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候鳥

(2004-06-24 19:27:24) 下一個
  我已經好多年沒有再見過那隻候鳥了。那年秋天它再次出現的時候, 我正坐在房間裏,在對一個女孩子講《十日談》裏一位牧師怎樣勾引一 位少婦的故事。那個故事其實很平淡,講起來更乏味,就象那個冗長的 下午一樣讓人容易困倦。這時候,我忽然聽見幾聲“歐歐”的叫聲,那 個叫聲立即使我興奮起來,同時也讓我驚愕。我一直以為那隻候鳥早已 經死了。此時正是秋天,秋天的蘆葦蕩水汽很濕,蘆花在水汽裏蒸騰, 窗外玻璃上粘了一層蘆花和水氣。我聽見候鳥的叫聲後,立即向外麵奔 過去。那隻候鳥在湖心的蘆葦蕩上空盤旋,晚霞象是點著了它的翅膀, 它在蘆葦蕩上空燃燒。湖裏的水已被晚霞染成了紅色,蘆葦也變成了紅 色,象是著了一片火海。那隻候鳥斷斷續續地在“歐歐”地叫著,聲音 極其亢奮,也很剌耳。湖水遠處,有幾隻灰色的野鴨子在鳧水,還有一 隻小船停在那裏。在停船的地方,水色是靜止的。突然,那隻候鳥在天 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然後身子畢直地向下墜去。霞色的天空立刻象是被 撕開了一道口子,向四周溢去。緊接著,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從蘆葦蕩裏 濺起。隨後,一切又恢複了平靜。赤霞還在蘆葦蕩上空往下沉,蘆葦蕩 上空堆滿了火一般的流動。我頓時被眼前發生的這一切驚住了。同時也 在等待著那隻候鳥從蘆葦蕩裏破空躍起,但等了一會兒,什麽也沒有出 現。   我下到蘆葦蕩裏,去尋找那隻候鳥。蘆葦蕩距我站的地方很近,隻 有一二裏路,幾步奔跑就到了。那隻候鳥從我童年記事時每年秋天都飛 回來,有時隻有它自己飛回來,有時還會帶來許多隻候鳥。但它飛走的 時候,它從來不和那些候鳥一起飛走。那些候鳥總是在黎明的時候飛走, 而它在傍晚的時候才飛走,一直向南飛。它飛走的時候,蘆葦蕩四周的 水已經涼了,秋風在蘆葦蕩裏有些怪叫,湖裏的水麵上還會飄浮著一些 枯葉,還有一些死魚、死蛙等。每年到了秋天,我就等它飛回來,它飛 回來後我又開始等它再飛走。年複一年,在一個又一個秋天的等待裏, 我的少年過去了。終於在一個秋天裏,我再沒有等到它飛回來。次年的 秋天,我也離開了這個小鎮,去了城裏。   我撥開蘆葦蕩裏的蘆葦,仔細尋找那隻候鳥。秋天了,蘆葦早已枯 萎了,枯萎的蘆葦矮了許多,也稀疏了許多。隻有在夏天,蘆葦才密密 的一層複一層。我看見那隻候鳥在某個地方落下來的。這個蘆葦蕩我很 熟悉,候鳥每年飛回來的那些年,無論什麽季節,我都會在這個蘆葦蕩 裏走上許多次。秋天在蘆葦蕩裏成熟的時候,我還在這個蘆葦蕩裏度過 幾個夜晚。在靠近水邊的蘆草上,我一個人躺在那裏。秋風在水波上肆 意地撩撥,月光很低,星星在水底泛光。但是,蘆葦蕩裏所有的地方我 都仔細地搜索了,卻沒有找到那隻候鳥。晚霞已經褪去,天空已變得灰 暗。   我回去後,那個女孩子還呆在屋裏。她問我剛才去做什麽了。我告 訴她去找那隻候鳥了。那隻候鳥很多年前每年都飛回來一次。我等了許 多年了,終於又見到它飛回來了。女孩說,你剛才怎麽知道它又飛回來 了?我說我聽到它叫了。女孩說我怎麽沒有聽見。我說你應該聽見,它 叫了很長時間,聲音很尖銳。女孩還是堅持說,沒有,我一聲也沒有聽 見。接著她要我繼續講那個牧師怎樣勾引少婦的故事。女孩一定被這個 牧師勾引少婦的故事迷住了。我告訴她秋天的蘆葦蕩晚上很美,我有幾 個夜晚曾睡在那個蘆葦蕩裏。女孩說,你今晚帶去我吧。我說那個候鳥 死了,它回到蘆葦蕩就死了,哪兒也找不到。女孩說,沒有什麽候鳥, 我每年秋天都在這裏,從來沒有離開過,也從來沒有見到過什麽候鳥, 一定是你的聽覺出了毛病。我說,我看見它從在空中墜下來的,它的羽 毛很豔。女孩說,秋天的天空飄蕩著許多落葉,你的視覺肯定也出了毛 病。   女孩也是這個鎮上的,她住的地方離我家這裏不遠。晚上,我帶她 去了蘆葦蕩,在候鳥墜下來的地方坐了下來。我的耳邊又響起了候鳥的 叫聲。地上的枯草很厚,有一層厚厚的蘆葉。夜風在湖麵上吹,月光照 在湖麵上,波光粼粼。女孩又開始接著白天的話題,要我繼續講完那個 牧師勾引少婦的故事。我突然覺得那個故事太長,比沒有候鳥的秋天還 長。遠處的湖麵上,突然有一串很響的水嘩聲,象是魚兒在歡水。女孩 有些害怕起來,問:“那個牧師勾引到那個少婦了嗎?”   候鳥總是在秋天飛回來,春天在漫長的等待裏沒有候鳥的聲音。牧 師勾引少婦的故事總是在春天,春天充滿了勾引的機關。我說:“那個 牧師後來被那個少婦的丈夫捉到了,牧師就對那個丈夫講經。那個丈夫 放了他,還請牧師以後常來講經。”女孩問:“是晚上來講經還是白天 來講經?”   秋水在蘆葦蕩四周泛著青色的光,蘆葦蕩顯得有些盈盈的空寂。月 光越來越明亮,風在蘆葦尖上吹,到處是細細的哨聲。湖對麵的村莊, 隻有幾戶人家的燈光很幽暗地在閃耀著。偶爾村子裏還會傳出幾聲狗叫 聲。每次狗叫的時候,那些燈光柔弱得就象快要幽滅的一般。   我突然又想到了那隻候鳥,那隻候鳥就落在這裏,但在這裏卻連一 根羽毛也找不到。每年候鳥飛走後蘆葦蕩更寂。每年秋天,在候鳥飛回 來的時節裏,我總要從城裏趕回來住幾天。蘆葦蕩在秋色裏顯得很枯黃, 蘆葦比樹木要枯萎得早。樹木才剛剛落葉,蘆葦蕩裏已是一片枯黃色了。 候鳥就是在這個時候飛回來的。候鳥飛走時,那些樹木和蘆葦蕩也是一 樣的枯黃色了。   牧師勾引少婦的故事開始讓我有點厭倦。女孩很有耐心地在等待我 的故事。她比牧師勾引少婦還有耐心。在這個故事裏,牧師比這個少婦 更吸引女孩。夜已經很深了,風吹在身上有點顯涼。村子裏也已看不見 一點燈光,蘆葦蕩裏顯得很幽靜。水邊上一絲輕微的水波聲都能聽得很 清楚。女孩的身子向我的身邊靠了靠,夜色裏看不清女孩的眼睛。我的 手擱在一根蘆葦上。候鳥在我的天空上飛,它總是從一個地方飛到另一 個地方。那個地方沒有準確的位置,看不到。候鳥的翅膀上飛滿了季節。   我告訴女孩,我曾在北方某個城市呆過。那個城市的東邊也有一片 很大的湖,湖中心也有一塊蘆葦地。隻是蘆葦長得很稀疏。夏天時,湖 水將蘆葦全部淹沒了,隻看到幾片蘆葦葉子在水麵上漂。就是在冬天, 水位下去的時候,蘆葦地也還是淹在湖水裏。那塊蘆葦地從來不曾有過 候鳥光顧。有一年冬天,那個湖麵上結了很厚的冰,蘆葦地上麵的冰一 直結到了水底,冰很紮實。許多人都到那上麵溜冰。有一天,有個年輕 人突然從冰上掉下去了,等打撈上來,那個人已經死了。蘆葦地上麵有 一塊地方水很深,是個坑,那上麵的冰很薄...   女孩很厭倦我這個故事。她等待的是那個牧師的故事,牧師會在什 麽時候給那家人家丈夫講經?他講經的時候又會做些什麽?女孩顯然喜 歡是在晚上。晚上誘惑看不見。候鳥不會在晚上飛,候鳥在晚上會在草 地裏過夜。我的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放在了女孩的手裏,女孩的手比我 的手溫暖,隻是有些顫抖。   秋夜在這個時候顯得有些單薄,蘆葦上有點濕了,微微的風吹不幹 露濕。我用雙手慢慢解開了女孩的胸衣,月光在她的胸前填得很滿。我 的耳邊響徹著候鳥的叫聲。我用一隻手指從她的胸脯起畢直地向下劃去。 候鳥就是這樣墜下來的,落在了蘆葦地裏。女孩笑了,但她的身子更顫 了,牙齒也象在打顫。她突然說:“我聽見候鳥叫了。”   候鳥在每次起飛的時候都會叫。候鳥的叫聲是春天的,它總是向南 飛。女孩的身體全裸在了月光裏。我突然有些悲哀。那天晚上,我的腦 海裏總是充滿候鳥的叫聲。是一種很悲鳴的叫聲。   湖水在月光下微微地拍擊著堤岸,嘩聲很細。蘆葦的尖子在風中輕 輕地搖曳,影影綽綽的。我用自己的衣服蓋在女孩的身上,女孩一點都 不動,象是睡著了。她一定已經忘了那個牧師的故事了。秋夜是涼的, 風從蘆尖上吹過來,帶著陰濕的感覺,象是從地底下吹上來的。   兩天後,我又回到了城裏。開始幾天,候鳥總象是在什麽地方叫喚, 叫聲非常淒烈。尤其在夜裏,蘆葦蕩就象看得見在眼前。候鳥一次次地 從空中墜下來,落在蘆葦地裏。第四天晚上,我去了女友小麗那裏,和 她麵對麵坐在床上。我告訴她候鳥和蘆葦蕩的故事,秋夜的露水和月光 下的湖麵。小麗聽完了,一臉的茫然。她問:“蘆葦蕩是什麽樣子?”   我象是又聽見了候鳥的叫喚聲。候鳥在每次起飛的時候都會叫。我 把小麗按倒在床上。秋天的蘆葦蕩上空揚滿了蘆花。我的手指從小麗的 胸脯上劃下去。候鳥就是這樣墜下來的。室 裏燈火明亮。我們如暴風驟 雨般猛烈...   隔了幾天,我突然收到女孩的來信。她說那隻候鳥飛回來了,每天 都在蘆葦蕩上空飛起落下。候鳥在落下來的時候,還會有羽毛脫落下來。 候鳥的羽毛在空中和著蘆花一起飄飛,非常好看。湖麵上落了一層,白 白的,象是湖水穿上了白色羽衣似的,很美。她說她每天都去看候鳥。 候鳥就在湖麵上空盤旋。候鳥在飛的時候,什麽鳥兒也沒有。她叫我回 去看看,那隻候鳥看樣子馬上又要飛走了。   我打點好行裝,立即乘下午的一班汽車趕回去。我的小鎮離我住的 城市隻有四個多小時的路程。汽車從大運河邊上走,秋天的大運河水看 上去很冷濁。 運河裏船隻繁忙,機聲隆隆。我回到小鎮時,已近傍晚。 下了車,我直接就去找那個女孩,讓她帶我去看那隻候鳥。到了她的家, 她母親一人在家裏。我問她女兒時,她卻告訴我,說她女兒已在七天前 在那片湖水裏淹死了...   晚上,我在那片蘆葦蕩裏坐了很久。在靠近湖水的邊上,在那隻候 鳥墜下來的地方坐了下來。蘆葦蕩裏一片死寂,湖水也是幽幽的。我突 然從身上摸出打火機,“嚓”的一聲點著的蘆葦。刹時,幹烈的蘆葦在 風力的吹動下,頓時一片火海。我“騰”地從火海裏跳出來,向臨風的 地方衝過去。剛衝了兩步,突然身後響起一聲淒厲的“歐”聲,一隻火 球從著火的蘆葦蕩裏彈起,衝向湖麵的天空。很快,那隻火球又變了個 方向,直向湖裏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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