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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死亡的尊嚴

(2022-07-16 10:33:58) 下一個

武漢來信:2022死亡的尊嚴(完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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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清明節,我去了一趟武漢,走進了殯儀館。墓園很大,也很安靜。碑大大小小的,上麵寫著逝去的人的零散信息,幾個月的小孩,少年,青年,一個軍人,殉職的交警,媽媽,年輕的妻子。有的墓碑前有花,有零食和蠟燭,有的墓碑前空空蕩蕩。

在我的家鄉,人死之後都有一場隆重的葬禮和儀式,那個時候我會覺得死亡是一種安慰。一個人死去,大家接受,然後去紀念,死亡就像往水裏投了個石子起了點波浪,但很快,水麵就會恢複平靜。

所有的死亡都是這樣嗎?都是平靜的?都是有尊嚴的?不對,很多時候死亡突如其來,沉默,斷裂,而且毫無尊嚴。

撰文旁立

編輯謝丁

1

不要介意死亡,不要恐懼死亡,不要害怕談論死亡。我和方洋吃完這頓飯,他就傳達了以上三個觀點。他談論了很多屍體。他說19歲讀大一時,他就看見過一些屍體了。那時方洋在一家殯儀館實習,他覺得人死了也沒有什麽,不過是一個人的血液不再流動而已。直到一個上午,有人告訴他晚點會送過來一具高度腐爛的屍體。他加重語氣強調了“高度腐爛”四個字。法醫先來了,說要做好準備,物理上的和心理上的。屍體被一輛黑色的車帶進來,用白布裹著,放在一個擔架上,已經有了一股強烈的腐爛味,放置在解剖台上時滲出了水。在不久前它是一個人,是生命,但現在它是什麽?巨人觀,法醫說。方洋感到要瘋了,他聽過這個詞,書上寫,巨人觀是人變成屍體的一種現象,人死後體內產生免疫細菌釋放大量綠色腐敗氣體將身體變得膨脹:屍體的眼球往外凸起,嘴唇外翻,像一個被充氣的人。法醫看多了不覺得稀奇,他專業冷靜又小心。他切開了屍體皮膚。巨人觀的屍體剖腹最難,切開那層膜,你可能會看到蛆,會聞到無法形容的惡臭。解剖室極度安靜。接著人們聽見了一聲微弱“巨響”,砰地一下,屍體肚皮不再膨脹,以它為中心開始散發出我們遠遠無法想象的味道。然後是蛆。方洋提醒我,不要覺得奇怪。人要是死在野外,要是死於謀殺,要是死於火葬出現前,就會被細菌分解,然後是蒼蠅、是蛆瘋狂占領。

他和另外幾個同學開始縫合屍體。碰到屍體時,他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冷,裂開的皮膚裏麵像爛泥。他還要衝洗掉那些蠶食屍體的動物。衝洗又縫合,到最後他實在受不了這股味道了,這味道,像100隻死老鼠加上100個臭雞蛋加上50年的下水道混在一起還不夠。這個味道將停留在身上數天無法消失。有經驗的人給了他兩根香煙和風油精,他跑出去,大口大口呼吸,在煙嘴上滴幾滴風油精,猛抽了幾下,再把煙頭掰斷插在鼻孔中,用強烈的味道對抗強烈的味道。縫合完成後,他忍不住想象擺在他麵前的這具屍體在死前究竟發生了什麽,遭受了怎樣的對待。他替她趕走了那些蛆蟲,她的形態看起來完整了。他說,這就是我所能做的。

兩年後方洋畢業,正式在殯儀館工作。有天他接到電話讓他去處理一具屍體。那是個臥軌自殺的年輕人,警察說,是為了愛情。下午非常炎熱,鐵軌曬得有些發燙。幾輛警車停在遠處,警察站在鐵軌邊,軌道上方有座橋,橋上站滿了圍觀的人。方洋和同事踩著發燙的鐵軌,留著汗,往案發的那段鐵軌跑去。屍體被分做了兩半,一半是頭,一半是身子,頭裏的腦髓類組織已經沒了。方洋剛工作,是新來的,老同事說,你去撿頭,我收拾身子。方洋說好的,他走近看,然後發現了一件可能此時並不合適說出的事——會冒犯嗎——這個年輕人留著一頂雞冠頭。方洋想,這個年輕人真傻,人生很長,何必為愛情自殺。但他又想,留著這個發型自殺,也有點酷,人活一場誰都會死,為情死比為財死好。方洋用手捧了一下他的頭,發現非常重,不好處理。他隻好念了句兄弟對不住了,你忍一下,於是一把抓著雞冠頭,把頭一下子提了起來。橋上麵的人驚呼了起來。那些警察也看呆了,他們站成了兩排,愣了一會,什麽話也說不出。

我問,這個工作的意義是什麽?他想了一下說,談不上太大意義吧,我做這個,肯定先是為了維生,但這個工作的確讓一個人的離開有那麽一點點尊嚴。至少看起來如此。

2

我盯著他的手看了很久。這雙手沒有什麽特別,粗壯,不黑也不白。我們握了握手,我感受到了他手上的繭子,他說這是高中時甩鉛球甩出來的。我想象他的手如何觸摸屍體,給屍體縫合,再化妝,接著給手部消毒,再用那雙手完成和死亡不相關的日常,煮飯,切菜,打遊戲。

我和方洋算是校友,高中就讀的是同一所職校。他比我大兩屆,我上高一,他剛好畢業。學校口碑和質量都差,考不上一中的都來這了。這所中職還保留著兩個普通高中班,想得到高中畢業證的人就會來這兩個班,比如我和方洋。

別想考上本科了,哪怕三本,除非你能找到一條捷徑。老師們到了高二便會說,男生可以去學體育女生可以去學藝術,隻有這兩條路有微乎其微讀本科的可能。

方洋選擇了體育。他覺得自己體格健壯,雖不高,但通過體育高考總是沒有問題的。他和他的同學每天很早去跑步,到了下午,就在那個全是泥土的操場上訓練,跳遠,快跑,甩鉛球。

他的文化成績一直無法提高,特別是英語,他無法理解另一套語言體係。班主任對他說,沒有關係,在中國,你放心好了,考多少分都有書讀。

他不是一個有多大誌向的人。是真的,隻要有書讀,能拿一個大專畢業證,在我們那兒足夠生存,欲望大的反叫人感到可怕,不僅掙不到什麽錢,自命不凡到最後可能什麽也得不到。一個國家級別的貧困縣,一個貧困縣裏的貧困家庭,生活在這麵的人雖然知道讀書的重要性,但是一旦他不是最優秀的那一個,那麽他就會獲得另一個解釋:社會經驗比文憑更重要。

因此,你隻要將自己的學曆放置在一個當地不錯的水平便足夠了,比如大專文憑。這個觀念對方洋影響很深,直接影響了他下一步的行動。他說他不去武漢參加體育考試了,他直接走普通高考,上一個大專就行。這裏有個沒說出來的原因,他來自一個不富裕的家庭,而且他還有個傷痛:他的媽媽在他出生幾個月後自殺了。這讓方洋表現出了輕微的出人頭地的願望後,很快就發現無計可施。他後來總結,還是有點後悔的,如果在當時他能得到高人指點,說不定他就會去參加體育高考,說不定他就能考上本科。

在這種小地方,人們看待一種職業的勢利總要更為直白暴露一些:首先熱愛公務員,然後滿意於醫生與教師,最後接受那些做生意的人。但無論如何,沒有人會主動去成為一個殯葬師。所以當方洋的班主任看到他填寫了湖北民政職業學院的殯葬專業時,不免露出了看好戲的笑容。班主任是個可以調侃一切的人,他幹瘦,熱愛諷刺,他對方洋說:“我帶過的學生359行都做過,如今有了你,360行終於圓滿了。”

方洋有時候會給自己這樣一種觀念,以至於他自己都信服了:媽媽生下他後死去了,因而他和死亡有一種特別的聯係,他要做一種與死亡打交道的工作,這樣他能獲得某種寬慰。

不過他倒真覺得這個專業挺好的。這主要是出於現實的考慮,畢業後肯定能找到工作,競爭不可能激烈,在那樣的情景中,他不渴求功成名就,但至少可以讓自己有個飯碗永保穩固。是的,他絕對沒有考慮任何婚嫁之事,他也不覺得這會對他將來的擇偶帶來任何影響。

他大一的生活平平無奇,這要怪罪那些無法避免的思政課,整整一年都在上這種形式的課程,他所期待的專業課沒有排課,一節都沒有。這樣一個無法忍受自己時間被虛度的人,意外又不意外地去了圖書館,他在裏麵翻到了好多本專業書,對屍體的防腐和化妝最感興趣。

最開始他隻是出於對屍體的好奇而不是對知識的好奇。或許是由於媽媽的過早去世,人們避免在他的生活中提及這件事。現在這個機會來了,他正大光明地去了解死亡,了解人類死後軀體發生的變化。

書上的敘述語氣完全是那種科學調子的,沒有任何神秘感。關於死亡的圖片毫無遮掩,直白地呈現在他麵前。腐爛的,腐爛到一定程度的,黑的,紫的,綠的。

進入殯儀館工作,後方洋目標是掙錢買房。他把發來的工資放到枕頭底下,攢到3000或5000後去銀行存定期,他用時3年攢了13萬,又借了點。終於在這個城市的邊緣地帶買了套房子。

當他有了房子他樂於享受城市居民的普通生活:開車回家,去小區附近菜場買菜,在菜裏放很多辣椒。再喝一瓶碳酸飲料。有時去樓下散步。他還保持著一個偏門的愛好,收集古幣。也許誇張了點,我覺得方洋迷戀的都是死去的事物。他喜歡收集上百年前的古錢,中國的,外國的,還有郵票,小學時就喜歡上了,要麽買要麽強行要,他寧願不吃飯也要得到那些死了的錢。這三十年來他搜集了上百斤,放在買的那套小房子裏。他時不時拿出來看,這幾乎成了他生活中唯一的享受。

現在,他的右手無名指上戴了一隻戒指。他結婚了,和我的高中同學也是我的好朋友結婚了。這導致我們第一次見麵便意義重大——在他們的婚禮上,我負責給他們拍照。

我那位可愛的朋友認識方洋時和我一樣非常好奇,拉著他問東問西。她還讓方洋給她畫眉毛,考驗他的化妝技術。公務員,銷售,老師,公關,服務員,司機,都是一個中國人的常規職業,活在秩序的前列或者中間,每天生機勃勃或者死氣沉沉,處理的都是無關緊要(看起來重要)的事。方洋太特殊了。

婚禮上,他穿著一套西裝,旁邊站著我的朋友。他們給每個人敬酒。這個人很適合我的那位朋友,單從他說的那幾句話我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他使用那種符合我們縣城裏最為欣賞的用詞和語調,讓邊上人一聽就知道他絕對不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剛出社會的年輕人。盡管他說的依然是那些客套話,但語調,語調,你得從語調上進行判斷。

我給他們拍了很多照片,那是一場典型的縣城婚禮,男士穿著西裝,女士穿著近幾年流行的傳統嫁服,紅色衣服,鑲著金邊,頭上戴著吊墜,走一步晃一下。我一般不參加婚禮,但麵對這對夫婦,我覺得男人正直可靠,婚姻也不算一件多麽糟糕的事。

3

我和方洋的家鄉離省城很遠。山路,歪歪扭扭,一座高山接一座大山,手機沒信號,你隻能看著山,從山底看到山腰再看到山尖。山上有土堆。土堆是我們的墳墓。

中國推行火葬很多年了,但在這種偏遠的地方,抱歉,鞭長莫及。我們還保持著土葬。我們那裏的人對死亡很看重,很多人在50歲時已經準備好了棺材,杉樹木,外麵刷了一層上好的漆防止木料腐爛,放在堂屋上麵用被單罩住。人們又懼怕死亡,所以忌諱白色,不允許房子周圍長白花,所以挖掉了白繡球,掐死了白鳳仙,砍斷了周圍的梨花樹。

方洋說,他懷念農村葬禮的儀式,他現在做的就是農村葬禮的簡化版。

我到隔壁村那場葬禮時已經是傍晚了,下著小雨,二月份天氣還是很冷。村口擺著顏色絢爛的花圈,上麵的紙被淋濕,雨滴在花圈的塑料片上的聲音很響。炮火更響。樂隊聲起,再是道士的吟唱。

出現在葬禮上的人多數我很熟,都是村裏的,一個人死去,所有人都要來幫忙。裝飾棺材,用彩紙紮個彩色的殼子套在外麵。棺材下方和旁邊放著桐油。棺材前方有一個火盆,火盆前麵是一個裝有稻穀殼的蛇皮口袋,幾個人正跪在上麵燒紙錢,他們看起來並不是很悲傷。沒有太多表情。

死去的人是一個女人,年紀很大,我仔細辨認她的遺照確認我並不認識她。一些人頭上戴著白色的孝布,表明了和她的關係。炮火聲。敲擊聲。雨聲。我拿出了兩百元交給一個男人,男人在人情賬本上寫上了我父親的名字,他遞給了我一包紅金龍牌香煙。這是回禮。酒席要開了,下雨不能在露天壩子擺席,隻能在室內——也不算室內,是兩幢屋中間的堂屋,半封閉式空間。燉豬蹄、炒牛肚、炒五花肉、炸花生米、粉蒸肉、排骨湯。樂隊聲又響起,吹奏的是《我的心在等待》。

晚上,雨越來越大。八點鍾道士會表演,人們撐著傘,站在壩子裏,看著棺材邊的道士。寂靜的雨。彩色的花圈還在雨中淋著,發出噠噠地響聲。三個道士先是哼了一會,拖長了語調眯著眼帶著一副做法的神色,持續三分鍾後道士們突然敲了起來,邊敲邊跳。所有人都看直了,盡管他們看過很多遍,但每一次,他們仍然被裏麵說不清的東西所吸引,像魔力像巫術,像一切遠離生活的東西。道士先生把死者的兒子拉了過去,那個人看著六十多歲了,一臉苦相,他舉著一個杆子,上麵掛著一塊布,道士讓他繞著棺材走了幾圈。道士在前麵唱跳,他隻是默默地跟在後麵,像是在送母親最後一程。晚上九點,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走到棺材前甩刀玩火,一個男人在邊上敲擊鼓掌控節奏,人群不再安靜,他們掏出手機拍照錄視頻。兩個年輕女人在屋裏剪紙,說是明早出殯要撒。表演結束,圍觀的人湊上前摸了摸刀子是否鋒利。我也摸了,挺鋒利的。棺材旁有隻公雞,被困於蛇皮口袋裏,一聲不吭。旁邊的盒子裝著稻穀,裏麵放了個雞蛋。

晚上我就睡在這家人屋裏。我和兩個女人擠在一張床上,我隻能側身睡。雨聲很大,外麵是竹林,沙沙聲,放了一會鞭炮和衝天炮,道士吟唱了半小時,有人說話了。淩晨五點。我起床時棺材已經擺到了壩子裏,天是半黑的,有人拿著手電筒,還是在下雨。棺材上有紅布,四周用繩子綁住,下麵是木棒,馬上就要上山,所有人身上都圍著一層塑料布。樂隊準備好了,小號起,接著是中號、鼓、囉和薩克斯,吹的是葬禮上常用的哀樂。前麵有兩團霧樣的白色,是送葬的人,他們走在最前麵撒著紙錢,棺材在隊列中間,九個男人抬著它,有一道上坡,人們用力喊“一二,一二”,然後是一段兩公裏的平路,人們抬著棺材穿過竹林穿過稻田來到了茶園,這位死去的老人將被埋葬在這片廣闊的茶園裏。樂隊來到了那個被挖好的墳墓邊,下葬,先把公雞放進土坑裏,再拿出來,把棺材放下去,放炮火,蓋土。樂隊,小號手起音,其他人跟上。他們撐著五顏六色的傘吹奏起了《南泥灣》。

我對方洋說,這個時候我會覺得,死亡是一種安慰。一個人死去,大家接受,然後去紀念,死亡就像往水裏投了個石子起了點波浪,但很快,水麵就會恢複平靜。所有的死亡都是這樣的嗎?都是平靜的?都是有尊嚴的?不對,好多時候的死亡突如其來,充滿沉默,斷裂,而且毫無尊嚴。

4

你應該還記得2020年初。方洋原本打算在新年回老家和我同學結婚的,日子都算好了,家裏的老人向所有人宣告了這個喜事。不過一月剛開始那幾天方洋就感覺不對勁,他開始加班,以前他隻用工作到下午兩點,現在卻要工作到淩晨甚至通宵。他的工作內容也出現了變化,一般他隻做遺體美容這塊,但現在他要外出把死去的人拖回殯儀館——這是他六年前他剛進殯儀館做的事——電話響個不停,電話那頭時不時帶著一種隱忍地悲戚,請求趕緊去拉人,電話這頭詢問好地點、姓名、電話,然後出發。

武漢的路很大,高架橋上沒有車,店鋪關閉,任何一個公園都沒有人的蹤影。方洋跳上了車,拖屍體的車是黑色的華晨金杯,窗戶也是黑色的。他是個無神論者,幹這行不允許有任何信仰,他不相信詛咒、魔法、預兆、童話、神跡這類事,他的房間裏擺滿了消毒水、肥皂、洗手液和酒精。但他開著車穿行在路上時,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壞信號,像村裏人懼怕的烏鴉在釋放死亡的信息,這裏死了一個人,那裏又死了一個。

他和同事裏麵穿上一層普通防護服,又在外麵穿了一套專業防護服。物資緊缺,口罩、防護服會用很久。人一個個死去。他給死去的人套上屍袋,他控製自己的恐懼。這些死去的人將以最快速度被火化,他們不會被化妝,不會有告別儀式。好幾年前東方之星沉船事故,他作為屍體處理人從武漢到了監利,下午,下午,又是一個下午,他在一個場館裏等待著遇難者遺體的到來,他們身上裹著白布,所有人的姿態都一樣:雙手向上。這是溺水者的掙紮姿態。在那種時刻他還是控製住了自己,他需要保持冷靜和專業。

但現在,他竟然體會到了絕望,這種情緒在他的生命體驗中很少出現。

那天他開著車去了省人民醫院東院,這一趟他拉了6位死去的人。屍體被棉被裹著噴了消毒水後非常重,他和同事慢慢把遺體抬上擔架下樓再抬上車再上樓抬另一個人。

方洋在另一個醫院拖一位去世的婆婆的遺體,她的兒子來簽字辦手續。這是方洋第二次見到他。2月3號那天,這個兒子給死去的爸爸簽字,今天他給死去的媽媽簽字。這個失去了雙親的人自己也被確診了。在武漢第三醫院的病房裏,一位老婆婆來給過世的兒媳簽字,一家7口,隻有她還沒被隔離。老伴離世,兒子還在打氧氣,姑娘女婿也被感染。老婆婆已經麻木了吧,好像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記得了,不會簽字,方洋教了她很久。

死亡證明上多數都寫著“疑似肺炎”。醫生或家屬先把屍體消毒,裹上被單,方洋上前用屍袋裝好,在袋子上寫好逝者姓名,運上車。在殯儀館的火化爐前,那些逝去的人的名字會再次被寫下,會被寫在一個骨灰袋上,等疫情結束後,館裏堆積了上千的骨灰罐才能被各自的親屬接走。沒有遺體化妝,沒有鮮花,沒有哀樂,這次的死亡沒有告別沒有儀式。

他回到家後,把存折和銀行卡密碼都告訴了女友。他盡量不回家休息,擔心自己萬一被感染傳染給女友。他們的婚禮不能如約舉行了,我的同學坐在屋裏一遍遍給她父親解釋,她父親隻是說了句“好吧”就掛了電話。

2022年4月,當我把上海一家養老院誤判老人死亡的視頻發給方洋看,他隻是回了一個“唉”。

5

方洋的時間表很清晰。五點起床,無需鬧鍾提醒。半小時後他會出門,開上一輛白色菲亞特,這麽早不會堵車,半個小時後他會到達殯儀館。路上他會聽歌,老的,帶點憂鬱氣質的,比如張國榮的《寂寞夜晚》。每年這樣的日子得重複三百遍。

得保證六點半前打上卡。死亡這套儀式講究越早越好,中午十二點前把一切辦妥。方洋換上白色大褂,戴好口罩和頭套,裝備和普通外科醫生類似,然後,他等待著禮儀人員把家屬帶到他的身邊。

現在遺體擺在他麵前,他要給遺體化妝。

步驟一般是從上往下。先洗頭,衝一下就好,然後吹幹,再是化妝。化妝要用一種鬆節油的油料對麵部進行去汙,接著是清洗。現在開始用油彩進行打底,方洋也用過粉底,不過效果一般。接著是描眉、打腮紅,塗嘴唇。

方洋很熟悉這套流程,隻需要15分鍾就能畫完一個妝。十點點前他要化4到5具。結束後對室內消毒,再去吃飯。兩點是正式下班的時間。這之前,要對新送進來的遺體進行登記,性別年齡,家屬電話,遺體接運的地址。還要檢查遺體表麵情況,看臉部,嘴巴適否展開,口部是否血,遺體表麵顏色,詢問跟過來的家屬,遺體身上有無首飾或金屬起搏器。然後方洋把遺體拉去冷藏櫃。這個殯儀館共有108個櫃子,8組,每組放12個。有110出警記錄的遺體,要放在冷藏櫃的最下麵,有可能要做屍檢,方便查看。

2022年清明節,我去了一趟方洋所在的殯儀館。武漢看起來和疫情前沒有什麽兩樣,人們照樣玩到晚上很晚才回家睡覺,外麵亮堂堂的。隻不過,核酸這個東西總是會提醒你今日不同往日了,你要拿著最新的核酸檢測證明穿過這座城市。

籃子裏放的都是菊花,黃的白的,兩元一支,我買了兩支進入殯儀館。清明節是殯儀館人流量大的時候,方洋會停止手頭工作,專門去墓地邊去喝止不在指定場所燒紙的人。來的人零零散散,大多數都是一家人過來。年紀大的年紀小的都有,他們手裏提著水果籃拿著菊花束,帶著一些彩花和紙錢。

墓園很大。墓園很安靜。碑大大小小的,上麵寫著逝去的人的零散信息,幾個月的小孩,少年,青年,一個軍人,殉職的交警,媽媽,年輕的妻子。有的墓碑前有花,有零食和蠟燭,有的墓碑前空空蕩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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