。無緣無故地,養蜂人忽然有了手機,不但有了這個最新款的手機,還有如煙和曉芙的號碼,他撥通了她們的電話,很神秘兮兮地說了些什麽。接下來,養蜂人又用同樣的神秘跟我說話,說很快就會有一個女人來看你,你猜猜看,她會是誰,她應該是誰。那時候,我正埋頭搬塊大石頭,我們的房門一次次被狂風吹上,我要做的事就是趕緊找塊石頭將門抵住。養蜂人說,等一會再搬弄那石頭好不好,你快看誰來了,你看那女人是誰。我抬起頭,不遠處竟然是如煙和曉芙,她們風塵仆仆來自不同方向,很顯然,得到了我的消息,她們立刻馬不停蹄趕來了。

 
作家簡介:

葉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畢業,進工廠當過四年鉗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學中文係,1986年獲碩士學位。80年代初期開始文學創作,創作總字數約五百萬字。主要作品有七卷本《葉兆言文集》,《葉兆言作品自選集》,三卷本葉兆言短篇小說編年《雪地傳說》、《左輪三五七》《我們去找一盞燈》以及各種選本。另有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煞》、《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多麽頑固》、《蘇珊的微笑》,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葉兆言絕妙小品文》、《葉兆言散文》、《雜花生樹》、《陳舊人物》等。2018年4月推出*新長篇小說《刻骨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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