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師大附中的韓唯一老師,是我從一九七三年初到一九七四年春末高中畢業前一年的班主任。四十多年,韓老師一直是我的良師益友。老師仙遊天外已經有六年多了,我常想起他。想起我曾有過的一次又一次的“勝讀十年書”的神聊。中學畢業後,我進了工廠,學會了抽煙。差不多一年還會見幾回,老師和我,對坐對抽,輕煙繚繞,語重心長,家長裏短,時代風雲。厚厚眼鏡片後透過淡淡青煙,老師的眼就是智慧的光源。有位終生的良師益友是件很幸福的事。隻可惜,老師去了,我還活著,變得不愛說話。
我大半生的第一次真感動就是聽韓老師講蘇東坡的“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老師那年三十五歲,正是成熟男人最美的年歲。中氣十足,情感充沛。頌一句,講一句,旁征博引,娓娓道來,把我們中國古代綜合第一人的蘇東坡講得栩栩如生。蘇軾蘇東坡蘇大才子,四川人。詩詞歌賦,書法燒菜,綜合實力沒人能比。寫過懷古,沒人還敢懷古?“羽扇綸巾,強擄灰飛煙滅”;寫過詠月,沒人還敢詠月?“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寫過悼亡妻,沒人能悼得比他好“。”十年生死兩茫茫“。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三腳兩步,我都六十多了。
小男人的人生第一美,就是十七走向十八。男人有夢沒有夢?十有八九做夢娶過媳婦,做夢當過偉人。小時候好,小時候傻,成天盼長大。長大幹嘛?生在新中國,“生的偉大”(我想不出有誰被生的不偉大),但有點生錯了時候。中國人生,跟夢有關係嗎?不信問問現在六十九上下的人,你們的人生和你的少年夢裏的人生有點點一樣嗎?人生一長歎:太迷茫太跌宕太隨機。就像陳丹青回答美女記者的問題:“請問陳老師今後有什麽規劃?”,時答的:能活到六十多,很不錯了。還規劃?規劃個屁呀。屁真的好。當然也有少數人,撞著了大頭運,發了大財,當了大官,超出了少年夢裏的夢想。又如何?“寬衣通商”,一帶一路。帶是什麽帶,腰帶的帶;路是什麽路,夢路。臉紅什麽?夢裏娶了媳婦;怎麽又黃了,媳婦又跟人跑了。新中國的人生的不可預知性。多少恍若隔世,多少慨完慷。 “人之初”,性很好;人長大,性發展。革命人永遠有源源沒完的荷爾蒙。
上世紀的七十年代,很多悲哀都被弄成了自豪。我們稀裏糊塗一男一女一高興地給生了,大哭落地,哭天喊地,“生當做人傑”。“好一個中國大舞台“,大角就隻有一個。人生這簡單的事,卻讓大神二神五神七神弄得人沒有辦法執著地好好做一件事。連做人的道理也跟著時代變。人間正道是變化,變化是絕對的。都到了花錢不用數的時代了,中國的道理有能說得清楚的嗎?人民全傻樂。辯證詭辯害死人,一分為二全是胡扯。
我喜歡時光倒流。我曾努力想我和韓老師是怎麽互相喜歡上的?學生從心裏喜歡老師,源於崇拜。十七十八,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老師喜歡學生呢?後來我也是老師,我喜歡合適的的學生。陽光燦爛,追求智慧,努力勤奮,聰明伶俐。
一九七三年下半年的中國,文化大革命已經是強弩之末。創始人領導者耄也不知道他創建的領導的這場人類曆史上最滑稽的革命鬧劇鬧劇革命怎麽收場。革命摧枯拉朽,革命熱熱鬧鬧。摧毀了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粉碎了林彪反黨集團。兩個自己選的接班人。耄打江山打得不錯,坐江山瞎坐,“站著來”胡來。傳江山,往哪傳,想傳給兒子,兒子卻死得死,廢的廢。怎麽傳?沙家浜,胡傳葵,葵花朵朵向太陽。四人幫都是大葵花。太陽叫反孔就反孔,太陽叫批宋江就批宋江。
那時候,日子雖然滑稽可笑,生命卻是朝氣蓬勃。每天早上迎著真太陽到學校,走路都是跳著走,就想看到那些老師。我曾遇到的一群好老師。物理老師汪海匯,數學老師高希堯,幾何老師王芮玲,三角老師張秦祥,語文老師韓唯一。每天都沐浴在老師們灑滿的陽光裏。青春豈是一個萬歲。當時老師都是三十四五,都想好好教書教學生,無奈黨叫大家胡來。記得每次開完一個鳥蛋批判會,我都學著罵娘。有一次被韓老師聽著了。韓老師背地給我說,你願不願意好好學點古代散文?“我太願意了”,我答。然後就一周一次,一次兩小時,老師用他的時間給我開小灶,給我私塾。
《醉翁亭記》,《阿房宮賦》,《遊褒禪山記》。。。韓老師是陝西師大的古漢語研究生。因為耄主共黨領導的人民快吃不著了飯,研究生班全解散,韓老師到我們中學當語文老師。其實我爸也是語文老師,但我不愛聽我爸講之乎者也;愛聽韓老師講:而世之奇異瑰怪之峰,常在於險遠,非有誌者不能及也。記得老師領著我讀了三遍。歐陽修,王安石,杜牧,蘇軾,韓愈,柳宗元。。。一個個如雷貫耳。我真想成和他們一樣的人。除了認真講解,還有課後神聊。那會中國,跟太平天國差不多少,夫妻都不能在一起。我的老師們多出自農村(上師大不教錢)。男的在城裏叫書,女的在村裏種地。韓老師單身住,他和我常常聊到後半夜。耄澤東就是想當世界共運掌舵,周恩來重節。寫“黑雲壓城城欲摧”的是許渾。
一九七四年四月,我高中畢業了。在家待業。專心下了大半年中國象棋,下成我們區的名人了,蒙棋大戰平常睜眼人,全無敵。有一次表演結束,韓老師調侃我說,你出息了。我說,又不能殺人放火。我倆哈哈大笑。韓老師還叫我晚上到他屋子,把我的母校的那些所謂的象棋高手都收拾了。算是給我的恩師長臉。(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