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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八年二月我離家離開媽到外地上大學,打算敞開了肚皮裝學問。“腹有詩書氣自華”。上大學的機會來之不易,又得百分之百地讓我媽養我。整整四年,我媽用她每個月三分之一的薪水專門養我,八0年後每個月還給我加了五塊,還花兩個月的工資為我買錄音機,鼓勵我好好學英語。
大學畢業後我在北京一所大學教書,全社會討論“人生的路呀為什麼越走越窄?是啊,人生路為什麽越走越細呢?當個大學老師,混了個八成飽,因為吃得多,吃菜吃肉還不敢由著性子吃;每天抽包破煙,空想明天。就這也不消停。黨號召很批資產階級自由化,防異化。成天被要求教書育人。我一大老爺們,拿什麽育人?
在北京那幾年,我倒是接我媽到北京玩了幾天。老太太很高興,整天謝謝我,說沒有兒子的出息,她做夢都不敢想能到祖國的首都玩上一個星期。我媽說那是她一生裏最幸福的一個星期。中國母親終生勞累,很容易就覺得幸福。
上世紀八十年代上半,鄧小平撥亂反正,但是對“亂大頭“,還是讓他在紀念堂裏周五正王。國家換湯不換藥,瞎貓捉老鼠。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條件下,說社會主義,幹資本主義,精神分裂,言行不一,搞非驢非馬的社會製度,名曰”特色“。堅持三項基本原則不動搖,高舉紅旗搞承包,搞改革。一九八四年的建國三十五大慶,鄧威望達到頂峰。”無限風光在頂峰“。頂峰過後,到了一九八六年的春天,老鄧牌風一轉,先收拾了方勵之,劉賓雁,王若水;再叫胡耀幫下課。打江山坐江山不知道怎麽傳江山,三天兩頭窮折騰。粉碎四人幫都十年了。離”紅色江山萬年長“還差四個數量級,“三十功名已經塵與土”,”人生七十古來稀“。
我終於下定決心,三十多歲出國從學說話起步讀博士(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我媽倒是開通,叫我大膽朝前走莫回頭。我隻有放棄了“父母在,不遠遊“的古訓。出國半年才第一次回國看媽。八年,我媽老了很多。退休了卻還在返聘,她還得養我哥。兒子沒出息就老要問媽要錢娶媳婦。而當媽的明明知道很多兒娶了媳婦就忘年,那也得給兒子張羅媳婦。我的精神哥幾十年啥也不幹,憑著在偉大的社會主義中國,娶了兩回媳婦,還泡過很多妞。文革是好漢,死了也風流。
喪父喪夫,都是短痛。雖然痛徹心扉,但噩夢過後如果正常應該是早晨。我媽晚年不幸福,主要的是她得守著受文化大革命摧殘瘋了的還活過六十歲的我哥。養兒方知父母恩,養個瘋兒子才知道當媽的苦。善良的我媽總覺得是自己在中國變天的時候心情不好給兒子留了病根。但是一個人又怎麽知道國家什麽時候變天。什麼時候文化大革命。“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留下人間悲劇無數。
二000年,我在美國已經是高級工程師了,回國看媽,很想把我媽接到美國玩玩。我想媽媽有微笑,媽一生太難了。那年我媽七十七,但因白內障已經幾乎失明。她和我哥住個三室一廳。我哥是個吃飽就高興的神經病,社會主義好,他一個月能領到吃半飽的病退錢,我媽再給點。我媽雇個保姆做飯,天天打打麻將,精神空空蕩蕩。要是沒有我哥拖累,我把我媽接到美國,我媽的晚年會心胸更寬廣一些吧。人到老,心胸寬闊最緊要。
二00七年我回國看媽,中國爆棚,每天早上的新聞都是:人民幣又創新高。。。。。播音員高亢激昂,沒有人懂“又創新高“。
二00九年我再回國看媽。我媽病危,我陪我媽住了一夜急診,三天醫院。“厲害了,我的國“,住進醫院就不想活。那味道真是無處躲無處藏。那次回去,我和我姐一起,推車五公裏把我媽推回家。厲害國現在是沒有同情心,有錢就是爺。就算給出租司機雙倍錢他們也不拉年高病人。那次在家,我和媽有一個月天天在一起,我每天給她和我哥買菜做飯。那些日子我媽特別高興,她晚年最愛跟我天一句地一句地擺龍門陣。分手時,我媽哭得稀裏嘩啦,拉著我的手,我也拉著媽媽的手,人老了。皮和骨頭好像都分開了,我強忍住淚水。每一次分別都可能是永別。我給媽媽留了句話:再怎麽也要活得比鄧小平長。你現在活一天夠本,活兩天就賺一天。
二0一三年我最後一次回國看媽,我媽的病竟然全好了,藥都不吃了,隻是老年癡呆症更嚴重了,跟前的事不明白,隻記得她戀愛的事,居然把我爸當年寫給她的情詩都背給我聽。人生再多苦難,都會有過一點點幸福。我媽記得她人生那一點點幸福。我哥是二0一三年死的。我媽在敬老院度過她生命的最後幾年。
我淒苦善良的母親,走過了她幾乎一個世紀的生命。而中國經曆一個世紀的滑稽。帝國不帝國,共和不共和。
去年,我和太太一起到重慶把我媽的骨灰撒在了嘉陵江。濤濤嘉陵江,昏暗江邊天。我有了一次我人生最大的一次痛哭。帶給我生命始終給我無私愛的母親走了,我還得活。我哭我為什麼沒有能多和媽媽在一起些時間?為什麼有些能做的事情而沒有做?
“逝者如斯夫”,母愛大如山。我現在的心裏還沒有完全過去的坎,就是為什麽沒有能在她離世前讓媽媽再看我一眼?我愛媽。“沉思往事立殘陽”,走了的日子不尋常。在這個不尋常的日子,我還想起了方誌敏先生的《可愛的中國》。在那篇文裏,祖國被比作貧病交加的母親。多少年過去了?時代進步了,祖國不貧了,病好了媽?連自己都覺得假的博士掌了中國好大印。有誰信?祖國走進了長治久安?
老話講“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該剝去”;時代進步了,皇帝的新衣放光芒。歲月“正能量”,時代正牛逼。
青山不老,綠水長流。謹以此文永遠地紀念我的母親。(完)
二0一九年四月十九日
另外你文中:
“出國半年才第一次回國看媽”。 是不是“八年”而不是“半年”?
“娶了媳婦就忘年”, 是不是應該“娶了媳婦就忘娘”?
不是有意挑錯啊。覺得好文還是盡量完美。
我又回去看了你過去的幾篇文章,情到深處,淚流滿麵,我們家的遭遇,與你家太像了,隻不過我父親是個能擔當的男人,我母親幼稚,善良,非常愛我們姐弟三人,我是老大,可能因為我十歲前家庭狀況還好,我爸沒打成右派,以後我弟弟妹妹都受父母境遇不好,文革的影響,神經都受刺激。
毛澤東對中國知識分子在精神上的壓迫,罄竹難書,一個不尊重知識的社會,是不可能進步的,我們父母那一代的人,當時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我母親是複旦會計畢業,父親是中央大學藝術係畢業,因為抗戰時,這些大學都在重慶。我母親家是地主,她們家拿出錢辦中學,農民交不起地租就算了,哪有那麽逼租的事,後來解放後,一要鬥地主,農民就把我外公支到重慶我舅舅家去。解放後,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大人不瘋,小孩也要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