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 重回冰場
荷蘭由於地勢低平,天然就水網密布,城市裏遍布小池塘和小河。這些小麵積水域很容易就會結冰,孩子們從小就在冰上長大,全民都會溜冰。
所以當Pieter提著冰鞋來找我溜冰,卻見我麵露難色時,詫異得如同看見了外星人:“Lin, 你真的不會溜冰?怎麽會有人不會滑冰呢?尤其是你,你會拉琴,會講這麽多外語,會跳舞,會學習,你什麽都會,怎麽可能不會溜冰呢?”
直腸子的Pieter一連串的反問,一點也沒覺得我會尷尬,他不知道溜冰是一件我不願提及的往事。自從那次在冰場被史雲霞撞倒後,我再也沒有溜過冰。我害怕,怕再摔疼尾骨,也怕一到冰場,就會想起譚天說的那句“她是我同學”,摔疼我的心。
北京現在一定也結冰了吧,北海公園的溜冰場肯定很熱鬧,許多年輕人都會結伴去那裏玩,譚天是不是也去溜冰了呢?或許還是跟史雲霞一起去的。譚天跟史雲霞在冰場上可以風馳電掣,比帶著我這個一步三趔趄的可暢快多了。
但想起史雲霞後來還惡狠狠的說過很後悔那次沒有把我撞殘廢,我心裏突然湧起一股火熱的力量,我鼓足勇氣說:“我曾經因為溜冰摔得很重,所以有些害怕,但是現在我想學,你教我。”
“當然沒問題。” Pieter很高興我願意嚐試,立刻陪我去買了冰鞋,然後帶我來到一處小河堤。
小河很短很窄,特別適合我這樣容易恐懼的初學者,隨時隨地能連滾帶爬的上岸去。
Pieter看我把鞋帶係得跟普通鞋子一樣鬆散,就過來教我怎麽把鞋帶牢牢固定在冰鞋上。這時他注意到我腳踝上那道因標槍而留下的傷疤,眼裏充滿了詫異:“這是怎麽回事?”
這條歪歪扭扭的疤痕微微凸起,像條蚯蚓似的爬在我的腳踝處,難怪會嚇到Pieter。雖然已經過去兩年多了,疤痕卻還是很明顯,有時候我走路多了縫合處會隱隱的疼。我摸了摸那道疤痕想,如果那天自冰場後我就果斷的跟譚天分手,大概就不會有那場意外和這道疤了,不過也就不會有後來那些心動也心酸的日子了。對了,也不會有橙色的S,那個救了我的無名英雄。如果時光倒回那時,我應該仍舊會給譚天一個解釋的機會。
我隻對Pieter講了中標槍的經過,省略了我和譚天的故事。
Pieter聽我講述中標槍的過程,一臉心驚肉跳的樣子,然而等我講完,他首先問的卻是:“後來你找到那個不顧危險救你的人了嗎?”
“沒有,我試圖找但是沒找到。”
“真可惜。” Pieter閃亮著藍眼睛說,“但是我相信你們會在某個時刻再碰麵的。”
“為什麽整件事裏你最關心的是這個人?你不是該問後來誰送我去的醫院,傷口縫了幾針,多久才好的,這些問題嗎?”
Pieter搖搖頭:“反正你現在活蹦亂跳的在我麵前,肯定都恢複了。倒是那個人,他當初救了你,你現在才有機會到荷蘭來,最需要感謝的不應該是他嗎?”
“可是我在中國都沒找到他,現在跑得大老遠的更找不著了。你憑什麽認為我跟他還會再見?”
“你們是有性命相交的人,一定會見的。到時候你介紹我認識下他。”
我對Pieter執意要有個大團圓結局的天真有點忍俊不禁,笑笑說:“如果能碰上的話。”
Pieter又認真的說了句他的口頭禪:“你相信我,肯定會的。”
我不知道S的名字,也沒看清他長什麽樣,就算碰上了也對不上暗號。可是Pieter篤定的樣子好像未卜先知的水晶球就在他手裏,讓我不由自主的信以為真起來,期待著某天能夠報答救命之恩。
Pieter 見我答應了開心的站起來,仿佛完成了一件光榮的任務。
“讓我來教會你溜冰,以後再也不會被撞倒。”
Pieter小心的把我拉到冰麵上,開始講解溜冰的要領。他讓我兩腿保持與肩同寬,膝蓋稍微彎,穩定重心,張開雙臂保持平衡,不要亂揮舞。然後再把重心移到一條腿上,冰刀貼著冰麵蹬出去。我顫顫巍巍的學著做,再加上那一次跟譚天學習的基礎,我能在空曠無人的地方自己滑,但是還是很害怕摔倒,也害怕有人從我身邊經過。
“你如果覺得自己要摔倒了就把中心往前和往下移,半蹲下來,然後側過身子落到地麵,你看就是這樣。” Pieter給我示範了一個他摔倒的過程,“這樣摔一點也不疼,更不會摔傷。”
我眼見Pieter兩米高的大個子神奇又輕巧的瞬間落在冰上,並沒有如我上次般摔得四仰八叉震天響,他還躺在冰上朝我笑。我頓時對這摔跤技巧生出濃厚興趣,Pieter那麽大的個子都能把重心降到沒有傷害程度,那我肯定也可以。如果我以後不再怕摔跤,那麽我也就不再害怕溜冰了,也不再怕被人撞了。
我饒有興趣的模仿著Pieter的示範一遍一遍讓自己摔倒,果真琢磨出了一個不傷也不疼的角度,我開心極了。
自從那以後,不等Pieter來找我,我每天就自己在家附近結冰的小河練,我不怕摔自然也就不怕獨自溜冰了。我漸漸能夠控製速度和方向,自如的刹車。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纏繞了我好幾個月的感冒不治而愈了,“小胡蘿卜”們全都消了下去,連我的體重也回升到了九十斤。
待到第一朵黃水仙從地裏鑽出來,小河解凍時,我迷上了溜冰這項運動。室外不能再滑了,我決定去室內溜冰場滑。走進冰場對我來說比在小河上滑冰需要更大的勇氣。所有的溜冰場似乎都是一個模樣,連欄杆、看台和座椅都是如出一轍,一走進冰場我眼前就回放出當年那一幕幕,耳邊響著譚天的那句“她是我同學”還有史雲霞刺耳的嘲笑聲。
我晃了晃頭,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走出第一步。在Pieter的指導下,我已經學會了基本的前進和後退步伐,我決定報一個花樣滑冰的課程,把自己的溜冰水平提高一個台階。
等到開始上課時,我才發現班上都是小孩子,隻有高級班裏的才有中學生,而我無論在哪個班都屬於“超齡學生”。不過既然老師都沒有嫌我超齡,那我就更有理由給自己一個機會。我有舞蹈基礎,身體柔韌性也好,所以地麵的動作練習對我來說都不成問題,最重要的是解決冰上的技巧。
一開始,我的動作總是顯得笨拙,冰刀在冰麵上劃出的痕跡像斷續的畫筆,連成一條歪歪扭扭的線。教練讓我反複練習基本步伐,從簡單的八字滑行到單足平衡,從保持重心到分配力量。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需要我反複揣摩,一遍又一遍的練習。但我不怕,當初學琴,學跳舞時,我就是如此經過無數次單調和機械的重複,最後開花結果的。我相信終有一天我在冰場上會如履平地,清舞飛揚。
冰雪融化後,我又繼續去Open Market 老爺爺那裏拉琴,而且現在我的荷蘭語大有長進,可以和他聊天了。老爺爺告訴我他以前經營一家琴行,後來年紀大做不動,就轉讓了。不過他還是保留了一些以前收集的二手樂器,現在拿出一些來賣,換點現金。
“這把小提琴,你別賣出去,等我攢夠錢了來買。” 我愛不釋手的撫摸著手裏的琴。張鵬後來托同事把我原來的小提琴給帶過來了,但是自從我拉過這把琴後,就有點嫌棄原來琴的音色不夠圓潤飽滿了。
“行,我不賣,等著你。” 老爺爺笑笑說,又接著拉他的手風琴,嘴裏輕輕的哼唱著:
蘋果般的臉龐帶著憂傷,
是誰讓你心傷,
在不知名的遠方。
風車輕輕轉,時光慢慢淌,
你的眼淚,盛滿鬱金香。
馬斯河倒映著你的模樣,
是誰帶走了光,
讓夜晚如此漫長。
風車輕輕轉,時光慢慢淌,
你的心事,翻滾著麥浪。
“這歌真好聽。誰寫的?” 旋律帶著荷蘭民謠獨具的搖曳和流動性。
“我給你寫的。” 老爺爺繼續唱著,
“風吹過麥田,吹散了過往,
可你的影子,還在我心上搖晃。
風車依舊轉,歲月無聲響,
誰能告訴你,我們的愛不是一場謊。”
“給我寫的?”我十分驚訝。
老爺爺停下手風琴,瞧了我一眼說,“小姑娘,你這麽年輕可愛,可卻總是不太開心,是什麽樣的小夥子讓你如此難過啊?”
我詫異於老爺爺的火眼金睛,歌詞裏的字字句句可不正是在說我嘛,我臉紅了卻又不肯承認:“你……為啥認定我憂傷是因為一個小夥子?”
“哈哈哈,你這個年紀的小姑娘正是談情說愛的時候,不為小夥子憂傷,難道為我這樣的老頭傷心嗎?”
從我見到這位老爺爺起,他好像一直都是笑容滿麵的,似乎沒有任何事情值得他煩惱。而且他有股魔力,讓我在想起譚天時第一次沒有覺得悲傷。
“來,跳起來,跳起舞來你就會開心了。” 老爺爺見我怔怔的陷入沉思裏,招呼我過去合著歌聲跳舞。
“風車啊,請把她的憂愁帶走,
讓她的笑容,像陽光灑滿午後。
蘋果般的臉龐,別再染上霜,
鬱金香盛開時,願愛重回她心房。”
旋律悠長易唱,歌詞樸實動人,我不由自主的隨音樂擺動起來。老爺爺希望我能開心,所以“願愛重回我心房”,可是如果回不來呢?我就這麽一直悶悶憂鬱下去嗎?
“你為何總是能這麽開心?” 我問老爺爺。
“哈哈,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會明白,人生所有的事都沒什麽大不了。好事會結束,壞事也會過去。”
“真的都會過去嗎?你會徹底忘掉你深愛過的人嗎?”
老爺爺搖搖頭,微微一笑:“不會忘掉,但它會變成另一種存在。再想起時,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溫暖。畢竟,能有一個值得想念的人,本身就是一種幸福。”
我疑惑地追問:“為什麽?愛而不得,不是應該遺憾終生,甚至悔恨終生嗎?”
他歎了口氣,語氣輕柔卻透著深意:“不要動不動就說什麽終生、永遠,那些詞太重,也太遠。當事情發生時,我們總以為它會永遠影響自己,但時間會告訴你,沒有什麽是永恒的。把它放進你漫長的一生裏,你會發現,無論是喜悅還是悲傷,都像一陣風,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停頓了一下,抬頭望向遠方,仿佛在回憶什麽,緩緩的說:“時間能把葡萄汁釀成酒,也能把最深的痛苦釀成一種溫暖。愛與恨到最後,都會沉澱為懷念。到那時,你不會再執著於得失,而是感激那些讓你曾經用力愛過、認真恨過的人和事。因為它們,才讓你的生命更有滋味。”
我反複品味著老爺爺的話,卻見老爺爺突然放下了手風琴,在攤子後麵的儲藏櫃裏翻來翻去。
“你在找什麽?” 我問。
老爺爺不說話,翻找過了不一會兒,他笑逐顏開的說:“就是它。”
隻見他手裏舉著一瓶葡萄酒,瓶身已經積了些灰塵,不過這卻絲毫不影響他的興致。隨手拿起一塊布把酒瓶子擦幹淨,又找出開瓶器打開了酒瓶。他倒出半杯,晃蕩了一下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發出嘖嘖聲:“真香啊———你知不知道,這瓶酒比你年紀還大。”
“真的嗎,那豈不是很貴重?你怎麽突然就打開來喝了呢? 不留到重要日子再喝嗎?”
“到了我這個年紀,每一個當下就是最重要的日子。剛才跟你說起酒,我就想起這個陪了我二十多年的老夥伴來了,突然就想把它請出來,讓它陪我開心開心。” 老爺爺愛惜的撫摸著瓶身,又打量了我一下說,“你到十八歲了沒?”
我疑惑的點點頭:“到了。”
“那法律允許你可以喝酒了。來,陪我喝一杯。” 不等我回答他就給我倒了半杯酒。
“這麽貴重的酒你不請重要人喝嗎?請我喝挺浪費的,我不懂酒。”
“你來這裏拉琴讓我很開心,你陪我說話也讓我很開心,你就是重要的人。酒沒所謂懂不懂,喝了開心,就是物有所值。”老爺爺品了一口酒,咂摸著嘴說,“來,嚐嚐,味道不錯的。”
我呷了一口酒,絲絨般細膩的口感伴著撲鼻的果香,仿佛打開了一個時間隧道,帶我來到葡萄酒釀造的那一年。灑滿陽光的葡萄園,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清新與果實的甘甜。蜿蜒的藤蔓交錯攀爬,垂著一串串果實在陽光下透出晶瑩的光澤。
“這葡萄一定來自一個不錯的年份。”
這酒的味道比去年譚天在我家過春節時喝的要好得多。那時跟譚天剛大吵了一架,我對著年夜飯上的葡萄酒沉思,覺得我和他就如年份不好的葡萄釀出的酒,充滿了酸澀。
老爺爺把酒瓶放到我眼前晃了晃,滿不在乎的說:“這是波爾多頂級酒莊產的酒,就算在年份不佳時也能依靠其豐富經驗和技術儲備,釀造出高品質的葡萄酒,不用總是靠天吃飯的。”
“真的嗎?後天彌補也可以?”
“隻要不是壞得變質的葡萄,釀出的酒都各有風味,就如這人生百態。”
各有風味?那我和譚天的這瓶酒如果繼續釀下去會是什麽味道呢?我們這一路風霜雨雪的也能成為值得回味的甘露嗎?
我思量著老爺爺的話,一邊輕輕搖晃手中的酒杯,酒液在杯壁上留下嫣紅的痕跡,仿佛一段段時間的切片,承載著這些年葡萄與歲月的對話。在時光的輪回中,這場跨越時空的交流從醇厚深邃逐漸回溯,重新回到了起初那一抹生澀的青綠。它像一場隱秘的輪回,把我帶回到釀造的起點。
那一年葡萄園裏,開花的樹下,陽光與葡萄相遇。陽光不嫌葡萄的青澀嬌嫩,葡萄也無畏陽光的時而炙熱時而躲藏,它們在微風中肆意共舞,將每一縷光影與芬芳釀成一段回味悠長的時光佳釀。
多麽優美的詩句,如清風拂過我的心房。林溪是個感性浪漫的人,荷蘭是個適合治愈情傷的地方,她來對了。問好不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