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後一次回重慶是兩年前。我媽走在了“清明時節雨紛紛”後的沒幾天。我沒能趕回去讓母親拉著她大半生最愛的人的手,臉上帶著微笑離開這個世界,我想起就淚水盈滿眼眶。我媽的後半生,太苦了。
我現在天天胸悶氣短,身上十八個“死彈(STENS)”,也不知道好好幹活不?記得我放第一個”死彈“時,也就是那位大嘴學部委員鍾南山胡說的”放了支架,人生就進了倒記時“。我不喜歡支架這個詞。音譯不是音譯,意譯是扯淡。
重慶有很大變化,變化最大最多是高樓。全國都一樣,畢竟中國現在冠絕世界的蓋樓國。房地產是經濟的發動機。馬路建設跨越式發展,高架橋打造的三層轉圈,讓美國最早弄出來的GPS為難。難以想象,但是真的。我的老同學是做顯微鏡的,開車洞若冠火,動作十分精準,給我提供了三天出車服務。
我的這位大學老同學也姓王。中國多姓王。一九九五年勇敢下海,自己辦了個顯微鏡工廠,他是廠長。我問“你能不能帶我到你的工廠去看看“。他說算了,金瓶年間,小廠不好經營。算了就算了。我們這一代人。算過算了多少?
老王帶我找了個說是有點說頭的嘉陵江邊。車往馬路邊一停,也不打緊急燈。他就和我太太從路邊下梯坎到江邊。我在後頭顫顫微微。一步一步下梯坎,兩腳還得在一階梯坎上穩一下。慢騰騰到了江邊。他們走得老遠了,我走不動了,放眼望,“人生長恨水長東“。
看到母親的骨灰盒進入到滾滾嘉陵江水中的刹那。我哇哇大哭,這是我成年後唯一的一次。我把母親給我的生命的眼淚給大半生艱辛的母親。
生命是個偶然。愛情更是偶然,一個偶然愛上另一個偶然,便用一生來忠貞。母親對我說,在舊社會,讀過點書的女孩子無人可嫁。我媽有四個閨蜜;一個嫁給軍官,解放後被槍斃;一個嫁給特務,解放後蹲監;一個新中國才結婚,嫁給《人民日報》的記者,但因為和“永不知疲倦”的女共產黨員嗨嗨,判刑十五年。我爸雖然出了教書,除了寫古詩,啥都不會幹,好來活到正常死亡。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能正常死亡已經是該燒高香的事了。
生命很寶貴,愛情不應該談價。我感恩我的父母,他們在新中國看似沒有腥鳳血雨卻勝似腥風血雨的時代裏把我撫養成人,供我上大學。我難以想象父母的堅韌。
我媽永遠地走了。我在人間沒有了惦記。沒有惦記是人生一件悲哀的事情,我常有孤魂野鬼的感覺。
我還帶病活著和老婆一起頤養天年。年輕的時候對上了眼,老了,走不動了,眼睛花了,脾氣沒了,生命還在一起繼續。有書說,六十歲過後,夫妻關係就是超過了血緣關係的最親的關係了。換了胳膊,沒了肉感,但一生的相濡以沫,有伴比單過好得多。
結婚三十多年,其中有二十多年我們都不在一座城裏生活。成天念叨:“有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年輕時得掙到錢,老了才能頤養天年。我那些同代的中國朋友,祈禱他們都能人生軟著路。
這次回重慶,我專門去看沙坪壩公園的那些在文化大革命裏念著同一個人的語錄捍衛同一個人互相廝殺,命喪革命的青年男女。到了群墓跟前,卻不許憑吊一下。黨派著人把守著:不準看,不準拍照!怎麽這麼無聊?不許人民憑吊和審視一下自己的曆史。
沒有哪個民族,像中國這樣不從自己多難的曆史裏學習點有用的東西。執政黨靠騙外資和賣祖宗(人民)的土地賺大錢。把人民的錢都套進不能難流通的房子裏;把騙來的,貪來的存遍世界。也許將來被沒收?
我沒有好心情和老同學多聊。問問平安,道道珍重,吃吃喝喝。時代飛過二十多年,可憐的中國在走進蠻橫。政治更獨裁,文化更粗鄙。信息更閉塞。隻剩下每天黃昏大飯店,依然熱氣蒸騰蓬勃嗨嗨。
我萬裏送媽歸故裏,望母親能含笑嘉陵江,和“她的羅亭”永遠“同飲一江水”。我覺得自己心裏空蕩蕩的。有媽在,才有家;沒了媽,就沒了家;沒了家,哪裏住久那裏就是我的故鄉我的家。
故國還在轉圈玩,就差還沒恢複“忠字舞“,語錄歌。豬習堅持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計劃玩到二0五0。再來一次大閱兵。以後呢?
我是不會再回重慶去了。偶爾想到死。“死去元知萬事空”。老婆答應過我,我死後(不把我埋在高坡上,讓老公。。。《洪湖赤衛隊》的唱腔都忘了)給我立個牌:生得偉大,吃得太多,死得灑脫。在美國,土埋比燒省錢。
我得趁還活著,好好吃,好好樂。最近突然,特別想活長。特別想親眼看到中國民主,看到中國真共和。
兩年前在重慶,我已經走路有點難。幸虧有喜歡我的大學同學,專門請假三天,對我實施車接車送。見老朋友,道同學情,老淚倒不至於縱橫:隻是心裏感慨:當年我們多年輕!
四十多年前一起劫後餘生上大學,顧不得想“山窮水盡”,抓緊追求真理。人生能怎麽著?“為祖國,為四化,流什麽?人生或許隻是把自己變成一本書,不與人說。
十年前,我曾想把我的大學班的班史寫出來。如果每個人都能把自己四十年的真實告訴我。後來我沒了心氣,隻是偶爾緬懷走遠的青春,激勵點勇氣,打算帶病活人生最後。
兩年前回國,我走了五座城市,覺得還是重慶的飯菜最好吃。吃菜講究味道,酸辣麻苦甜鹹,關鍵是搭配;做飯叫烹調:炒溜煮燉炸燒。各莊有各莊的高招。四川人高明就是做菜麻。麻的恰到好處,辣你沒商量,麻辣胃翻騰。
我看到兩個戀愛男女對著一臉盆的紅油油的辣椒吃喝,一邊吃一邊抹,熱眼互望對方。心裏熱乎的一塌糊塗,有話說不出。辣。我不禁都想起我自己當年談戀愛。和一個漂亮女孩隔著一層窗戶紙漫說慢談,細嚼慢咽,呼拉亂扯,多好玩。我老婆推我,發什麽愣?若有所思的我用我獨特的三角眼白她一眼。整天都跟鬼打慌了似的。
重慶天氣不好,秋冬陰霾,夏日酷熱,濕氣重,人愛辣,大多數人的脾氣都火爆。一九六七年的重慶文化大革命的武鬥,慘烈在全國數一還是數二?至今在沙坪壩公園的一角,保存著當年很多很多的少男少女。他們青春勃發,唱著同一首歌,喊著同一段的語錄大打出手,以命相搏,捍衛著同一個騙子,愛同一個渣男。愛沒有無緣無故,愛不分好壞。
“沉舟側畔千帆過”,現在領導一切的黨安排個保安,戴大沿黑帽穿黑衣,站在和廁所差不多少的小房門口,隔街吆喝人們不準靠近,不準拍照。也不知道黨一個月給他開多少錢?不準靠近那片墳,為什麼?不準在欄杆外頭拍照。怕甚麼?為了“病樹前頭”?還是怕“萬木春?“。
重慶是座世界文明的山城,大都市,人口全中國之冠。滿山遍野層層疊疊的大高樓。我暈。我“篷間雀”。朋友請我到家吃飯,到了他二十幾層樓的家裏風光無限。早上放眼大江東去,黃昏靜看殘陽如水。地震來了怎麽辦?
重慶路不平,開車需要很好的技術,走路需要很好的腿。形容重慶最好的兩個字就是:豪邁。
重慶最熱鬧最繁華最人多的地方叫“解放碑”。重慶出烈士?好漢不提當年勇。我現在不敢也不想去解放碑。當年我曾特別想上華鎣山,想去給“到如今兩鬢蒼蒼人怎麽,雙槍震撼A雙槍震撼A震撼華鎣山”的雙槍老太婆當個小跟班。
我害怕一望無際的人流。腦袋流成一條河是真可怕。這次我在重慶的“火車穿樓過”的樓裏見識了重慶人流。全都是些比我矮一頭的竄地虎男女竄來竄去。滿世界的“你龜兒子開腔嗎”的叫聲。這要在天安們,全都得被抓起來。
重慶春遊好去處有南,北溫泉,可惜沒時間安排,我沒能去。一九七0年我去過南岸南溫泉,印象和感覺極好。生命不是記憶。生命消失就沒了,隻是生命裏的體驗,還在記憶裏。
我視重慶為故鄉。我的父母在重慶生長,死了在江裏長相守;我還在海角天涯繼續生命。我喜歡杜甫在離重慶不遠的夔門的感慨:“無邊落木瀟瀟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坐高鐵離開重慶。中國好高鐵。高鐵站就在歌樂山腳。“渣滓洞”,“白公館”,“含著眼淚繡紅旗”。七十年過去,牆上依然是標語:發展紅色基因。
4/3/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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