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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筆下的謝晉和他的孩子們,看得人直掉淚

(2016-06-07 15:51:01) 下一個

 

門     孔

餘秋雨

直到今天,謝晉的小兒子阿四,還不知道“死亡”是什麽。大家覺得,這次該讓他知道了。但是,不管怎麽解釋,他誠實的眼神告訴你,他還是不知道。

這情景,很像一群哲學家在討論死亡,而最後,評判者沒有讓他們及格。在人類一些最本原的問題上,最低智能和最高智能,首尾相銜。是啊,還能說話的人誰也未曾抵達過死亡,那又怎麽說得清呢?既然說不清,那就與嚴重弱智的阿四沒有太大的差別。

十幾年前,同樣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這位小哥到哪裏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兩個月前,阿四的大哥謝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現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裏去了,家裏隻剩下了他和八十三歲的媽媽,阿四已經不想聽解釋。誰解釋,就是誰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他就一定跟著走,去找。

阿三還在的時候,謝晉對我說:“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隻要我出門,他就離不開門了,分分秒秒等我回來。”

謝晉說的門孔,俗稱“貓眼”,誰都知道是大門中央張望外麵的世界的一個小裝置。平日聽到敲門或電鈴,先在這裏看一眼,認出是誰,再決定開門還是不開門。但對阿三來說,這個閃著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種永遠的等待。他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鬆懈,因為爸爸每時每刻都可能會在那裏出現,他不能漏掉第一時間。除了睡覺、吃飯,他都在那裏看。雙腳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脫落了,他都沒有撤退。

爸爸在外麵做什麽?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一次,謝晉與我長談,說起在封閉的時代要在電影中加入一點人性的光亮是多麽不容易。我突然產生聯想,說:“謝導,你就是阿三!”

“什麽?”他奇怪地看著我。

我說:“你就像你家阿三,在關閉著的大門上找到一個孔,便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亮光,等親情,除了睡覺、吃飯,你都沒有放過。”

我又說:“你的門孔,也成了全國觀眾的門孔。不管什麽時節,一個玻璃亮眼,大家從那裏看到了很多風景,很多人性。你的優點也與阿三一樣,那就是無休無止地堅持。”

謝晉在六十歲的時候對我說:“現在,我總算和全國人民一起成熟了!”那時,文革結束不久。

“成熟”了的他,拍了《牧馬人》《天雲山傳奇》《芙蓉鎮》《清涼寺的鍾聲》《高山下的花環》《最後的貴族》《鴉片戰爭》……

文革以後的他,不再是在時代話語的縫隙中捕捉人性,而是反過來,以人性的標準來拷問時代了。

謝晉那些最重要的作品,上映前都麻煩重重。如果說,文革前的審查總是指責他“宣揚資產階級人性論”,那麽文革後的審查者主要是指責他“揭露社會的黑暗過多”。

有趣的是,有的審查者和評論者一旦投身創作,立場就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我認識兩位職業的審查者和評論者,年老退休後常常被一些電視劇聘為顧問,參與構思。作品拍出來後,交給他們當年退休時物色的徒弟們審查,他們才發現,這些徒弟太不像話了。他們憤怒地說:“文化領域那麽多誹謗、偽造、低劣都不審查,卻總是盯著一些好作品不依不饒!”後來他們捫心自問,才明白自己大半輩子也在這麽做。

他們不知道,年邁謝晉眼睛深處的一半憂鬱,與他們有關。

能成為謝晉的朋友,非常愉快。我從旁觀察,發覺謝晉交友,有兩個原則。一是拒絕小人,二是不求實用。這就使他身邊的熱鬧中有一種少有的幹淨。

有時,好人也會利用小人,但謝晉不利用。他對小人的辦法,不是爭吵,不是驅逐,而是在最早的時間冷落。他的冷落,是炬滅煙消,完全不予互動。聽對方說了幾句話,他就明白是什麽人了,便突然變成了一座石山,邪不可侵。轉身,眼角掃到一個朋友,石山又變成了一尊活佛。

一些早己不會被他選為演員和編劇的老朋友,永遠是他的座上賓。他們誰也不會因為自己已經幫不上他的忙,感到不安。西哲有言:“友情的敗壞,是從利用開始的。”謝晉的友情,從不敗壞。

他一點兒也不勢利。再高的官,在他眼中隻是他的觀眾,與天下千萬觀眾沒有區別。但因為他們是官,他會特別嚴厲一點。我多次看到,他與官員講話的聲調,遠遠高於他平日講話,主要是在批評。他還會把自己對於某個文化高官的批評到處講,反複講,希望能傳到那個高官的耳朵裏,一點兒不擔心自己會不會遇到麻煩。有時,他也會發現,對那個高官的批評搞錯了,於是又到處大聲講:“那其實是個好人,我過去搞錯了!”

我一直有一個錯誤的想法,覺得拍電影是一個力氣活,謝晉已經年邁,不必站在第一線上了。我提議他在拍完《芙蓉鎮》後就可以收山,然後以自己的信譽、影響和經驗,辦一個電影公司,再建一個影視學院。簡單說來,讓他從一個電影導演變成一個“電影導師”。

我過了很久才知道,他對我們的這種想法,深感痛苦。他想拍電影,他想自己天天拿著話筒指揮現場,然後貓著腰在攝影機後麵調度一切。他早已不在乎名利,也不想證明自己依然還保持著藝術創造能力。……他要重拍《桃花扇》,他要籌拍美國華工修建西部鐵路的血淚史,他要拍《拉貝日記》,他要拍《大人家》,他更想拍前輩領袖的女兒們的生死恩仇、悲歡離合……

他在中國創建了一個獨立而龐大的藝術世界,但回到家,卻是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天地。

他與夫人徐大雯女士生了四個小孩,腦子正常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謝衍。謝衍的兩個弟弟就是前麵所說的老三和老四,都嚴重弱智,而姐姐的情況也不好。

這四個孩子,出生在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六年這十年間。當時的社會,還很難找到輔導弱智兒童的專業學校,一切麻煩都堆在一門之內。家境極不寬裕,工作極其繁忙,這個門內天天在發生什麽?隻有天知道。

我們如果把這樣一個家庭背景與謝晉的那麽多電影聯係在一起,真會產生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每天傍晚,他那高大而疲憊的身影一步步走回家門的圖像,不能不讓人一次次落淚。落淚,不是出於一種同情,而是為了一種偉大。

一個錯亂的精神漩渦,能夠伸發出偉大的精神力量嗎?謝晉作出了回答,而全國的電影觀眾都在點頭。我覺得,這種情景,在整個人類藝術史上都難於重見。

謝晉親手把錯亂的精神漩渦,築成了人道主義的聖殿。我曾多次在他家裏吃飯,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圍著白圍單、手握著鍋鏟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萊塢明星、法國大導演、日本製作人,但最後謝晉總會搓搓手,通過翻譯介紹自己兩個兒子的特殊情況,然後隆重請出。這種毫不掩飾的坦蕩,曾讓我百脈俱開。在客人麵前,弱智兒子的每一個笑容和動作,在謝晉看來就是人類最本原的可愛造型,因此滿眼是欣賞的光彩。他把這種光彩,帶給了整個門庭,也帶給了所有的客人。

他有時也會帶著兒子出行。我聽謝晉電影公司總經理張惠芳女士說,那次去浙江衢州,坐了一輛麵包車,路上要好幾個小時,阿四同行。坐在前排的謝晉過一會兒就要回過頭來問:“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嗎?”“阿四要不要睡一會兒?”……每次回頭,那神情,能把雪山消融。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家後代唯一的正常人,那個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典雅君子,他的大兒子謝衍,竟先他而去。

謝晉和兒子謝衍

謝衍太知道父母親的生活重壓,一直瞞著自己的病情,不讓老人家知道。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然後穿上一套幹淨的衣服,去了醫院,再也沒有出來。

他懇求周圍的人,千萬不要讓爸爸、媽媽到醫院來。他說,爸爸太出名,一來就會引動媒體,而自己現在的形象又會使爸爸、媽媽傷心。他一直念叨著:“不要來,千萬不要來,不要讓他們來……”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圍的人說,現在一定要讓你爸爸、媽媽來了。這次,他沒有說話。

謝晉一直以為兒子是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經那麽嚴重。眼前病床上,他唯一可以對話的兒子,已經不成樣子。

他像一尊突然被風幹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謝衍吃力地對他說:“爸爸,我給您添麻煩了!”

他顫聲地說:“我們治療,孩子,不要緊,我們治療……”

從這天起,他天天都陪著夫人去醫院。

獨身的謝衍已經五十九歲,現在卻每天在老人趕到前不斷問:“爸爸怎麽還不來?媽媽怎麽還不來?爸爸怎麽還不來?”

那天,他實在太痛了,要求打嗎啡,但醫生有猶豫,幸好有慈濟功德會的誌工來唱佛曲,他平靜了。

謝晉和夫人陪在兒子身邊,那夜幾乎陪了通宵。工作人員怕這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撐不住,力勸他們暫時回家休息。但是,兩位老人的車還沒有到家,謝衍就去世了。

謝衍是2008年9月23日下葬的。不久,家鄉上虞的母校春暉中學打來電話,說有一個紀念活動要讓他出席,有車來接。他一生,每遇危難總會想念家鄉。今天,故鄉又有召喚,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春暉中學的紀念活動第二天才開,這天晚上謝晉在旅館吃了點冷餐,倒頭便睡。這是真正的老家,他出走已久,今天隻剩下他一個人回來。他是朝左側睡的,再也沒有醒來。這天是2008年10月18日,離他85歲生日,還有一個月零三天。

此刻,謝晉上海的家,隻剩下了阿四。他的夫人因心髒問題,住進了醫院。

阿四不像阿三那樣成天在門孔裏觀看。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任務是為爸爸拿包、拿鞋。每天早晨爸爸出門了,他把包遞給爸爸,並把爸爸換下的拖鞋放好。晚上爸爸回來,他接過包,再遞上拖鞋。

好幾天,爸爸的包和鞋都在,人到哪裏去了?他有點奇怪,卻在耐心等待。突然來了很多人,在家裏擺了一排排白色的花。

白色的花越來越多,家裏放滿了。他從門孔裏往外一看,還有人送來。阿四穿行在白花間,突然發現,白花把爸爸的拖鞋遮住了。他彎下腰去,拿出爸爸的拖鞋,小心放在門邊。

這個白花的世界,今天就是他一個人,還有一雙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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