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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880)
2023 (542)
2024 (159)
青年時代的倪匡信奉基督教,在內蒙古農場任公安幹警時得罪了總隊書記,因拆木橋燒柴取暖而被扣上反革命罪行,麵臨死刑判決;他雪夜單騎逃亡,亂碰亂撞,到遼寧鞍山投奔哥哥,再輾轉逃至香港。
說起內蒙古,便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景致。那是一九五七年,內蒙古自治區興安盟紮賚特旗保安沼地區。上世紀五十年代,那裏隻是監獄、關押罪犯的勞改農場。保安沼監獄的前身,是一九五三年四月成立的內蒙古自治區第四勞改管理大隊。兩年多後,倪匡來到這裏。外傳倪匡當過兵,這是誤傳,需要澄清。其實,他這輩子從來沒有當過兵。他穿過製服,但上麵有「公安」兩字。那是公安部,第四處,即勞改處。當時各地勞改農場,屬於公安部係統管轄。許多人分不清「勞改」與「勞教」的區別。在勞改農場,勞動力都是勞改犯人。這樣的農場,編製就顯得特別,類似軍隊。
倪匡是從江蘇省公安廳調來保安沼的公安幹部,專職管理勞改農場的犯人。倪匡十六歲輟學離家,隻身從上海去蘇州,在華東人民革命大學受訓三個月,成為公安幹警。他參與了一段日子的治淮工程後,被派去內蒙古。當時的內蒙古保安沼是第三勞改管教支隊所在地。倪匡二十歲來內蒙古,二十二歲離開。
在保安沼勞改管教支隊,倪匡飼養過四條極為凶狠的小狼狗,它們一見外來人,便狂吠著撲上去就咬。那天,總隊書記來支隊視察。這個書記是漢人,是退伍軍人,當過營長。視察完他正要離開,倪匡與幹警們隨行送別。書記走過關狼狗的屋子,不知怎麽就隨意拉開房門,隻聽到四隻小狼狗狂吠。倪匡在書記背後,還沒看明白發生什麽事,隻聽書記一聲慘叫,他手背上鮮血直冒,一條厚厚的棉褲,也被咬出幾團棉花。書記隨即拔出腰間手槍,砰砰砰砰,幾下震天槍聲,四隻小狼狗,無一幸免。書記火暴,轉身厲聲問:是哪個畜生在營房養的野獸?中隊幹部個個噤若寒蟬。槍擊硝煙彌散,四周空氣凝重。倪匡低著頭,硬著頭皮站出來承認是自己養的。書記狠狠看了一眼倪匡,沒再說什麽。事後表明,書記懷恨在心。
另一次,也與狼有關。倪匡所在的支隊接到上級通知,選派幹警去總隊參加批評會。中共執政下,這樣的批評與自我批評會,已是家常便飯。倪匡被選上去總隊部開會。開會了,由那位槍擊四隻小狼狗的書記主持,這次挨批評的是一名測量員。會議上,書記宣布了他的罪名:那天,測量員獨自趕路,身後一條猙獰灰狼始終跟著他。身處草原曠野,測量員內心慌亂,揮舞水平儀,驅趕灰狼,測量員在揮動水平儀時,不慎與地上砂石碰撞而毀壞了。他回到大隊部,書記、隊長震怒,認為這是惡意破壞國家財產。無疑是典型的「上綱上線」,「綱」和「線」,就是階級、專政,就是階級鬥爭,就是要「透過現象看本質」,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誰勝誰負的大是大非。
數十人的批評會上,人們爭先恐後發言。測量員誠惶誠恐,不時低頭認錯。批評會步入高潮。平時,倪匡不管在什麽場合都好動好說話,此時聽了「上綱上線」的批判,忍不住發出笑聲。舉座愕然,書記大怒。書記循笑聲看到是倪匡在發笑:這小子不就是那天養四條小狼狗傷自己手的那人?書記按下怒火,厲聲責問:「你笑什麽?這是嚴肅的政治鬥爭。」
倪匡站了起來,一板一眼說:「你們要他怎樣呢?他沒有一點不對呀,要是他不把狼趕走,被狼叼走,茫茫草原,水平儀也找不回來,現在水平儀雖然壞了,還可以修嘛。你們如此批評他,根本沒道理。」倪匡從小生性活潑,年輕時,意識單純,政治上近乎胡塗。他最不喜歡受約束,最討厭正兒八經,也絕不會道貌岸然。這些日子裏,他漸漸意識到種種不合理的行為,跟宣傳的自由、民主、平等完全不是一回事,事無大小要匯報思想、開會檢討,倪匡對此越來越失望,經常忍不住跟上級爭拗。
此時,批評會矛頭陡然轉向。會上批評不再提水平儀和測量員,而劈頭蓋腦衝著倪匡而來,他稀裏胡塗被扣上「在嚴肅場合竟然縱笑」的罪名,不到十五分鍾,有了更具體的結論:「批評和自我批評是黨的生命線,嘲笑批評和自我批評,就是反對黨的生命線,就是反對黨的政策,就是反黨。」如此「上綱上線」,倪匡自然不買賬,據理力爭,一一反駁。書記官大,卻不善口才,幾番爭辯,書記竟然結結巴巴,聲望受損,再度記恨之心。
倪匡和戰友住的房子,冬天一旦沒有燃料,就和冰窖差不多。一次,受大風雪封阻,燃煤運不到,燃料中斷,不到二十四小時,本來身貼上去暖烘烘的牆上,出現了厚厚冰花,凍得人都沒法坐,這樣下去,人都會凍死的。倪匡想起不遠處有一道小河,河上有一道簡陋小木橋,是粗糙地隨意搭成的,河水早已凍到了底,過河可以不必用橋。於是,倪匡帶了工具,找了幾個人,把那座木橋拆了,化成一堆木柴,搬了回來,燒了三四天。煤運來了,就此渡過難關。本來,認為那是小事一樁,來年春暖花開,再去砍幾株樹,把橋搭起來就是了,誰知總隊知道後,這就上綱上線變成政治事件。倪匡背上一大罪名:「破壞交通」就是「反革命罪行」。批評會、批判會、批鬥會,逐級升級。
在一次批鬥會上,那個總隊書記竟拉起衣袖,展示手背疤痕,大聲宣布:「此人早就對革命同誌懷有仇恨,故意蓄養凶狼,殘害革命同誌。在戰場上,日本鬼子國民黨,都沒能傷了我,我是給他養的狼狗咬傷的。我是黨員,咬我等於咬黨,這是早有預謀的反革命行為!」會場上群情激憤,倪匡隻好唯唯諾諾,低頭彎腰。會後,寫上幾萬字檢討,承認自己「潛存的反革命思想」。不久,倪匡被隔離在十裏方圓沒人煙的一間小屋子裏。農場成立了一個工作小組徹查他。
倪匡早早就踏進社會,看到種種不合理製度和愚蠢行為。人在製度內隻會變成完全服從的機械,自己毫無主意。倪匡天性好自由,但這個體製卻事無大小都要約束他,天天思想匯報、開會檢討,他實在受不了。如今,逆境中的他接受審查,等待審判。
五月初的一天,總隊部政治處的一位朋友,悄悄跑來倪匡那間小屋。這位朋友是蒙古族人,來自托克托縣。原先與倪匡一起工作,兩人成了好友。那朋友說:「情況不對勁,看來你有危險了。聽說要組一個法庭審判你。」那時很荒唐,一個縣長級的幹部,就能組個法庭判你刑。
倪匡說:「他們會判我?我又沒犯罪。」那朋友說:「已觸犯破壞交通罪。」倪匡說:「這怎麽能算『破壞交通』呢?不就拆了一座小木橋嗎?到夏天再重新鋪上去。」那朋友說:「依我看,事情會很麻煩,一旦特別成立法庭,那就不是死刑,也是二十年徒刑。」倪匡驚呆了:「那怎麽辦?」那朋友說:「你趕快逃跑,遠離這裏。」
沉默了好一陣。倪匡疑惑,問那朋友:「怎麽逃?」那朋友說:「從草原腹地走,要朝北跑,那裏遊牧民族多,有蒙古人村落,蒙古人好心腸,會收留你的,他們正需要勞動力,住上兩三年再說。」他接著說:「我幫你去偷一匹馬,騎上它逃亡,越遠越好。」
翌日早上,那朋友牽來一匹馬。馬,又老又瘦,沒有馬鞍,隻披著兩個麻布袋。他還帶來一大迭倪匡的人事檔案材料。那朋友說:「你快跑吧,兄弟。」倪匡握著他的手臂:「我跑了,你們怎麽辦?」「你別管那麽多了。記住,往北走。」幾十年後,倪匡還記住這個蒙古人,認他是恩人。六十年後的今天,倪匡仍珍藏著與他的合影,卻怎麽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不過,那以後再也沒有他的消息,惟倪匡心裏始終懷著感激之情。
倪匡騎著馬逃跑,他不辨方向,無法認路,好在這匹老馬識途,隻好聽天由命,由馬慢慢走。下午時分,又開始下雪,田野茫茫,雪花飛舞,極目所望,不見人影,似乎天地之間,隻是他一個人,那種茫然蒼涼之感湧上心頭,至今想起,都為之感慨。入黑時分,到了一個小村莊,居然有小吃店,倪匡要了一大碗熱豆漿,兩隻大饃。他的手已凍得無力端起碗,隻好俯首就著碗喝,熱騰騰的豆漿,化成一股暖氣,身子哪一部份先暖和,可以清楚感覺,到了腳趾,吸一口氣,竟有死而複蘇的感覺。休息了一陣,雪也止了,倪匡繼續上路。
此時,倪匡心情落寞,這一去,何去何從,虛空無著,莫此為甚。入夜,騎著馬,朝北?往南?朦朦朧朧的焦慮中,全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個方向。憑心問夜,唯有自知:我的一生,注定落魄,但決不會失魂。放眼四周,黑夜下的茫茫草原,皚皚白雪,世界隻剩下黑色和白色。
五月初,剛下過一場大雪,看不到北鬥星,他在馬背上,發現一條火車軌道。倪匡任隨胯下的馬無意識循著鐵軌前行,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小火車站。車站裏沒有人影。他將馬拴在一條木柱上。他走進破陋的車站小屋。站裏很冷。沒有燈光,他在黑暗中,隻見到奄奄的火爐。他將牆角損壞的半條板凳拆成木條,扔進火爐裏燃燒取暖。他拿著那包「偷」來的個人檔案,打開翻閱,除了簡單履曆,每次所謂組織鑒定,幾乎相同:「自由散漫」、「自由主義」、「思想覺悟不高」、「批評領導」、「與組織對抗」等。倪匡略微沉思,舉頭望著窗外的黑夜,想,人都消失了,留著這些檔案還有什麽用?隨即一張一張扔進火爐。
火焰,灰燼。他的過去泯滅了,未來如何,他根本不知道。靠著一把椅子,他混混沌沌,睡意襲來。不知過了多久,火車撞擊軌道咣當聲由遠而近。他驚醒了:前路茫茫,上車再說。轉身走出屋,走向那匹帶著他到此的老馬,捋了一下馬頸上的鬃毛,又輕輕拍了兩下老馬的臉,向它道別。隨後跳上車卡,那是一列載貨火車。
火車把他載往何方?他不知道。唯有一個想法,盡快逃離這裏,他生活了兩年多的內蒙古。哐啷哐啷的火車,緩速行駛,前途風雲莫測,一路疑慮的轍痕。敞開露天的載貨車廂,倪匡倚靠在雜貨箱邊,刺骨的寒風,耳邊呼嘯掠過,他把頭窩在長羊毛皮衣裏。伴著車輪與車軌的撞擊聲,他迷迷糊糊,混混沌沌,火車緩緩前行。載貨的火車停站了,他又混上客車,客車停了,他又扒上貨車。
天亮了。長空湛藍,幾絲雲彩。倪匡見到了太陽。載貨火車緩緩行駛。再次進入一個車站,停靠的竟然是黑龍江泰來縣車站。倪匡這才知道,火車是南行的。他跳下火車,凍得腳麻木,腦發暈。他顫顫悠悠走向車站候車室。到了候車室,就有地圖了。牆上一幅遼寧省地圖,倪匡走近,在地圖上指劃著,他找到了泰來,而後往南尋覓,白城、通遼、沈陽、遼陽、鞍山,倪匡在「鞍山」停頓了。哥哥倪亦方不就在鞍山嗎?在遼寧省鞍山鋼鐵廠任工程師。倪匡心裏一亮,去鞍山找哥哥。他口袋裏還有點錢,他沒花錢買火車票,能省則省。他跟著一幫盲流,見火車就上,查票了,被趕下火車,在車站睡覺,有火車了,就再上。一路往南。經一番周折,他找到了鞍山鋼鐵廠,找到了哥哥。
倪匡父親倪純壯,母親王靜嫻,一九五零年都去了香港,父親在香港荷蘭好實洋行保險部任業務經理。父母生了五男二女。一家九口人,倪匡是家中老四,本名倪聰。大姐大哥,從小由親戚撫養長大,都改了姓,在中國大陸。老三倪亦方、老五倪亦平、老六倪亦舒,即作家亦舒,老七倪亦靖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執教。倪匡哥哥倪亦方,與倪匡走的完全是兩條路。中共遼寧省委曾作出向倪亦方學習的決定。他先後被授予鞍山市特等勞模、全國優秀經營管理者、優秀黨員等光榮稱號,榮獲國家「五一」勞動獎章,二零零八年四月病逝。哥哥幾十年追隨中共,最終夢圓,成了中共一員;他的弟弟倪匡至今抗拒,發誓不會返回大陸。
五十多年前,一九五七年,中國政局風雲變幻。倪匡,一個逃亡的公安幹警,在哥哥倪亦方家住了一個多月。親人都不敢長期收留他。倪匡自己也明白,不可能報進戶口,此地不宜久留。那些日子,他反複籌劃去向,最後決定:先去上海,再尋找機會偷渡香港找父母。
倪匡坐船去了上海,他住在舅公家裏。親友也都不敢收留他太久,有的甚至見他都怕。一天,倪匡從報紙上看到一則廣告,能幫忙去香港定居,實質就是偷渡。倪匡按廣告所示,找到那家機構,那裏擁擠著很多人。半小時的麵談,溝通。他們總共要收倪匡四百五十元人民幣。倪匡回家籌措這筆資金。親友們怕倪匡給他們帶來麻煩,一個叛逃的公安人員,一旦被捕,而親友又沒舉報,個個都是包庇、窩藏罪,必定株連九族。親友都恨不得要倪匡趕快離開,誰都願意出點錢。錢很快湊足。倪匡付了錢,義無反顧,等待時機出走。
任何偷渡,都要冒生命危險。倪匡知道這一行程不說九死一生,至少是對半機會或生或死。靜待逃亡的倪匡,終於接到啟程通知。他聽從安排,坐火車去廣州,三天後偷渡去澳門。他在澳門住了幾天。一九五七年七月,再由澳門偷渡香港。當時倪匡乘坐的是一艘運菜的船。曾經有人撰文說,倪匡在偷渡路上「吃棉花」、「吃老鼠」什麽的,全是胡編亂造。偷渡安排,一路上很周到。倪匡跟隨他們到了香港九龍,就在一個碼頭偷偷上岸。
翌日,倪匡等一眾人被帶去政府機構辦身份證,填表拍照片。由此,倪匡成了英國管轄下的香港公民。那時,倪匡二十二歲,至今他沒有再踏足過中國大陸一步。
倪匡落腳香港以後,成名成家,開啟了他以筆呼風喚雨的精彩人生,最終成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他始終難忘蒙古草原的一切,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呼倫池的微波》,就是以蒙古草原為背景。
至於那位蒙古族的救命恩人,兩人自此音訊全無,對方是生是死也無從得知,但倪匡至今仍珍藏著與他合影留念的照片。影像中,年輕的倪匡與蒙古青年靠著小毛驢而站,青春的笑容,停格在六十年前酷寒的蒙古草原上,兩人的身子很冷,心卻很熱……
倪匡不得已,於是聽從朋友的意見,連夜騎馬往北方逃亡,原本想到蒙古國避難,卻誤打誤撞到了火車站,於是坐上一列開往南方的火車到達大連,再乘船往上海,但那時沒有人敢接待他,他隻好繼續南逃,歷盡艱辛,多次靠吃老鼠、螞蟻、棉花充飢,走了三個月的路到達廣州,路上還發揮其刻製印章的技術瞞過關防人員,才成功逃離中國大陸,後經澳門,於1957年7月成功偷渡到香港。
1957 年在報上公開登廣告,幫忙偷渡去香港定居?!
那家機構是公安局嗎?
難以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