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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丨杜欣欣:拍婆子的考證(美女從不論出身)

(2018-07-01 15:35:47) 下一個

作者簡介

  

1969年的作者

        杜欣欣, 1954年生於重慶,在北京長大。1969年隨母去東北下鄉,之後當工人七年。1978年考入大學,1984年到美國留學,現居美國。曾出版過《恒河:從今世流向來生》(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07年),《此一去萬水千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2年)。       

        所謂的“拍婆子”是當時流行於北京青年中的俚語,特指男孩與素不相識的女孩通過搭話交朋友。這個文革中的亞文化現象為何出現在北京?為何隻風行了一年多?我來作些考證。

 1.

為什麽流行於1967至1968年的北京?

        1966年初夏,首都紅衛兵運動風起雲湧。“到了1967年,老紅衛兵自己的組織--曾經風光一時的‘紅衛兵糾察隊’和‘首都中學紅衛兵聯合行動委員會’(簡稱聯動)等,也先後遭到中央文革鎮壓。一群奉旨造反、製造‘紅色恐怖’的未成年人,被挑唆和利用完畢後,搖身一變淪為‘可教育好的子女’。”

        “複課鬧革命”時,老三屆的學生已被排除於學校之外。他們經曆充沛,無所事事,又前途未卜。拍婆子就始自那個時期。

        據我的朋友,老紅衛兵王冀豫回憶:“最初拍婆子是因高中生下鄉,以蘇某和周某為首在電報大樓組織男女聚會,以便下鄉後感情互有依托。選擇電報大樓一是因為那裏公共場所,可以長時間停留,而是大廳寬敞。當時男女生兩排分別站著,互相能看到,再通過蘇和周傳遞信息。最初高中生這麽做,初中生還不能介入。後來逐漸被推向街頭,性文化推向街頭後就變成了街頭革命。“

        雖然已經“複課鬧革命”,但在校生普遍認為讀書無用,最後都要“上山下鄉”。1968年,我在念初中。母親被關押後,我無人管束,開始結交一些年齡比較大的朋友。跟著他們,我開始知道了“拍婆子”。此時“拍婆子”參與者已從高中生擴大至初中生。

        當時濃厚的革命氣氛和傳統意識,涉及男女戀情總有些離經叛道。但“拍婆子”並不具有當時流行的革命的含義,因此不能定義它是“革命加戀愛”,它也非單純的男女關係,因為許多拍婆子的男生並非尋求實質意義上的男女關係,“拍”的過程常多第三者在場,甚至不能算私人行為。

2.

何人拍婆子?

       男生,以老三屆初中生為主,年齡在十五至十八歲左右。有些老三屆的高中生已比較成熟,雖然也無事可做,但視拍婆子為小孩兒的玩意兒,一般不上街明“拍”,而是比較認真嚴肅地交結異性朋友,承擔生命中添加的含義。

        據本人所知,拍婆子的男生主要是幹部子弟,包括北京幾個軍隊大院的子弟、中央各部機關的子弟。雖然城市貧民和工人子弟中的某些人也會有樣學樣,但他們與幹部子弟壁壘分明,幾乎互不來往,老兵常常稱他們為痞子,對他們不屑一顧。畢竟,一九六六至一九六九的北京仍然是紅衛兵的世界。

        在非幹部子弟中,另有“帶圈子”的說法和類似活動。“圈子”也是黑話,但具有貶義,和一些地方的“破鞋”,女流氓基本同義,但我所知“圈子”涉及的似乎是更單純的男女關係,“圈子”並非“拍婆子”的年輕人所追求的“婆子”,“帶圈子”也隻在平民子弟中流行。

 3.

拍婆子所需要的能力和裝備

        首先,自行車應該是最基本的裝備,最好是錳鋼轉鈴,全鏈套,二六或二八均可。永久一三型自行車最棒,當時的價格大約為一百八十元人民幣,相當當時一個普通工人家庭兩三個月的收入,比一戶農民全年的現金收入都高。相當一個昂貴。騎車人騎行時要叉著腿蹬,真是張揚得緊!

        其次,拍婆子的年輕人往往穿軍裝,蹬皮靴,軍裝最高檔次為將校呢,一些人戴栽絨帽子。軍裝,特別是將校呢軍服並非唾手所得,大多為有一定軍階的長輩所有,所以是家庭出身地位的象征。

        當時,穿軍裝為流行時尚,許多年輕人都想方設法地弄一套軍裝,甚至發展到街頭搶軍帽等。有人在將校呢軍服之外套一件藍哢嘰,有意無意地露出將校呢的領子。沒考證過是那將校呢太舊,還是以此裝酷。

        服裝和自行車的質量代表了“份兒”。“份兒”也是一句黑話,指在青年人幫派中的地位和權勢。除了在穿著上標識張揚自己的“份兒”,還可以通過在拍婆子的衝突中提高和顯示自己的“份兒”,俗稱“拔份兒”。

       再其次,根據婆子候選人的喜好,配備唱片,禁書等等。

        最後,上得起餐館,特別是到北京莫斯科西餐廳。當時人稱那個餐廳為“老莫”,在老莫“撮”一頓相當於如今獻出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其實那時候多數人吃不起正餐,隻能點麵包黃油,吃的是氣氛。

        當然,這最後的兩條,基本是為事成之後預備的。

        拍婆子行為首先具有一種權威性,如果哪個平民子弟膽敢“拍”出身於幹部家庭的“婆子”,那無疑是太歲頭上動土。一般來說,平民子弟也盡量地避免和幹部子弟衝突。因為幹部子弟大多住在有門房的大院,而平民子弟住在大雜院或居民筒子樓,相比之下,誰砸誰的家比較容易呢?這是不言而喻的。

       其次,有能力帶個漂亮的婆子出去也是地位和權勢的象征。不過那權位是團夥內的等級,或團夥之間的較量結果。如果兩個團夥因一個“婆子”而起了爭執,解決方式是“喳架”(黑話,其意為打架) 。

4.

什麽人被拍?

        據我觀察,被拍的女孩子以幹部子女為主,那些知名的“婆子”大多也是某個大院的幹部子女。當然也有出身平民的美麗女孩,因為美女從來就不論出身。

       被拍的候選人一般在十五至十七歲不等,早熟者可小到十四歲,而漂亮的也可高達十八歲。在適齡的女孩中,隻有一些人才能成為拍婆子的候選人。我的一個網友菩薩蠻寫過一篇《外國民歌二百首》,其中提到的一二三四等女孩兒。

        一等為艱苦樸素的正經人,由於太正經自然不可入選被“拍”。而第四等的女孩兒已經被“壞人”拉下水,常有男孩伴隨,自然也無法成為婆子的候選人。所以候選人多集中於“二三等女孩”之中,特別是那些比較“臭美”(俚語,指女孩好打扮)的女生。

5.

被拍者的資格和詳細條件

       有幾分姿色。當時稱身材稱為“條兒”,稱臉蛋兒漂亮為“盤兒亮”。某個女孩子臉長得好, 身材也好,就是“要盤兒有盤兒,要條兒有條兒”。但17、18無醜女,所以有幾分姿色仍然不夠,還得會“浪”,時下的話就是性感。

        據本人觀察,雖然姿色是必要條件,而“浪”是充分條件,沒有姿色無所謂“浪”,這些條件決定了被拍的頻率。我一中學同學,個子不高,很白。每天一身藍,鞋邊白得晃眼。她經常以左腿為重心站著,略微前伸的右腿抖動著。她很少笑,看人時下巴頦揚起,從細長的眼角那麽一瞟,帶著股浪氣。雖然她並不算漂亮,可卻經常挨拍,不久就聽說她成為某人的婆子。

        有三分姿色而無一分“浪”可能會遭遇“試”拍,但很快便無人搭理,當然十分姿色的女孩除外。而五分浪而三分姿色者,可能頻頻遭“拍”。

        我成長的年代,提倡鐵姑娘,舞台和電影充斥橫眉立目的娘子軍,幾無嬌羞嗲等,因為缺乏榜樣,最初婆子候選人的“浪”勁兒是通過衣著表露。革命幹部子女往往穿一身藍製服,著白邊黑懶漢鞋。衣服以新為好,但鞋子更講究,必需黑白分明。

        以北京的氣候,保持白鞋邊不容易,所以鞋要新或常刷才行。革軍子弟則一身國防綠。她們梳兩把小刷子,小刷子梳得很低,不像如今的馬尾巴辮高高在上。有些女孩後麵梳著小刷子,還把幾縷頭發亂七八糟地揪下來,披在前麵。

        冬天,革軍子弟披著軍大衣。女生圍很長毛線圍脖兒,捂著一隻大白口罩,隻露出兩隻黑眼睛,非常神秘,令人遐想。諸如此類都可被看成找“拍”,犯賤。總之“浪”就是要和其他人不同,要引人注目,但也非僅靠衣著表現,表情和姿態隻能意會,難以言傳。

6.

拍婆子的場合

       哪裏都可以拍。但鑒於當時極少有“party”等社交場合,男女相遇大多在路上,商店和學校,最浪漫的場所為滑冰場。可為什麽不是泳池呢,還有待考證。

        當時在北京城區的東四、什刹海和王府井一帶,軍隊大院積聚之地的翠微路、八一湖一帶,常見一些青年成群結夥於街頭飛車,呼嘯來去,似紅八月遺風猶在。細心的人還會發現,數位男女青少年相跟行走,或佇立對話,但是其神態似相識又不似相識,這就是“拍婆子”的街景。

        此街景反映了當時的年輕人對現實的迷惘,青春期的躁動欲望。他們將曾經追求崇高的激情發泄在“拍婆子”、打架“拔份”上。逐漸地,社會生活時尚從紅衛兵極端崇拜革命演變為追求不具有革命含義的求自我快樂。

        拍婆子街景出現不過一年多,創造這兩種時尚的大部分年輕人又被更大的風潮——上山下鄉所席卷,在無盡蹉跎歲月中,在所謂廣闊天地裏,他們無奈無聊地消磨著自己的青春年華。看似陽光燦爛,實則晦暗破滅。

7.

拍婆子的方式

        大體可分為以下幾種:

        公共汽車式:

        在公共汽車偶然相遇,尾隨,找機會搭話。有時不惜跟隨目標,換車數次。據我觀察,這種方式的成功率比較低。如被女孩覺察,惹出討厭,就可能甩掉尾巴。而且公共汽車上人多,不大容易找到搭話的機會。

        騎車式:

        一般來說,在學校或常來往的街道上,“首惡”發現目標,糾集“從犯”跟蹤攔截。騎車的男孩騎到被拍者麵前,突然煞車,但不下車,男孩兒一腳點地,歪著身子,開始和女孩搭話。如果女孩不加理會,繼續走路,男孩還可以慢騎相跟不斷糾纏。如果追逐的女生也騎車,比較凶猛的可以上去“別車”,即把自己的自行車輪子卡進對方的輪子,還可以幾個一起上,將目標團團圍住。因為突如其來,女孩一般會不知所措。這個方式較公共汽車式的成功率高。

        冰場式:

        滑冰時,男生看中一個女生,快速滑到跟前,立即煞住。此時冰刀“呲”地一聲帶起冰屑,在冰麵上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顯示一番。趁女孩驚魂未定,開始沒話找話。滑冰技術好的,還可以故意輕微衝撞,那也叫“別刃”,別刃之後,再英雄救美,借機搭話。另外,換冰鞋也是搭話的好機會。一般而言,得益於冰場氣氛的烘托,這種方式的成功率相當高。

        排隊買票式:

        記得當年,除了樣板戲,很少有其他的文藝演出。所以電影院或有特別演出的劇院前,經常聚集很多年輕人,自然也晃蕩著許多拍婆子的男孩,或不安分想被“拍”的女孩。

       1968年冬,北京工人體育館場演出芭蕾舞《紅色娘子軍》。青年學生漏夜排隊購票,當晚還發生了械鬥。天冷,大家擠在一起過夜,那次拍婆子的成功率特高。

        當然,我尚屬小屁孩兒一類,隻能跟著幾個大姐大的後麵,瞧熱鬧。記得曾見過一兩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其中一個女孩叫平妮。她卷頭發,膚色如象牙般地光潔,一條大長圍脖兒拖到大腿,一雙幽黑的大眼睛透著挑釁和不屑。那時女孩沒人抽煙,即使有也不敢公開抽,但平妮就敢公開抽煙,常看她修長的手指夾著一隻香煙,悠然地吞吐。

        大姐姐們說,平妮是藏族人,她的父親叫平措旺傑,是民族委員會的官員。2012年,我讀到平措旺傑的回憶錄,才知平妮在工人體育場時,她的父親已在秦城監獄裏度過了8年。

平妮的父親平措旺傑

8.

拍婆子的經典對話

        男的:你們是哪兒的?(此為經典問句)

        回答之一:(害臊,驚異,猶豫。)

        應對之一:羞澀說明對方的清純。即使立即掉頭走開,一言不發,也還有機可乘。

        回答之二:“我是……”

        應對之二:隻要應對,事情成了一半,不過此等好事似乎不多。

        回答之三: “你問這幹嘛?”

        應對之三:可以說:“好像在哪兒見過你。”也可以直說:“想跟你認識認識。”

        回答之四:“你管得著嗎?”

        應對之四:這女的不好惹,但符合“答話既可能上鉤”的原則,所以還是有機可乘。這就得看男孩的功夫了,如何把這狠巴巴的話圓過來,然後將這朵帶刺的玫瑰采到手。

        回答之五:“你姑奶奶有主兒了!”

        應對之五:糟,也許真碰上有主兒的了。這有主兒的女孩子,就被稱為某某的婆子。既然是婆子,就有可能惹起糾紛。解決糾紛要看你的實力。也可能她根本沒主兒,隻是在嚇唬你。大膽的,不甘心的男孩兒會繼續問:“你能告我你是誰的婆子嗎?”膽小的一般就此打住,以免是非。

        總之,隻要搭話,就可能上鉤。

         最難拍的婆子就是保持沉默的女孩兒。你說你的,她該什麽還幹什麽。不過在那樣的環境下,神智這麽清明的女孩,並不多見。

       如果要拍有主兒的婆子,即“嗆行”(流行語,即把別人的女朋友搶到手)。按規矩,如果嗆行,就要和那婆子的主兒喳一架。“喳”就是打架的意思。喳起架來就沒譜了,可能被人給花了(“花了”為黑話,基本定義為用磚頭拍你個滿臉花),也可能被人叉了(“叉”也為黑話,比花了更厲害,是打架動用刮刀之類的)。

        喳架贏了,這婆子就歸你。盜亦有道,拍婆子有拍婆子的規矩。拍婆子也對團夥之間的械鬥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大約一九六七年的冬天,北海冰場發生過一次械鬥,起因就是因為兩個著名的婆子,其中的一個綽號“鎮北海”。

        拍婆子的另一規矩是拍成與否完全憑雙方自願,如果人家明說了討厭你,你還死乞白咧地沒完沒了,你也可能自討苦吃。因為那“婆子”的背後可能有人“戳著”(黑話,有人撐腰) 。

 9.

拍成了婆子之後

       因本人從未被人拍成過婆子,但看到過女孩子一旦被拍成了婆子就常坐在男生的自行車後座上,雙手環抱著騎車人的腰,呼嘯著穿街而過。那氣勢和以後的摩托車後座帶個女孩兒不相上下。那風頭絕勝於如今坐小汽車。

        更多的信息均為道聽途說:比如“刷夜”。此語也是黑話另一說法是“涮夜”。它是指男生帶著婆子夜不歸家,在外鬼混。這刷夜,可以是一個,兩個甚至多個。所謂鬼混,其實並不像時下人想象的肢體接觸。男女獨處,一般最多也就摟個肩膀,黑燈下火兒時偷偷接吻,已經是極為大膽了。

        大多數男孩甚至從未真正占有過婆子的身體。他們在一起,不過是唱唱“黃”歌兒,抽煙聊天兒,消磨日子。當時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甚為流行,其中男女主人公保爾和冬妮婭的純潔關係對我們影響至深,因此多數男女交往都如保爾和冬妮婭般的純情。

        若誰真要是有了肉體關係,反而被人瞧不起,女孩兒就被稱為“賣大炕的”,就此也就臭了。

10.

後拍婆子時代

        1969年,拍者和被拍者都下了鄉。在鄉下,拍婆子仍有殘渣餘孽,終難再成氣候。逐漸地,人們對拍婆子的記憶退化為“她曾是某某的婆子”,而她和她的漢子恐怕早已天各一方許多年了。到了70年代,更年輕一代的男孩仍然在冰場等社交場合結識女孩,也會將此稱之為拍婆子,以為時髦。但那畢竟已時過境遷,不再代表一種情緒,一種權勢,一種時尚,一種團夥行為。

        不知當年北京城著名的婆子“鎮北海”、“傻七”和“傻八”今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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