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魚翻身,鯉魚跳門,全靠臨陣磨刀。猛地一下重讀書,仿佛新生。擱萬惡舊社會,都孩爹了。而在新社會卻在重溫小三角,重習小幾何,重玩小代數,我的眼淚就在心裏流。曾經非常好用的腦子,已經有點木瓜了。當年都是革命人,什麽幺鵝子的事都的高興幹。
我和韓老師聊高考。一聊起高考,老師的眼鏡後的眼睛就特別明亮。他對我說,咱陝西師大一附中,文革前是西安的高考名校。教學樓上貼的大口號是“趕福建超浙江排著隊伍進北京。北京名校多。
雖說文革折騰,你們基礎不好,水平當然比文革前的正經八百的高中畢業生差不少。但是,全國一盤棋,神州一鍋粥。你不用太灰心,考得是全國到處經十年胡鬧後的水平,你盡自己的最大努力而不負機會就行了。老師的話對我猶如撥雲見日。
人對人生沒辦法的事,不能太悲哀。人生自古誰無死,倒了血黴不生氣。我計劃考數學係,因為學文危險。學文要胡說,雖然學著輕鬆,抒情痛快,但要當官要掙錢可有點麻煩。其實數學有如何?我自己定了個計劃,重點數理化,政治語文嘻哈。當年什麽也不懂,二十年的洗腦把人腦洗成豬腦,革命形勢就沒一天不好。
我高考前最後一次去看韓老師。已經信心滿滿,覺得八九不離十,自己得給自己打氣。老師提醒我萬勿緊張,還告訴我一個秘方,進考場前吃上兩片止疼片。心態平,藥助鎮,定能把考題全拿下。
一九七七年十二月九日的那一考,鬼使神差,第一場就考數學。是死是活是第一,千萬可別第一死。我進場前就偷偷吃了兩片止疼藥,卷子一發下,我就想睡覺。人是鐵,飯是鋼,覺是合金鋼。“春眠不覺曉”,冬睡大清早。難不成藥在起作用?我怎麽就不碰見假藥呢?栽了,栽了,手捧試卷先得睡,兩眼看見萬花筒。也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醒來竟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到了“修豬圈“(給定長和寬,怎麽個長短能把豬圈修得最大),三下五去二,十分到手。
這止疼片的功效是看什麽題都不難,十題八題隻等閑。那年考十道題,我砍瓜切菜全做了,附加兩題沒工夫弄。出來跟人一對,大錯沒有,小錯太多。一元二次方程,解出兩根,不做親根鑒定,也不問嫡親淑親,就把一根不要了。唉唉唉,氣死人。粗心大意害死人。主項砸鍋怎麽辦?幸虧朋友給我神助,說下午是你的長項。是啊!政治,長項?亂七八糟,子醜寅卯,我按教範要求,背得門清。“決不讓巴掌山擋住視線“。小麥損失可以拿雜糧來補。果不其然,下午的政治題,全在射程以內。當年政治三大主題:黨史,哲學,政治經濟學。全是亂說,照上級要求說。不用動腦不用思考,還能掙高考分。真萬歲。
第二天考語文和理化,我大概考得行。人生一次最大的考,考完就虛脫。睡了三天,腦袋恢複正常。一幕一幕,一題一題,人家怎麽問,我怎麽答?平均八十來分吧。我關著門,哭。一個多星期沒出門見人。高考萬一考不上。用浩然《豔陽天》還是《金光大道》裏的話講:丟多大人,現多大眼不說,這精神上受多大的刺激?
差不多三個星期,我在路上碰到我的三角課張老師。他在省裏改卷,問我:考得咋樣?我說你教的三角我都作對了。他笑。問我大約能考多少分,我說八十來分。他拍我一下:那還有什麽話說。他悄悄給我說,西安市的錄取分數線是五十多分。
我人好像被雷打了,腦袋也好像讓驢踢了。幸福真TM不是毛毛雨,是晴天霹靂。過了沒幾天,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來了,是我的第一誌願的大學發的。我拿著通知書就去找韓老師,推開門就衝老師大喊:我中了。我和老師眼睛裏都是淚花。老師和我一起分享幸福。我的人生就此拐彎。
一九七八年春節過後,我離開西安,到了南方,上了大學。清朝詞家第一人納蘭性德有句詞,“回首往事立殘陽,當年隻道是尋常“。風花雪月是尋常,人生重來卻是一點也不尋常。
我剛上大學裏都一個月,收到過一封韓老師親筆寫的信,鼓勵我馳才騁智。老師的信,書法精品,言語美妙,我一直留著。每個寒暑假回西安,我都要和韓老師見一次,聊一回。雖然我數學少考了幾分被人家收到了物理係。但是在當時,數學物理我們懂什麼?我們知道自己喜歡什麽?什麽是喜歡?當時就知道不考有用的隻考最難的。“越是艱難越向前”。耄時代把人教得都有些神裏神經不好好簡單生活,可著勁地胡來。我上大學的時候,胸前兜裏都揣的是《哥德巴赫猜想》。徐遲後來跳樓,大概覺得不應該自己不懂數學卻把數學寫得那麼浪漫。
想想往事,憶憶恩師,感歎點當年無知。一點都不知道人活得掙錢。想想小時候我最愛的普希金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其實生活倒也沒騙我們什麽,把我們最寶貴的青春給玩了。
上了大學,知道了天大,知道了水深。那四年是我一生裏最勵誌的生活。總想著要對得起大頭運,對得起爹媽,對得起老師。大好的青春年華,整天就在知識的海洋裏瞎遛。微積分,古德摸獰好阿呦。我欲乘風歸去;能量沒負,不知道日後中國大說正能量。沒事說事,吃得正好。假文憑,假曆史,假行天下。做功有正負,矢量有方向;幹涉,衍射,色彩斑斕。量子力學相對論,原子彈嚇壞地球人。E=MC(平方)。質量死了,能量才會負。現在說這些,跟說神話一樣,當年全是嘔心瀝血。
四年大學後,我成了大學老師。韓老師開玩笑說我青出於藍了;我說青永遠都是藍出的。一九八二年,全中國都重視讀書了。滿世界都是“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樣的豬都懂的口號,中國人民仿佛重回地球。重新做人。我當時就想好好當一名大學老師,努力提高業務教好書。沒有功能不育人。
韓老師聽說也很忙。他成了語文教研室的主任。親曆親為教老師教學生,一附中後來的學弟學妹的語文大概不錯。一九八二年到一九八六年,中國錯過了一個很好的“文藝複興“的時機,成天權力鬥爭。華下胡上胡下趙上趙下江上,老頭上南海畫圈圈。
一九八七年,我輕輕地走了。不玩了。三十功名塵與土,天外去找雲和月。當我第一次飛上藍天,我就想白雲朵朵;當我第一次一個猛子紮進了太平洋,我才第一次真切感到身心自由對生命有多麼的重要。
一九九四年,我念完了學位,又回到中學母校找韓老師聊。學校在拆遷。韓老師以前住的單身樓,黑洞洞的,水汪汪的,勉強依稀看得見地上一溜磚頭,我慢慢小心往前走走。老師還在嗎?試著敲了一下老師的門,不一會竟然傳出一聲:誰?我趕快報上名。又一會,老師開了門。那一刹那,我們師生都有點愕然?有點更老有點老,頭發都白了。八年沒見。我好像都不會說話了。我問老師好,簡單互相抽了根煙,給老師下了吃飯請柬,我就和老師再見了。回不去那種神聊的感覺。或許在美國呆久了,對說話的地方有了要求。
韓老師他們這一代,太苦了。“特級教師“?小時吃雜糧,成年抽破煙。吃壞了肚子抽黑了肺。幾十年兩地分居,幾十年認真教人。我最珍視高中那幾年。我最尊重那幾年的老師。對我們人生太重要。認真學習,好好做人,做善良的人,做正直的人。人生的功名利祿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健康的心智和理性的人生價值觀念。我慶幸我的生命裏,有過韓老師。
二00年,我已經是IBM的高級軟件工程師了。回國去看韓老師,把我的傑出貢獻獎狀給韓老師看,那是我生命裏的唯一的一次。因為我認為“把我的成績,告訴我的老師”。老師更老了。其實才六十剛過。韓老師他們那一代人,生在解放前(也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中學上完“站起來”。解放後,農家兒用“打土豪,分田地”的口號喚起農民幹革命的耄“人民公社好”,土地先充公。中國人口分成兩種戶口,牲口有沒有戶口?全是創新,好像也不是首創。蘇聯革命成功以後,管理農村也是大事。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怎麽管理農民,是問題。
進入二十一世紀,江胡江進尾聲了,胡江胡快開啟了。那幾年我忙得四腳朝天,但也關注中國。遙遠的東方一條龍,兩個男人是祖先。說這話的柏楊那會還健在,中國人醜陋也罷漂亮更好,發財才是硬道理。硬我中華。有錢才能腰杆硬。
聽說韓老師已經是訓練新一代的語文老師的老師了。中華文化,水大坑深,費老鼻子的勁,也才學點皮毛。老實講話,學著點皮毛就很不錯了。像央視名人白岩鬆,做個給年輕人的讀書講演。完了美女記者采訪:白老師,您最崇拜的中國作家是誰?白答“:老子。小記者以為聽錯,誰?白還就真背了幾句老子。我笑翻。能不能學者說人話?
我們韓老師就會說話。記得上中學時的“同性後進”兼“同桌的你“,有次下午上自習,我倆都拿著書爬在桌上睡呼嚕。韓老師進門,先推醒“後進”。那“後進”白日夢醒,揉揉眼,幹嘛?自習不該睡覺。然後不滿地指著我問老師:你咋不說他?老師說:你和人家比什麽?你看看人家,睡著了,還拿著書;不像你,一拿著書就睡著。我暗喜,語文美,也感到了老師的愛。“後進”啞然。韓老師那會,晚上經常還給我開私塾”。“醉翁之意不在酒”,寓教育於交談。認識很多人,除了爸媽,我最愛韓老師,老婆除外。
二00六年,中國有些人有了錢。正如我小時候的發小說:你在美國呆傻了,都不知道什麽叫暴發。別看我這哥們寫不了多少字,但話說得對極了。在崛起的中國暴發,跟認字多少沒關係。暴發的同學親自開豪車請我上大好飯店吃飯,我說請上咱們韓老師吧?中學老師這個職業其實聽好玩,出的產品各種各樣,學生千差萬別,魚走魚路,蝦走瞎路。魚蝦不錯,老師欣然。(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