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 遷就 or 成就
火車一路北上,沿途的風景從水墨變成了油畫,綿延翠綠的丘陵被開闊微黃的大片平原取代。上次去北京還是十多年前,媽媽帶我去爸爸部隊探親。現在我也要去探我的“親”了。我告訴過譚天這幾天我去參加豆豆婚禮,沒空給他打電話,等明天一早火車到北京我出現在他麵前時,不知道他會不會嚇一跳。一想到他驚喜的樣子我就忍不住偷著樂。
在火車上,我想了一路。王樺和豆豆的感情基礎不那麽牢固,但是他倆卻走入了婚姻,之所以能走到這一步,是因為他倆生活目標一致,需求契合。豆豆需要王樺罩著她,王樺需要豆豆聽從她。他倆像兩隻齒輪,一大一小但咬合度很高,一隻帶動著另一隻順利的轉動。
而我和譚天,雖然感情深厚,但是生活目標天差地別,且都性格獨立,互相需求不那麽強烈。我們是兩隻一模一樣的齒輪,獨自旋轉很精彩,但要哪隻作為主導帶動另一隻都很費勁。
我一直看不上豆豆和王樺的感情模式,但要我像豆豆那樣跟著王樺嫁雞隨雞,卻也難以做到。我是不是也該學著做一些妥協,為了能和譚天有個將來把自我變得“小”一點。
雖然譚天很努力的在準備考試和下半年的申請,但他項目這麽忙,我很懷疑他能有多少精力。這次沒有了Dodo教授的推薦信,我的申請也不知道是否還會順利。我暗自決定,如果我們中隻有一個人拿到了offer,那就都留在國內好好讀書工作吧。隻要能攜手一生,在哪裏不都一樣嘛。打定了這個主意後,我心裏很高興,熱切的盼望著火車快點到北京站。
我在報站聲中被吵醒,趕忙收拾東西下火車。出站後,我想給譚天打電話,但發現小靈通在北方信號不大好,於是隻好去找公用電話。電話亭旁邊有個煎餅果子的攤位,這是我小時候在北京時最愛的早點,我順手買了一個。
我撥通了他辦公室的電話,半晌沒人接。我看看表還不到八點,他大概還沒去辦公室。於是我打了他的傳呼,煎餅果子已經被我吃掉了大半,他還沒有回過來。我突然想到這是北京的號碼,他一定猜不到這是我打的,有點作繭自縛的鬱悶。
我咬著煎餅果子正打算離開時,電話突然響起來了,我激動的拎起聽筒,譚天在那頭急忙忙的說:“我來回傳呼的,請問剛才哪位找我?”
我一陣欣喜,趕忙加快咀嚼,草草咽下了餅,正打算開口嚇他一跳時,電話那頭傳來一句:“小霞,是你嗎?”
我霎時愣住了,沒有出聲。
譚天一看見傳呼就下意識地以為是史雲霞打來的,這說明他們一直保持著聯係,並沒有像我要求的那樣徹底斷絕往來。上次他說是因為他媽媽來了才順便見的她,現在想來,分明隻是個拙劣的借口。
更讓我無法釋懷的是,他剛才那句問候的語氣溫柔至極,那是他平時隻有在我生氣時、哄我時才會用的語調。可如今,這樣的話,他卻對史雲霞說得如此自然,仿佛成了他們之間的家常便飯。
那次因為我不高興他稱呼史雲霞為 “小霞”,於是在我麵前他改口用了全名,其實隻是表麵現象,他們倆私底下還是會互相用昵稱。
這些或許都夠不上欺騙,但足夠翻騰起我心中所有的陳年怨氣。
譚天在那頭感覺不對,於是問:“請問有人打我傳呼嗎?”
煎餅果子裏的甜麵醬從破口處流了出來,沾得我手黏糊糊的,我放到嘴裏輕輕吸了一口,捂著嘴故意粗著嗓門兒的說:“她走了。”
我聽到譚天在那頭遲疑了一下,似乎想問什麽又沒問,說了句“謝謝”緩緩的掛了電話。
我坐到馬路牙子旁,大口大口的把剩餘的餅吃完,可是吃完之後我不知道自己該幹嘛了。我不想把期待已久的驚喜變成質問,或是最終成為一場吵架,於是我選擇先去隨便逛逛,待心情平複了再決定怎麽麵對譚天。
我打車去了大柵欄,小時候我最喜歡去那裏逛,有買不過來的糖葫蘆,驢打滾,山楂糕,變臉玩具,兔兒爺……大柵欄常年都是那麽多人,現在還是上午九點,就已經人山人海了。我駐足在一個糖人攤位前時,挑了一個剛做好的小兔子糖人,這隻兔子跟我畫給譚天的那隻有幾分神似。
這時小靈通出乎意料的響起來了,我抬頭一看,原來頭頂有個基站。小靈通上有好多個未接來電,都是譚天的辦公室號碼,從我離開火車站後沒多久開始打的。他難道猜出是我打的傳呼了?我猶豫良久接起了電話。
“小妞,你在哪兒啊?你的小靈通總沒信號,讓我擔心。”
“你怎麽一大早就給我打電話?你現在不是應該在辦公室忙著呢嗎?” 我不想回答譚天的問題,隻想試探他剛才是否聽出了我的聲音。
“沒……沒啥事,就是想到咱們好幾天沒聯係了。” 譚天回得有些支支吾吾。
我不想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提起史雲霞,當然也不想現在就告訴他我來北京見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
譚天卻似乎放下心來,扯幾句閑聊的話:“婚禮怎麽樣,當伴娘好不好玩?”
“還行吧。” 婚禮上的那段鬧劇說來話長,我不想現在講,“你這幾天在忙什麽呢?項目有新進展了嗎?”
“新架構的晶體管總是有漏電問題,目前還沒解決,項目恐怕要耽擱了。這是許老師來北京後第一個項目,也是非常重大的一項,他壓力很大,整天督著我們加班找方案。”
“那你暑假還能回來嗎?” 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
“怕是不行,八月份必須完成設計方案和流片測試,不然就趕不上合同要求,下一期資金會受影響,到時候就發不出工資來了。”
“下一期?你做完這一期還要繼續做下一期?”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臆測。
“上次不是跟你提過許老師要調到中科院嗎?現在這事已經定下來了。他想讓我把學籍也轉過去,繼續跟他做課題。我已經熟悉他的節奏了,他也不想換人。” 譚天說得理直氣壯,仿佛這件事早就和我商量過似的。更讓我窩火的是,他甚至不是特意打電話來通知我,而隻是順嘴一提。要不是我今天給他傳了呼,他恐怕還沒打算告訴我。
我一聽這話,心裏頓時騰起一股火氣直竄到腦門。
“譚天!” 我不滿的嚷到,“你去之前說半年就會回來,後來又說暑假後一定會回來,現在你卻告訴我你要轉學籍,繼續待在那裏不知道何年何月?你甚至都不曾跟我商量,你覺得對我說話不算數是理所當然的事嗎?”
“我這也是被逼無奈,給人打工也不由我說了算啊。” 譚天語氣無辜,像是在指責我不理解和支持他的工作,“而且我說了我會考GRE申請學校,在哪裏讀研究生不都一樣嘛?”
“你每天這麽忙,怎麽可能還有時間準備GRE和申請材料呢?你又給我開空頭支票,讓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托福我不是都考了嘛,GRE也會考的。”
“GRE和托福不一樣,沒有大量的準備根本考不到申請需要的分數。”
“我這些天每天都工作到半夜,但我還是抽時間看GRE的。同宿舍的人瞧見了還說我一根蠟燭兩頭燒,讓我當心透支過度,你也體諒體諒我。我現在有點力不從心,捉襟見肘,等忙過這陣子一定好好準備。” 譚天的語氣疲倦,雖然表決心的話但聽起來更像是無奈之舉,“最多一年我們會一起出國的。”
其實我不是想逼迫他又工作又考試,而是對於遙遙無期的相聚感到絕望。來之前,我都已經決定譚天考試不好申請不到學校的話就不出國了,可那是在暑假後我們又能在一起的前提下。我無法想象再分離一年還有多少次架要吵,還有多少次“史雲霞事件”要解決,還有多少的陰差陽錯。況且一年後如果芯片項目沒有完成,或者有進一步的發展,他是不是又想繼續留下來呢?然後再一次漫不經心的說他不出國了?
“不是最多一年,而是至少還有一年。” 我冷冷的說。
“那你要我怎麽辦,要想讀完研究生就得跟著許老師把項目做完。我如果回去了,也沒有課題給我做,我的研究生是畢不了業的。” 譚天的語氣有點死豬不怕開水燙的隨意,讓我心生反感。
他大概忘記一年前他承諾過,暑假後他一定會回來,還說如果許老師不放他就大不了換個導師。不知是當時他把事情想得太簡單,還是如以前很多次那樣忘了他的承諾,又或者他現在已經改變了主意,對於繼續分離他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男人還是男孩子的時候大概都發過很多誓,許過很多承諾,說這些話的時候恨不能把自己那顆赤誠的心捧在手上給對方看。隻是現實是個頑皮的搗蛋鬼,會在你剛把屋子收拾幹淨時,偷偷的往地毯上撒上一泡尿。一次又一次的功敗垂成,事與願違後,才會明白現實的殘酷。女孩子呢,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才明白,曾經以為頂天立地能為自己擋風遮雨的人,其實反而常常給自己的生活掀起無盡的風浪。
“我放棄來之不易的offer就是為了不想和你分離,你現在的做法讓我的放棄變得毫無價值。” 我憤慨的說。
“我當時就怕你後悔,都說讓你接受offer了。” 譚天也滿腹委屈,聽起來像是埋怨我咎由自取。
我腦中忽然閃過一個猜測——當他勸我接受 offer 的時候,說不定早就已經打定主意要繼續留在北京了。他提起這事時那樣輕描淡寫,聽起來像是一個早已安排妥當的計劃,隻等找個合適的時機通知我一聲而已。
我的心像被人扔到泥巴地裏又狠狠踩了幾腳,原來我傾盡所有的付出對於譚天來說不僅分文不值,還平添負累。這就像飯桌上有人把自己最愛的豬下水都倒進了你碗裏,你明明難以下咽,卻還要強撐著笑臉吞下去。
我終於明白,在譚天的世界裏,我就是那塊不合時宜的豬下水,他雖舍不得丟棄,卻也實在難以下咽,最後隻能尷尬地留在碗底,成為一頓飯裏最格格不入的存在。
他本來可以安心的在這裏讀博士,是我非要拽上他出國,讓他在高強度工作下還要準備高難度的考試。他本來可以順著家裏的意思,跟恩人世交結親家,每年陪著父母過年的,是我硬生生的要把他從家人身邊搶走。如果沒有我,如果像他說的“她是我同學”,那麽他就不會有那麽多為難,那麽多辛苦了。
如果兩個人要的東西南轅北轍,是決定互相遷就,攜手一生顯得一往情深,還是希望彼此成就,放開手更情深意重呢?
我嚐試過為愛情放棄自己的理想,還天真地以為為愛犧牲是種浪漫。可如今才明白,帶著不甘的付出就像一張永遠兌不了現的借條。我在這邊天天惦記著收賬,對方卻覺得我索要無度。那些沒說出口的期待在心底發酵,最終變成了連自己都厭惡的斤斤計較。我不齒王樺想從奴隸翻身變成將軍,要豆豆加倍補償他的做法,豈不知我自己也是毫無二致。
如果現在要譚天因為我放棄他的芯片項目,他將來肯定也會憤憤不平,覺得被虧欠吧。我思量著這個問題,久久沒有說話。
“你怎麽了,怎麽不說話?” 僵持了片刻後譚天軟和下來說,“要不暑假你到北京來待段時間,這樣我們可以見麵。我帶你去玩幾天,帶你去大柵欄買糖葫蘆,買糖人,怎麽樣?”
有一霎那,我想告訴他我現在就在大柵欄拿著兔子糖人,你來找我吧,等見到他時撲到他懷裏訴說自己全部的委屈。他大概會示好的給我買上好幾串糖葫蘆,然後帶我去北京各處好玩的逛遊。我被他一番軟語安撫後,再一次接受了他的決定。
隻是然後呢?
下一次他還會因為各種事情冷落我,或者背著我去見史雲霞忘了回電話,或者仍舊不記得我的生日,或者沒有兌現承諾去考GRE,或者又被他媽媽和許老師差遣到別處,或者他一年後想繼續留在那裏做芯片……我還要一次又一次像祥林嫂那樣哭訴嗎?
這時人群中有人不小心撞到了我,手中的小兔糖人被撞落在地,吧嗒一聲摔了個粉碎,我的眼淚似乎找了個借口跟著刷刷的流下來。賣糖人的大爺看我哭了有點錯愕,誤以為我這麽大個人還為掉在地上的糖人哭泣,同情的說:“小姑娘,我再給你免費做一個,你稍等一下就好。”
我不好意思的抹了下眼淚說:“謝謝你,算了吧。”
譚天隔著小靈通聽見了我和大爺的對話,警覺的問:“小妞,你到底在哪裏?”
我沒有回答他,心裏隻是閃過一個聲音“對,不如就算了吧。”
譚天似乎覺察到了我的情緒,又誠懇的說了一遍:“你來北京,我們見一麵好不好?”
我咬了咬嘴唇,下定決心說:“算了吧,我不想去。” 然後掛斷了電話,關畢了小靈通。
豔陽高照的七月夏日,我身上冒著汗,心裏卻冷得瑟瑟發抖。這個似曾相識的滋味我嚐過很多次,在支教那個夏天的山上,在冰場回來的路上,在他忘了我的生日和織圍巾時,在他因為不能陪父母過年而對我怒吼時,在他瞞著我和史雲霞朝夕相處時,在他一次次推遲回程日期時……那些曾經以為愈合了的傷,其實全都實實在在一條一條的烙在心裏,不曾消失,不曾淡忘。日積月累的,鈍刀子也有終於割完肉的一天。貓的第十次是死亡,魚的第七秒是忘記,我的第幾次失望是轉身呢?
我想我們的分離大概早就注定了,也許是他去北京後,不對,可能是在他說我是他同學那一刻,也不對,應該更早,早在他說媽媽不讓他談戀愛時。我一直像是他的牽絆和累贅,卻不夠勇氣和力量離開,但現在是時候還他自由了。以後他也可以像張鵬和歐陽飛宇那樣,想去哪裏追求未來都可以,不用再為了我而忍痛割愛疲於奔命。
我飛奔回火車站,買了最近一張去京州的火車票,我要回家,回去見爸媽。臨上火車前,我抬頭仰望著北京的天空。難得一見的藍天,北方的天比南方更加空曠高遠,兩朵白雲悠然飄過,像兩片柔軟的羽毛攜手遠行,隻是漸行漸遠間它們的形狀越來越模糊,不知是合成了一片,還是分散了不見。
這大概是我和譚天最後一次同處在一片天空下。我的腦子裏閃現譚天曾說過的話,他的理想是盡自己綿薄之力給予世界些微的改變。而他現在正在參與的芯片設計項目正是幫他實現這一理想的通道,他希望有一天他設計的芯片能進入千家萬戶,為人們的生活帶來便利和樂趣。
今年的元旦,我曾在新年的煙花下許願祝他實現自己的理想,可我如果讓他跟我一起出國,或是硬要他回來讀研,那麽就成了他理想的絆腳石,也違背了我的初衷。
我自己在畢業典禮上說過,實現理想、改變世界注定是一條難走的路,注定要有很多的犧牲和舍棄。那麽這犧牲就從我這裏開始吧,既然我不能幫助他實現理想,不能讓他生活幸福安穩,就讓我用舍棄來成就他。
我在心裏輕輕說了句 “再見了,大白兔。”
女主也有很大責任,太優柔寡斷了,太看重自己的感受。
但是生活目標天差地別,且都性格獨立,互相需求不那麽強烈。我們是兩隻一模一樣的齒輪,獨自旋轉很精彩,但要哪隻作為主導帶動另一隻都很費勁。===========這段寫的妙極。
看到最後好難過,原因可能正像開篇時說的:“都性格獨立,互相需求不那麽強烈。我們是兩隻一模一樣的齒輪,獨自旋轉很精彩,但要哪隻作為主導帶動另一隻都很費勁。”。。。。
但是,我相信譚天還是很愛很愛小溪的,隻不過還在自我和利他的來回拉鋸中:))
問好無憂~~
無憂動身之前果然在踩油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