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蓮(1953.6.26~2019.6.19 )
1996年2月,我從紐約回來,上海已經變得麵目全非了。小時候跟媽媽和爸爸走過的淮海路成了金燦燦的街道。夜晚那些燈箱廣告,可以和耀眼的紐約街頭作比較。密集的法國梧桐樹消失了,出租車經過那光禿禿的街麵時,開開停停,我們被堵在擁擠的人流和車流之中。喇叭聲不斷,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心慌,在這燦爛的燈光下我害怕,怕什麽?我並不清楚,到處彌漫著陌生的氣息,我迷失在自己的城市裏。縮進破夾克裏,抬起我穿著美國大兵皮鞋的腳,慢慢在尋找樓梯的台階。我的大頭皮鞋沒有給我任何自信,一次又一次讓我在那裏絆倒,我緊緊地拉住滿是灰塵的自行車輪子,它依然像我七年前,離開家的時候那樣,用鏈條鎖鎖著,綁在樓梯的半腰間。我深深地呼吸著,努力在走進家門之前把情緒穩定下來。小樓道,依然彌漫著濃濃的油膩氣味,那油膩甚至就滲透在空氣中,我可以從呼吸裏體會到。
我輕輕地敲著家裏的小門。老阿姨穿著洗得發黃的棉毛褲從被窩裏爬起來給我開門。像以往一樣,她說:“是小妹妹回來了。”她看著我沒有一點驚訝,而我卻驚訝地打量著她。在看慣了高大的美國人以後,我從來不知道她是這麽瘦小,從來不知道她的臉色這麽暗淡。她哆哆嗦嗦在我的身後鎖上門,嘴裏發出“嘶嘶”的聲音。
“阿姨,趕快回去睡呀,不要凍著了。屋子怎麽那麽冷。”
家,一到夜晚就安靜得很,母親睡得很早,和我走之前一個樣子,甚至連雞毛撣子都還掛在大櫥的側麵。唯一的變化是桌上,箱子上,甚至舊冰箱上都蓋滿了舊報紙和老化的白色塑料紙。家,看上去像一個廢品回收站。阿姨說:“上海的灰實在太大,沒有工夫天天去擦,就用這些報紙來擋擋灰。”我該說什麽,總以為這個家是很溫馨的,總以為闊別七年之後,重逢會別有一番激動人心的瞬間。我在肯尼迪機場起飛的時候,都為自己的想象感動了。淚水在眼角轉動,我甚至希望自己手上有一把家門的鑰匙,輕輕地將它打開,讓她們大吃一驚。
是的,我站在這裏,站在屋子的小窗口下麵,窗外的霓虹燈在不斷地閃爍,我看見屋裏的舊報紙,破塑料布也在變幻著顏色,像萬花筒似的。家,在燈光下變得更加破敗了。老阿姨穿上了棉襖,領我走到母親睡覺的地方。她還是睡在陽台上搭出來的小房間裏。白天的時候,那裏可以更多地曬到太陽。老阿姨推了推母親,她從棉被裏伸出一隻完全變形的手,那手像被人纏過的小腳,手指交織在一起,已經不能伸張和彎曲,骨架全部萎縮了。母親用那樣的一隻手向阿姨搖了搖。
“是小妹妹回來了。”老阿姨大聲地叫著。
母親還是搖了搖手,“我不要水,不要了。”
我把手伸過去,握住了母親的手。那手指像一根僵硬的鐵鉤子,掛在我的手上。她還在說:“我不要,我說了不要水嗎。你們不要來煩我了。我的日子不好過,我疼啊,我的類風濕不會好了。我求求你們……”
“媽媽,是我……回來看你了。”
“走吧,不要來煩我了。這個生活沒有什麽意義。我沒有幾天能活了,讓我太平一下啊。”
原來我想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成功的形象。讓她看看外婆故事裏的“窮秀才,寒窗十年,終於拿到了博士學位,她很快會嫁給一個有錢人的……”我把博士文憑放在隨身背的背包裏,準備一進門就亮給她看……可是,她病得這麽重,她沒有給我這個表演的機會。
就是這樣,我還是要說,跟過去比,我們家現在有了很大的改善。1980年6月28日為父親召開了平反追悼會。媽媽說到這件事情的時候,總是說:“那完全是因為陳國棟書記啊,沒有他,這個追悼會哪裏會開得這麽成功。”
“成功”,什麽算是“成功”?用這樣的措詞來形容爸爸的事情準確嗎?我害怕麵對這樣些詞組,它與我的生活經驗相去太遠了。但是,媽媽把這一切都看得很重,雖然爸爸已經不會再知道這些事情了。活著的人所做的一切依然在為死人著想。當時,“胡風問題”已經明朗化,陳沂部長主持的上海宣傳部在中央的批準下,同意給爸爸平反。但是,爸爸最後不是在上海去世的,也不是在上海宣傳部任職,所以追悼會不適宜在上海進行。媽媽堅決不答應,她說:“鄭州有誰認識你父親,在那裏開追悼會有什麽影響?你父親就是在上海被他們整的,憑什麽把我們這群孤兒寡女塞到那樣一個荒涼的地方去。不行,一定要在上海給你父親平反。”
她跑去找陳國棟書記。她重新開始為父親的平反問題奔跑。在整理她的書稿時,我看見厚厚的一本筆記,封麵上寫著“平反難”。我已經完全喪失像母親那般的堅強,在這本稿子麵前,我猶豫了很久,竟然沒有勇氣把它打開。我掉過頭去,是獨自一人的時候,我也害怕自己的眼淚就那樣無力地滾落下來。
我知道在40年代新四軍時,爸爸就和陳國棟書記結識了,後來他們成了好朋友。再後來,陳書記自己也經曆了極“左”路線的迫害,他對爸爸是理解的。媽媽說,是陳書記給我們家,給你父親最後的支持。他在市委的常委會上就說:“讓朱微明,孤兒寡女的跑到鄭州去,確實不合適。彭柏山的問題是在上海出的,我們就應該在上海給人家解決。人家受苦受冤快整整30年了。”
1980年6月28日,由陳國棟書記主持的爸爸平反追悼會,在上海龍華火葬場隆重舉行。爸爸的朋友,有幸在“文革”中活下來的朋友,王一平伯伯,元化叔叔,陳其五叔叔還有那些上海的胡風分子,都來了。但是,胡風伯伯沒有來,當時他還在四川偏遠的村子裏“保外就醫”,他還在判刑之中,他的問題還沒有得到中央最後的認可。
媽媽收到了胡風伯伯的來信,他說,他在遙遠的四川鄉下也聽說了爸爸的事情,因為是住在鄉下,趕了很遠的路,才能給媽媽發出這一封信,他希望能到上海參加爸爸的平反追悼會。信,寫得很短,信封是那種畫著很粗糙的圖案的那種農民用的。但是,在這些破破爛爛的東西後麵,凝固著多麽沉重的感情啊。可是,媽媽卻被這一張薄薄的信紙嚇壞了。她完全是一隻關在玻璃籠子裏的蒼蠅,可以看見外麵的人在行動,但是她隻能作微弱的掙紮,喘息。她已經被所有的“教導”把腦子洗得很幹淨了。她永遠會聽見那些低沉、繁複而沉悶的聲音,讓她作為一個黨員,保持原則。她不敢向胡風伯伯發出邀請,她又感到一份歉疚。她,把胡風伯伯的信交到了上海宣傳部,由組織作決定。
組織上,上海宣傳部不同意胡風到上海參加父親的追悼會,因為胡風的問題還沒有最後定案,上海必須和中央保持一致的步調。
不知道梅誌阿姨是否知道這個事情。如果,她今天看見我寫下媽媽這一段經曆的時候,一定會給予諒解的。在那樣的年代,人已經被訓練成習慣挨打的畜生的時候,誰都不知道怎麽做出選擇。但是,後來,後來當媽媽病重在床,在最後的日子裏,她還會想起這些往事。她非常痛心地跟我說:“我真不該把胡風的信交上去。我是被整怕了。”
將近20年過去了,我在梅誌阿姨寫的《胡風傳》上,看見這樣一段描述:
上海方麵為在“文革”中受迫害去世的柏山開追悼會,梅誌特地請在上海的朋友們代胡風送一個花圈,以表哀思(後來知道,當時還不允許把他送的花圈放在靈堂裏。不過,這消息可沒敢告訴他)。
在1979年底的時候,聶紺弩伯伯從監獄裏釋放出來了。他在病床上聽說了爸爸的事情,為此寫了一首詩。
挽柏山
山外青山樓外樓,人生禁得幾拳頭!
《崖邊》寫了蘇區事,莫非反蘇錯報仇。
馮堂易老老彭難,何不當初美孔顏。
八百歲時一回馬,再活八百也等閑。
1980年的夏天,賴少其叔叔親自用毛筆提寫了挽詩,將它懸掛在靈堂裏。
悼彭柏山同誌
江淮河海曾飲馬,揚鞭抽劍斬惡來。
忠良為國遭橫禍,清酒一杯祭靈台。
文壇宿將留遺作,繁華織錦辛勤栽。
我向浩天三祝酒,春風吹到百花開。
讀著這些詩的時候,說他們還是年輕的豪傑,也許一點都不過份。在字裏行間依然洋溢著英武之氣。浪漫的老一代,是從血液裏麵決定了他們的氣質,和我們這些已經沒有什麽情調,沒有青春感的下一代人相比,我似乎是在自己身上,聞到那種難以描述的死寂的泥土和拜金主義混雜的氣息。過去一些時間,過去那些往事,又過去一些年華,接著我們經不起新的誘惑,然後被滯留在歲月的後麵。
多少年以後,皮定均伯伯的夫人張烽阿姨在給我們孩子的來信中,還會提到:讀著你媽媽寫的文章,眼前再次浮現出她淒苦的形象,我又一次情不止禁地老淚湧流,我的大孫子皮虎和外孫在旁邊驚奇地看著我,卻不敢問為什麽。你媽媽的一生是非常坎坷的,是她經過不懈的努力,才為你爸爸爭得了公正的待遇。不是像這樣的妻子,光靠你們幾個兒女是不行的……在你們家長期遭遇不幸中,我們很歉疚地無能為力,由於距離較遠,經濟上也沒有及時給予接濟,這也是我流淚的內心原因。
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在回信中也隻當沒有看見最後一段。實在是對皮伯伯和張烽阿姨的感激,落在紙麵上都是難以表達的。但是,一切確實像她所說的,沒有媽媽的努力,我們幾個子女又怎麽可能為爸爸找回一個公正的結局?
1980年以後,中國的政治氣候在改變,一點一點讓我們接近普通人的生活狀態時,爸爸從湘鄂西逃回上海的那一段曆史,終於也給予了一份諒解。經組織部批準,同意在爸爸的骨灰盒上加蓋黨旗。當時我在外地拍戲,沒有趕回上海。
1983年10月31日,由當時在任的上海宣傳部長王元化、爸爸的好朋友,為父親舉行了加蓋黨旗的儀式。故事並不美好,但是有了一個還算說得出口的結局。更何況是元化叔叔為父親的骨灰盒加蓋了黨旗,就有了一點戲劇性的色彩。
豪情都做斷腸夢,歲月漸摧鬢發斑,
心事茫茫誰堪訴,問君更得幾時還。
母親的坐牢問題在“文革”結束的時候,也跟著定案了——維持原來結論,沒有出賣同誌,沒有破壞組織,在敵人的監獄裏表現堅強。恢複黨籍,沒有預備期。當這一份快樂到來的時候,真是精疲力竭。她辦理了離休手續。媽媽微笑著,那笑容陷在她長滿凍瘡的臉上,顯得很虛假。但她是真心實意地在笑,動作遲鈍地在那裏轉悠著,在上影廠三號門的門房間裏,把自己的小零碎收拾於淨,轉身向周圍的老師傅和工人告別。日子過得真快,她在這裏也呆了有兩個多年頭了,看門,看著上影廠的各種人物進進出出。她說了一句俄文:再見。開始大家還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明白以後,學著她的腔調,重複著,師傅缺了門牙的嘴怎麽說,怎麽漏風,發不出“斯”的聲音,最後大夥兒都在那裏哈哈大笑起來。
當時的宣傳部長陳沂,安排媽媽在退休以後,負責主辦上海的《文學報》,因為媽媽是老記者,有辦報經驗。
媽媽說:“我過去沒有做官,也不管這個官有多少大小,現在就更不想做官了。讓我解甲歸田吧。”但是,陳沂部長又請人上門來說服媽媽。媽媽跑去看陳國棟書記,她說:“陳書記啊,讓我保持個晚節,做個平民百姓吧。”
陳書記答應了媽媽的請求。
媽媽說,她全都打算好了,回家以後就和上海譯文出版社聯係,從現在開始,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在那裏翻譯小說了。她把自己的書桌收拾好,再不用為父親的問題奔波了。她在自己的1992年9月28日77歲的生日,為自己寫道:
寫照
我的人生是坎坷的,
風刀霜劍,蛇蠍擋路。
我的生活是:
焦首朝朝還暮暮,
煎心日日從年年。
但我:臨危不懼,臨辱不驚。
像燒盡的木炭,
耗盡熱能是我的義務。
生命對於她始終像是一個不樣的預言,當她開始充滿希望的時候,一定是最壞的事情即將發生。當她還來不及翻譯什麽東西,當她還沒有耗盡她的熱能的時候,她的類風濕關節炎急性發作,從這以後就再也沒有好過。她病得越來越嚴重,以至於拿一塊手絹的能力都喪失了。她全身的關節變形,叫喊著、疼痛難忍,她癱瘓了。
有一次她跟我說:“我備了很多安眠藥,有一天,實在忍受不了這個疼痛的時候,我就把它吃了。我跟你說了,你會理解我的。不要阻攔我,活著對我已沒有什麽意義,我是在這裏等死。”她看著我,我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我粗暴地叫了起來:“不許你胡思亂想。”看著母親,緊鎖的眉頭把五官扭歪了,她讓我頭暈目眩。怎麽會不知道她依然在服役呢?可是,我們還能怎麽辦?都要走到那條路上去的,但是就不能說出口。在我們前麵,已經有許多人走去,我跟在後麵看著,覺得自己像一條影子,歪歪扭扭,馱著背,看得昏昏沉沉。
1996年5月31日,天,突然暴熱起來。早晨的時候還好好的,可是到了中午陽光灼灼逼人,一直照在我們家搭出來的小陽台上。我帶著美國來的朋友瑪格麗特走進那裏,瑪格麗特好遠就展開雙臂,做出跟母親擁抱的姿勢。媽媽躺在床上,一邊笑著一邊吃力地說道:“我土得很,不會你們這種美國式的東西。”我翻譯給瑪格麗特聽,她哈哈大笑:“那告訴我,什麽是中國式的?”我們都笑了。大家坐在一起照相,老保姆悄悄地問我:“我能和她單獨照一張嗎?好給我鄉下的女兒寄去看看。”瑪格麗特還沒有回答,母親已經在那裏說了:“沒有問題。照吧。”當我翻譯了她們倆的對話以後,瑪格麗特笑得更高興了,她學著母親的口氣和中文,大聲地說道:“照吧。”
可是,就在黃昏的時候,就在我和瑪格麗特逛老城隍廟的時候,她堅持要給媽媽買個禮物,我說那得問問她喜歡什麽啊。我試著打電話回去,隻聽見小梅大叫著:“媽媽不行了,你快回來。不行了!”追到醫院裏,媽媽抽搐著,高燒已經到40度3了。醫生發出了病危通知——病毒性急性肺炎。我留在病房裏,把冰袋壓在她身上,她打著哆嗦,嘴唇幹裂了,小便已經失禁,一陣一陣的尿臭從她下身冒出來。老阿姨試著給她擦身,剛換了褲子,又尿濕了。我打電話到南京叫小鈞快回來。我害怕得厲害,天天在那裏說什麽死啊,生的。可是這時候,我覺得自己的五髒六腑都攪動起來了,無法抗拒地被瘟熱、被浴室般的熱氣籠罩住。一切都是濕的,熱的。在炎熱之中,像喝醉了一樣,像是被蛇纏住的蛤蟆,在那裏扭動著,掙紮著。黎明到來之前,救護車的聲音一分鍾都沒有停過,呼嘯著,刺耳又尖利,像劃過玻璃的鋼刀,一下又一下地在心上刮過。似乎是挨不過黑夜了,我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我衝出了病房,站在馬路上給瑪格麗特打電話,我說你過來,幫我來看看吧。她是美國科羅拉多州的衛生部長,原來就是一個內科醫生。半夜裏,她也衝過來了。但是急救病房隨便怎麽,就是不放這個美國鬼子進去,她出示了自己的名片,不斷地解釋。沒有人理睬她。我一把抱住她,大聲地嚎哭起來。
媽媽被搶救回來了,她睜開眼睛看著我們四個孩子,(小蘭在美國,沒有趕來)疑惑了一會兒,吃力地一字一句地問我們:“為什麽不讓我去死啊?”
整個夏天,我天天給她送飯,但是,她已經很虛弱,不想吃飯,因為大量服用治療類風濕的止痛藥,使她的胃大麵積潰爛,不能進食。醫生決定給媽媽注射血清,加強營養。可我還是不放心現在血漿的質量,萬一她再得個肝炎或者其他什麽通過輸血感染的疾病,這不是更糟糕?騎上自行車,我急急忙忙地往醫院趕,還想和醫生商量一下,把這個治療方案取消。一進病房隻看見媽媽渾身發冷,全身在抽搐,我大叫著:“醫生,醫生不好了。”護士們聽見喊聲就衝了進來,一看不對,迅速地拉掉她手上輸血的針頭,可是媽媽已經不行了,整個臉呈青色,嘴唇漸漸地發黑。嘴角上流下了白沫。這時,走廊上“哐當哐當”響起來了,急救車在往媽媽的病房推來,後麵跟著主任醫生。
護士已經熟練地將橡皮管子扣在媽媽的手臂上,要給她注射靜脈針,注射鎮靜劑。但是,她的血管已經硬化了,怎麽也插不進針頭,護士戳戳手臂,又改著戳戳手背,都進不去。隻看見母親的五官在緊緊地收攏,發出一聲聲尖叫。人,抽搐得越來越厲害,於是兩個護士死死地將她按在床上,還在那裏找穴位給她注射。
我恐懼極了,站在鐵床的架子後麵:“你們快一點,快一點,她受不了了。”
醫生決定將她的大腿拉開,在腹股溝大動脈這裏注射。但是,媽媽有類風濕關節炎,骨頭已經完全扭曲、變形。她根本不可能將大腿伸直。醫生將她的腿拉直,她再也忍受不了,她疼得再也忍受不了。她在那裏懇求:“死,讓……我死……求求……你們。”護士長讓我幫助一起將她的大腿拉住,我掉過頭去,雖然在那裏用力拉著,但是我不敢看。我跟著一起叫起來了。“快一點啊。”護士長親自用三寸長的大針頭,猛地紮進媽媽的大動脈裏。媽媽整個人像撕裂一樣,本能地扭曲著。……我要有多少次生命,才能戰勝這一份死亡?人的直覺就像一支黯淡、閃爍的小蠟燭,整個一生都在陰森可怕的世界裏顫抖。護士長熟練的技術,終於將這一針打進去了。當針頭拔出來的時候,那麽長的大針頭,竟然被擰歪了。媽媽完全精疲力竭,隻看見她的臉還是那麽痛苦地擰在一起,人在漸漸地安靜下來,可是她的呼吸依然像在抽搐。
“我……死……”她說不下去了,藥性發作的時候,她的高燒上來了。40度2。人不再抽搐,但是昏迷過去了。我跟醫生說:“滿足她的願望,就讓她安樂死吧。這樣的治療,誰都承受不了的。”
醫生說:“中國沒有安樂死的法律。這次的血清可能有問題,下次不用了。”
“可是,這樣活著比死更痛苦。”
“那我們也沒有辦法。這是法律。”
是的,你們沒有辦法。可是麵對自己的生死,我們居然無法選擇。
世界又封閉起來,人生沒有盡頭。疼痛還沒有結束,人們又要奏起樂來,去尋找更多的悲傷。全部的恐怖就是,還要活下去。我依然天天給媽媽去送飯,雖然她還是幾乎什麽都不吃。但是,她又一次被搶救回來了。她用輕微的聲音說道:“小蓮,我讓你這麽辛苦;還有小梅,那麽熱的天,在給我做飯。我心裏難過得很,我老是打攪你們……”我看見她哽咽著,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眼淚在眼眶裏轉動著。
“你胡說什麽啊。你什麽時候打攪過我們?你給我們機會,讓我們還債來了。”
媽媽笑了,我努力跟著她一塊兒笑。回家的路上,我的“老坦克”又出事了,不是漏氣,就是鏈子又脫了。騎著騎著,就非走下來找地方修車、補胎。等在烈日底下,太陽暴曬著,一點遮擋都沒有,我會感覺心裏有了一份踏實。我想躋身於這熱烘烘亂糟糟的人群裏。哪怕是身邊追來一群討飯的,我像沒有看見一樣,既不趕走他們,也不會施舍一分錢。我糊裏糊塗,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麽。一回家,就是死死地捧著電腦,在英特耐特網上半天不肯下來。最後,還是給海諾德發郵件了,這時候我才明白,我害怕……幾分鍾以後,我看見他的郵件出現了。
他說:“每當聽到你母親的壞消息的時候,我覺得竟是那麽沉重,雖然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但每一次,我都會想起一個羅馬古詩人說的話,‘當死神拽著我的耳朵的時候,他跟我說,頑強地活下去。’勇敢地麵對死神,你才會更加珍惜今天的生命。你不該哭泣,你隻有把時間當成一份禮物,在最後的日子裏和你母親一起享受這一份禮物,你才會覺得她有多麽美好啊。”
10月的一天,她覺得自己好一點了,然後慢慢地跟我說:“一定把爸爸的全集出了。我死的時候,身邊要留一個子女,把我的腿拉直了。把我的眼睛和嘴都閉上,喪事要從簡,不要通知什麽人來開追悼會。都老了,都要走的。記著,把我的骨灰撒到太湖裏……”她很平靜,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就像跟我安排家務似的。但是,在這最後的一刻,她首先想到的,還是爸爸。她都沒有跟我提到她自己的書,自己的文章。我努力想象著,這是一份禮物,一份珍貴的饋贈,贈送給我們全家的厚禮,可是她燙得讓我不敢接手。回家的路上我大哭起來,已經顧不上什麽形象了,如果這是一份最難得的禮物,我怎麽載著她馱回家去?元化叔叔來看望媽媽,她還在說:“謝謝你,元化同誌,你為我們家,為柏山做的事情……”
“微明同誌,我們之間還說什麽謝謝呢?柏山的書,他的全集,我會努力為他找地方出的。你安心養病吧。”
到1996年12月12日的夜晚,我去醫院看她,醫生說她好多了,睡得很平實,家屬可以放心回去。可是不知為什麽,我的手在那裏發抖,心跳得很不規律。總是覺得有什麽不安似的,好像要發生什麽事情。那會是什麽呢?我不知道,幹脆在小過道裏把四個方凳拚在一起,睡在這裏看看吧。手還是在發抖,我甚至看見自己蓋的被子都隨著發抖的手,在上上下下地動著,忍不住一次一次爬起來,跑到媽媽的床邊看看。心電圖的指示很正常,點滴也沒有問題。可我還是睡不著,淩晨2點11分的時候又跑去看了。隻見她的眼睛微微張著,我說:“媽媽,你怎麽還沒有睡啊,你要什麽?”她像沒有聽見,就那麽翻了一下白眼,我一腳踩空,差點撞翻了身邊的心電圖機器,我光著腳丫往外跑,撕聲裂肺地叫喊著:“醫生……醫生……”
搶救車的大軲轆“哐啦哐啦”又在大理石地上響起來了,醫生、護士都趕來了。回頭望去,心電圖的指針從280、240、220、160、120,95,……“刷”地一下指向零。一根平平的直線停留在儀器上。“媽媽……”再也沒有回答了……醫生給她打了兩針強心針,直線依然不動,醫生準備注射第三針的時候,我說:“不要打了,讓她睡吧……”我說不下去,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眼淚把力氣全部消耗盡了,我整個人在那裏發抖。當然,我最終還是把這幾個字結結巴巴說完了。
1996年12月13日淩晨,停屍間的車推來的時候,小梅和曉岑已經趕到了。工人和曉岑把媽媽抬了上去。我彎下腰,用美國式的方式,緊緊地擁抱著媽媽。我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我還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體溫,可是霎那間,她竟成為一個回憶,成為一個夢,成為一個永遠永遠過去的故事……那個跟著大腳母親上當鋪的女孩子;那個充滿了理想渴望上延安的女學生;還有大聲叫喊著“我抗日無罪”的新四軍戰地記者;這些漂亮的形象還在眼前轉動的時候,她卻開始為爸爸、為我們五個孩子馱上了十字架;最後是那個被打得眼底出血的母親,那個滿臉紅腫,生滿凍瘡的離休老幹部在門房間裏用俄文向大家說了一聲“再見”……怎麽就在那裏說“再見”了呢?我還是能感覺到她身上的體溫……停屍間到了。沒有想到它離病房這麽近,才一個轉彎就到了。工人熟練地拉開了一格抽屜,讓我們在後麵抬起擔架,“刷”地一下就把媽媽推了進去。工人關上了格子門,摘下牌子跟我說:“明天大早,拿著這個來辦理死亡證書。”
爸爸、媽媽……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歲月,終於就這樣結束了。
選自彭小蓮《他們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