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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紅樓夢》七十年,白先勇終於有了交代

(2019-06-26 08:50:05) 下一個

白先勇80歲了。

距離那個患肺病被隔離、因為寂寞第一次翻開《紅樓夢》的下午,已經過去70年。那天他推開大觀園的門,這扇門就沒關上過,《紅樓夢》成了他的案頭書,他說:“我這輩子從來沒離開過賈寶玉。”

20歲,他辦雜誌寫小說。寫那些從大陸倉皇撤退到台灣,苦苦維持排場,卻沒法掩飾強顏歡笑的台北人,人物命運中處處有《紅樓夢》的影子。

30歲,他在美國加州大學開了20年《紅樓夢》導讀課,給外國學生講博愛眾生的“情不情”賈寶玉,苦於找不到一個恰如其分的英文詞解釋貫穿全書的“情”。

77歲,他聽朋友說,“現在的大學生已經沒有耐心從頭到尾讀完《紅樓夢》了。”大驚:“這還得了?”退休20年後,他重回講台,給台灣大學生講了3學期課,一回一回領著讀完120回書。

2017年7月11日80歲生日前,白先勇做了一件事,他把多年給學生講《紅樓夢》的講義編纂成一千多頁的《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在大陸出版,“替它做了注解”。他覺得“這是冥冥中上天的安排”,對熱愛多年的《紅樓夢》終於有了交代。

隨便一個小人物,吹口氣就活了

1937年,七七事變後的第四天,白崇禧將軍的第八個孩子出生了,取名白先勇。他的童年跟《紅樓夢》有點像,家裏也有上百號人口,父親總不在家,有時候回來,“我記得他騎著馬,穿著披風,很威風”。

1944年,“日本人打進來了”,母親帶著80多口人逃難,離開時,桂林燒成一片火海。一路親人不斷離散,這是他第一次經曆猝不及防的死別。火車暫時停靠,一個姨婆帶孫子下車吃東西,突然有人大叫“日本人來了”,火車趕緊發動,“從此再也沒見過他們”。

一家人輾轉重慶、上海、南京。白先勇長到六七歲,要上學了,體檢x光一照,肺上有個洞,被診斷出肺癆。父親白崇禧臉色大變,讓他單獨住在山上一座房子裏養病,“家裏十個小孩,怕傳染給其他兄弟姐妹,那四年完全是獨處的”。

他覺得自己“被打入冷宮”,多數時間隻能跟自己玩。他在廚房守著廚子老央聽說書,兩人對著一個炭火盆,聽廚子講《薛仁貴征東》。他收集美麗牌香煙殼,上麵有紅樓夢人物,瘦得弱柳扶風那個叫林黛玉,胖得膚若凝脂的叫薛寶釵,他開始翻閱母親的《繡像紅樓夢》,“愛不釋手”。晚上看山下家裏的人影,不時還有笑聲,突然湧上類似“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傷感,放聲大哭。

清代畫家費丹旭筆下的“黛玉葬花”

隔離四年,肺病竟然好了。白先勇開始和九個兄弟姐妹一道讀書,家裏孩子的座位按照成績好壞排,他形容自己那時候讀書“過目不忘”,小學五年級,開始仔細研讀《紅樓夢》。

他發現,《紅樓夢》跟之前接觸的古代故事都不同。不管是廚子老央的故事,還是翻過無數遍的《蜀山劍俠錄》,都有一股“說書”味,而《紅樓夢》不一樣。

作者曹雪芹像個隱形的上帝,雖然知道每個人的命運,卻“神龍見首不見尾”,讓人感覺不到作者的存在。不像其他古典小說,故事講到一半,突然作者跳出來“列位看官”,發一通議論牢騷,對人物進行一番道德評判。曹雪芹幾乎是不帶偏見地描繪著賈府裏各懷心機的芸芸眾生。

他讀到林黛玉進賈府,迎麵撲來大宅石獅,古董擺設,一群群裹著綾羅綢緞的傭人,白先勇覺得自己也變成林黛玉,“替她感受那種壓迫”。讀到寶黛初見,原來麵目模糊的林黛玉突然現形,他通過寶玉的眼睛,打量這個妹妹。還有寶玉仗勢欺人的奶媽,心懷不軌卻被設計毒害的賈瑞,“隨便一個小人物都能撒豆成兵,吹口氣就活了”。

他也知道“紅樓夢未完”的說法,跟多數讀者不同的是,他覺得後四十回就是曹雪芹所作,且不遜於前八十回。

據說曹雪芹三十歲寫完全書,十年刪改五次,將原稿借給親友傳閱抄寫。八十回後的書在輾轉借閱中傳丟了,曹雪芹心態很好,覺得“總會失而複得”,不肯重寫。沒想到四十八歲那年除夕,貧病交加突然身亡,八十回後的書也沒找回來。

半本《紅樓夢》殘卷流傳約30年後,程偉元和高鶚宣稱曆經多年花重金從收藏家和書攤收來了後四十回,補齊殘本,出了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不少作家學者對此不以為然,胡適考證認為後四十回係高鶚續作。張愛玲曾說一生最遺憾的四件事之一是“紅樓夢未完”,讀到後四十回,“狗尾續貂,天昏地暗”。

白先勇讀後四十回,卻覺得“大放光明”。他說“一生中最幸運的事之一”是能夠讀到程偉元和高鶚整理的全本《紅樓夢》。一些學者認為後四十回文字功夫遠不如前八十回,“這點我絕不敢苟同”。他認為後四十回沒有前麵大篇幅的詩歌華章,是因為描寫賈府衰敗的需要,“並非功力不逮”。

他特別喜歡黛玉焚稿和寶玉出家的段落,“可以說是《紅樓夢》的兩根柱子,把整本書像一座大廈牢牢撐住。”他對黛玉死前焚燒詩稿心有戚戚,“作者十分聰明,用焚稿比喻自焚,表達她在失去愛情後,毀滅自我”。而寶玉披著大紅猩猩氈出家,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把他震懾住了,“一定出自大家手筆”。後四十回中賈府的衰敗,他覺得沒有經曆過家世衰落的人,不可能懷有這樣的“悲憫和哀悼”。

他讀程高編纂的《紅樓夢》,引言裏,兩人聲明此書是“細加釐剔,截長補短”修輯而成,“至其原文,未敢臆改”。“就姑且相信他們說的是真話吧,除非有一天,曹雪芹的原稿突然跑出來。”

“我的心是馬蜂窩”

1952年,白先勇隨全家移居台灣。4年後,他高中畢業,因為夢想參與修建三峽大壩,填了成功大學水利工程係。父親白崇禧很高興,他覺得“男孩子以理工為主,法商次之,文史屬下乘”。

盡管學了工科,他仍然愛看小說。他讀巴金的白話小說《家春秋》,講一個四代同堂的高姓大家族,極盛轉衰,最後家族四分五裂,死的死,出走的出走。和《紅樓夢》很像,卻仍有不及,“兩代人的矛盾太簡單了,上一代都是錯的,下一代都是對的。”

而《紅樓夢》裏,人物更加複雜有趣,很難用對錯一言蔽之。“我怎麽就是不明白,《紅樓夢》每個人都有自己一口氣。”白先勇讚歎道。

他也讀外國小說,《戰爭與和平》《卡拉馬佐夫兄弟》《追憶似水年華》這些自傳體大部頭是他“最敬佩的幾本東西”。但跟《紅樓夢》比,書裏涉及的宗教哲學表達,實在太複雜,“看下來累死了”。人物去世前,還要看天空想宇宙,一想七八頁,“煩啊,死了就死了唄,我那時候想”。

雖然他也隱約感覺出《紅樓夢》絕非家族愛情悲劇那麽簡單,“有很複雜的結構,那些神話、預言、象征,說都說不完”,但又通俗好看,僅僅是獵奇貴族的生活起居、感情世界就很有意思,完全可以當成一本愛情小說或是民俗小說隨便翻閱。

大學一年級結束,白先勇打算轉學,讀文科。他沒跟父母說,“偷偷”改了專業,從水利工程係轉到台灣大學外文係。父母知道後,也隻能自我安慰“行行出狀元”,隨他去了。

“我父親雖然很威嚴,但他能夠講理,你可以說服他。別的家長肯定不同意,會被罵死的。”多年後,2012年,白先勇為父親寫了《白崇禧身影集》《父親與民國》等多部傳記,他有點得意:“還好我沒有學工,否則沒人替他寫傳記了。”

進入台灣大學,他師從評論家夏濟安,並且開始寫小說。21歲,他寫了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裏麵的人物情節都是《紅樓夢》的影子。

一個有點資產的寡婦,被滑頭金大先生騙婚,一無所有,整天受氣。仆人隻給送剩菜剩飯,過得跟尤二姐差不多。金大先生決定把金大奶奶從她自己的房產中趕出去,他急著迎娶一名交際花。於是,在婚禮當晚,一邊是熱鬧的典禮,另一邊金大奶奶服毒自殺。小說結尾婚禮喪禮的強烈對比,也令人想到《紅樓夢》中黛玉之死的情形。

《金大奶奶》是白先勇第一次發表的小說。不久,白先勇拉了十個同學,自己辦了一本雜誌《現代文學》,沒有辦公室,在係圖書館裏審稿,十個人又當作者又當編輯。還要向成名作家拉稿子,沒有稿費,“那時候口氣大得很”,給名人寫信邀稿,“無論如何請你寫篇稿子,我想你總會答應的吧”。

“窮得不能再窮,作者常常不夠,隻能自己多寫兩篇”,他有兩個筆名,小說《月夢》《玉卿嫂》《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都發在《現代文學》上,其中14篇後來集結成書《台北人》。

這本書受《紅樓夢》影響很深,故事主角都是淪落在台北的大陸人。有“總也不老”的高級交際花尹雪豔,也有急著“找到個戶頭”的低級舞女金大班,還有淪落成“夥頭夫”的國民黨軍官。白先勇試著像曹雪芹一樣,不帶偏見地描繪這些墮落進底層的人,對這些無法把握自己命運、被曆史帶著走的小人物充滿溫情。

《現代文學》雜誌斷斷續續出了20年,因為資金停刊,又複刊,在美國教書時,白先勇仍不斷寄錢和稿子給編輯部。這份雜誌刊登了陳映真、三毛、瘂弦的第一篇作品,還有蔣勳、洛夫、周夢蝶等作家的小說,幾乎算得上孕育出了一批台灣作家,被台灣文藝界稱為“迷你文藝複興”。

台灣大學中文係教授、當時編輯部骨幹柯慶明說,雜誌複刊最重要的成就是“逼白先勇把《孽子》寫出來”。像《紅樓夢》一樣,《孽子》也是一部靠“情”支撐的小說。一群因為同性戀性向而被家庭拋棄的青年,聚集在夜裏的公園,因為極端的愛,同性戀人互相庇護,相濡以沫,又自相殘殺。柯慶明評價白先勇這部唯一的長篇小說,“孽子的故事,愛得死去活來,其實是繼承了《紅樓夢》的神話。”

《紅樓夢》甚至影響了白先勇對待世界的方式。畫家奚淞曾經問他:“你最想做什麽?”白先勇給了一個相當賈寶玉的回答,“我想開個孤兒院。”他說他的心是個馬蜂窩,想給所有他筆下被邊緣的小人物一個庇護所。

“這是天書,裏麵全是密碼”

從1965年到1994年退休,白先勇一直在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東亞係開“《紅樓夢》導讀”課。他用英文給外國學生講紅樓夢故事,用中文給中國留學生考據其中細節。

美國學生不懂中文,他甚至找不到合適的英文詞來描述支撐《紅樓夢》全書的“情”字,“love(愛),sentiment(多愁善感),emotion(情緒),好像都不對。”中國人的“情”像一條光譜,涵蓋了人世間一切情感,“愛”隻是其中一小部分,“情好像是宇宙的原動力,《紅樓夢》還有情根,情一生根就麻煩了,債就還不完了”。

沒想到,白先勇的課在外國學生裏很受歡迎,他們形容白教授風度非凡,是學校裏的“搖滾巨星”。聖巴巴拉分校校長楊祖佑2015年還接到學生谘詢,“為什麽《紅樓夢》的課好多年沒有開了?”楊祖佑隻能如實告知:“1994年白教授退休後就沒開課了。”

1994年,白先勇57歲,在美國教了29年書,退休那天,他把辦公室鑰匙交回學校時,“我好興奮,像鳥一樣飛出去了,永遠不回來了”。他把紅樓夢的課程講義都扔掉了,接著,他寫書,複興昆曲,籌劃了幾百場昆曲青春版《牡丹亭》演出,“我再也不要教書了”。

2014年,距白先勇從加州大學聖巴巴拉分校退休,已經過去20年。他又被“綁回”母校台灣大學講台,上《紅樓夢》課。

那年春天,一個基金會給台大文學院讚助了“人文講座”,請白先勇開“《紅樓夢》導讀”課。中文係教授張淑香告訴他:“你應該來教課,現在的學生沒耐心坐下來好好看那麽厚的書了。”白先勇大驚,連《紅樓夢》都不讀,“那他們長大了怎麽辦?”

走進台大400人教室,白先勇發現連台階上都坐著人,“我很緊張。”他想,400個學生隻要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一,能跟著自己從頭看一遍《紅樓夢》,就不錯了。

“剛剛開始讀《紅樓夢》可能有點吃力,人物關係很複雜,一下子沒法弄清楚。”他安慰在座的400個學生,“我們要有點耐心,一步一步慢慢來。”他給學生布置任務,一周讀八回書,好好感受每一句話、每個人物出場、穿的什麽服裝,“作者非常講究,我花了幾十年慢慢琢磨”。

為了上課,他又從頭仔細看了一遍《紅樓夢》,回憶丟掉的上課講義。這番閱讀和二十年前,感受又有不同,“這是天書,裏麵全是密碼。隻有經曆時代大變動、人生大變動,才能一步一步慢慢懂。”

白先勇想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母親剛去世,他去美國愛荷華大學讀碩士,父親白崇禧送他上飛機。他和父親合了最後一張影,年輕的他戴著墨鏡,意氣風發的樣子——那時候他還很年輕,和十七歲結識的愛人王國祥雙雙赴美留學,一個學文學,一個學物理,對未來有期待。

1963年1月,台灣鬆山機場, 白先勇與父親白崇禧(左)的 最後一張合影 

而照片裏的父親白崇禧則顯出疲憊老態,沒有笑容。在美國,他常常收到父親的信,內容很嚴肅,跟他談論國際政局。通了三年信,他收到了父親去世的消息。

他通宵寫了文章《國葬》,然後一個人走到海邊,“有種說不出的悲愴”。“我父親是個百分之百的愛國者”,參加過武昌起義、北伐,抗日戰爭時,被稱為“戰神”,他記得父親打仗回來,就吩咐家人做桂林米粉慶祝。

而白先勇自己也經曆了人生的大風浪,1992年,愛人王國祥舊病複發病逝。他寫了一篇《樹猶如此》,回憶兩人從中學結識,一起轉學考進台灣大學,王國祥為他的《現代文學》拉讀者,在美國一起蒸螃蟹熱黃酒,在後院種下三棵意大利柏樹,曾經度過一段相濡以沫的生活。想到父親在妻子去世不久,送兒子遠赴美國,不知哪年才能見麵,白先勇突然覺得:“我想他到最後肯定有很深的遺憾。”

2012年,白先勇開始為父親寫一係列傳記。“最後從南寧撤退,打到一兵一卒都沒有了。隻身一個人,從大陸倉皇撤退。”到台灣後,“和蔣介石不好了”,表麵上還是四星上將,其實全家被特務監視。人們提到作史“為親者諱”,替親人寫傳記容易偏離中立,他說:“我不替父親說話,誰替我父親說話?”

77歲,他再讀到紅樓夢最後一回寶玉出家,光頭赤足,披著大紅猩猩氈,在雪地向父親辭別,覺得悲喜交集,十分歎服:“是個畫龍點睛式的結尾。”

在台大的400人課堂上,他問學生:“賈寶玉為什麽不穿黑鬥篷、灰鬥篷,作者要給他穿紅鬥篷?”他自己回答:“因為這代表背負滾滾紅塵,賈寶玉代替世人把人世間一切情帶來的痛苦,背在身上,像一個十字架。”

他告訴學生,人生會經過幾個階段:年輕的時候都想入世,追求青史留名。到中年受了挫折,想要學道家出世了。到晚年,看開一切,開始學佛了。“過去中國人一生,大致都經過儒道釋三個階段。”最後寶玉對父親一拜,代表儒家的賈政和代表佛道的寶玉,“產生了對話,達成了諒解”。他覺得自己到70歲,才讀懂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他覺得這一情景非常動人,而他已經到了開始領悟佛道的晚年,他看著下麵二十出頭的年輕學生,不確定他們聽懂了多少。

120回《紅樓夢》“越講越仔細”,本來計劃開一學期的課,一學期下來隻講了40回,“台大說那你繼續開啊”,一年隻講完80回,“他們又說講不完不行”,最後一直教了三個學期,講義60萬字。

這60萬字講義最後被匯總成《白先勇細說紅樓夢》,先在台灣出版,接著又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簡體版。拿到這套書,白先勇不禁感慨起來:“我看了一輩子、講了一輩子《紅樓夢》,從來沒有想過要把自己的心得搞個一千頁的東西出來。好像我這一生就是準備著做這幾件事,做《牡丹亭》和《紅樓夢》,好像有一隻手在指導你。”他覺得這是自己“替《紅樓夢》做的注腳”,希望能幫助現在的學生讀書,“讓《紅樓夢》更容易看一點”。

2016年7月7日,台北,白先勇與新書合影

2017年6月初,白先勇攜這套書來到上海。他告訴大陸紅迷一個考慮了80年的問題:“如果要我來挑世界最偉大最傑出的五本小說,一定會包括《紅樓夢》,我可能把它放在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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