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借屍還魂
過了一些日子,我陸陸續續收到學校的回複,兩所學校說無法接受延期一年入學,我的申請隻在今年秋季有效。另外兩所包括西北大學說,可以保留學籍一年,但是每年財務狀況不同,無法保留獎學。但若沒有獎學金,通常是拿不到美國簽證的,等於白搭。
Dodo教授也回信關切地詢問我是否遇到了什麽特殊狀況,才提出延期入學。我沒有隱瞞,如實告訴他,是因為想和男朋友多待一段時間,等他畢業後再一同出國。那之後,Dodo教授沒有再回我任何消息。他一定原本以為是遇到了一個有潛力、堅定的學生,卻沒想到隻是個為情所困、搖擺不定的小女孩。我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錯把一時的情感當成了人生的坐標,把原本通向遠方的路繞成了一個回頭的彎。
在各所學校截止日期的那天,我一封封地發出拒絕信。雖然隻是幾句複製粘貼的禮貌用語,格式統一、語氣得體,可每點擊一次“發送”,心裏都像被撕掉一小角。等最後一封發出,我仿佛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氣,整個人無聲地癱倒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連歎息都懶得發出一聲。
楊豆豆回來的時候,還以為我病了。她一進門就緊張地探手摸了摸我額頭:“不燙啊。怎麽了?肚子又疼啦?我還想著請你吃冰淇淋來著。”
自從春節那次受涼後,果然如張阿姨預言的那樣,我每個月都開始痛經。楊豆豆早已見識過幾回我蜷在床上起不來的慘樣,難免舊事重提。
“沒有,就是有點累。”我勉強揚了揚嘴角,裝出個沒事人的樣子,“冰淇淋呢?”
“有力氣惦記冰淇淋,那就是沒事。” 楊豆豆笑嘻嘻地一把把我從床上拉起來,“走吧,新開的冷飲店,開在食堂邊上,我們去踩個點。”
“你今天怎麽這麽大方?忽然想起請我吃冰淇淋了?”每次我心情不好的時候都需要甜食來解救我,幾口巧克力味的冰淇淋下肚剛才低迷的心情撥開了雲霧。想到譚天的項目快結束了,他很快就能回來。我們終於能真正地在一起了,那些拒掉的 offer,也就沒那麽重要了。未來還長,總會有新的機會的。
“看你最近老悶悶不樂的,陪你聊聊天唄。”楊豆豆粉麵桃花的臉上綻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語氣輕鬆,卻藏著難得的溫柔。
不過我發現她的眼角沒有隨著嘴角一起上揚,而且她很快就低下頭去,用勺子戳著碗中的冰淇淋。一段雪白的脖子從衣領間露出來,幾縷微卷的發絲,像一連串倒掛的大問號,隨著胳膊一起晃動。
“是你自己有事想跟我說吧?” 我把她的臉從碗裏撈出來,“怎麽了呀?有事就說唄,你再不順心也不會比得過我了,事業感情一無所獲。”
楊豆豆終於沒再把頭垂下去,可是她像一朵找不到太陽的向日葵,東南西北的糾結遊離。我靈光一現的預感她有一個難以啟齒的消息要告訴我,我的心突然被拎起來,問:“你不會是懷孕了吧?”
楊豆豆的臉唰的一下變紅了,猶如被草莓冰淇淋扣到了臉上:“你胡說八道還這麽大聲,沒有的事。” 豆豆慌張的四下張望了一下,羞惱的打了一下我胳膊。
“不是懷孕,那你這麽羞羞答答的幹嘛?” 我鬆了口氣。
楊豆豆眼波流轉,像兩滴晶瑩剔透的水珠在桃花瓣上滾來滾去,不知該隨風去,還是停留在原地。最後她輕咬了下嘴唇說:“陳可在我們家鄉找到工作了,他讓我跟他一起回家鄉去。”
我不悅的把勺子摔回碗裏說:“回家鄉就回家鄉?什麽叫跟他回啊?他算你什麽人啊?”
豆豆遲疑了片刻,羞怯的說:“他說想跟我重新開始。”
比起靈光一現,這個消息更像一記悶棍敲得我暈頭轉向。根據這段時間的觀察,我還以為豆豆徹底把陳可拋諸腦後了,可是這人咋又借屍還魂了呢?而且比史雲霞還要陰魂不散。去年暑假回來後豆豆就跟我提過陳可暗示他要回老家,問豆豆是否回去,豆豆當時說要去德國,陳可有點落寞但沒有了下文。我以為他就此作罷了,沒想到這回動起真格來了。
楊豆豆這時不再如剛才那樣欲言又止羞答答了,每次她隻要把關於陳可事件的主題說出來,她就會開啟蹦豆子模式,用各種方式讓我相信陳可真的對她餘情未了:“寒假的時候,陳可突然跟我說他開始在老家找工作了。我當時壓根沒接茬兒,隻回了一句’我一畢業就結婚出國’,意思就是讓他死了心。結果你猜怎麽著?寒假一結束,他就開始瘋狂給我寫郵件,隔三差五還找各種借口給我打電話,我那陣子竟然真的有種錯覺,像是又回到大一剛談戀愛那會兒……”
她頓了一下,眼神忽然帶點戲謔,又有點自嘲地說:“以前我老幻想他有一天能幡然悔悟、低聲下氣來求我複合,那樣我就能狠狠羞辱他一頓,出口氣。可自從上回被你一頓猛批之後,我也反思了不少,覺得不能再把自己耗在一個過去的人身上,太不值了。
不過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就賤得很,我越是傻傻惦記他,他就若無其事;等我真的慢慢淡了,把他從生活裏一點點清掉,他又像被召喚了一樣,殺回來了。”
她輕輕歎了口氣:“當然啦,我一直記著你的話,沒三心二意。一邊忙著趕畢業論文,一邊王樺天天陪著我,咱們兩家也都在籌備婚禮的事兒,壓根沒時間搭理他。
可直到昨天,他又打電話來,語氣特別認真,說他這幾年’反省’了好久,覺得當年太年輕才做了錯事。他說他從來沒忘過我,我才是他最愛的那一個……現在他在家鄉找到穩定工作了,說隻要我願意回去,我們就再也不會分開了,也不會有誤會了。”
楊豆豆說到那句“最愛的人”時,臉上帶著光,那種晨曦照到桃花瓣上,光彩靈動嬌媚的模樣,這在她跟我說起王樺的婚事時都不曾出現過。她一定不知道她現在嘴角正忍不住的翹起來。
“那你怎麽回答他的?” 我按下想要說教她的衝動。
“我什麽也沒說,就把電話掛了。”
我以為楊豆豆終於有長進了,剛想為她的表現叫好時,隻見她臉上的光芒暗淡了下去,變回了曬不著太陽的葵花樣,咬著嘴唇半天擠出一句:“我都不是處女了,他若知道了不可能還會真心接受我的。”
比起剛才的靈光和悶棍,豆豆那自慚形穢的“處女論”像一道閃電霹靂,直擊胸膛把我釘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她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陳可的浪子回頭,可是她既沒有如以前計劃那般洋洋得意的拒絕他,也沒有守得雲開見月明滿心歡喜的接受他,而是覺得自己不夠純潔清白,先把自己打入了冷宮。
那句“我配不上他”,她沒有明說,但她眼裏的懊悔和自慚形穢比任何言語都刺耳。一如以前為他減肥,為他改換發型,隻要在陳可麵前,她都不由自主地卑微,仿佛抬頭看一尊神祇,永遠隻能頂禮膜拜仰望他。
她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水汽在眼眶裏打轉,就像在說:這段錯過的感情,是我自己親手毀掉的。都是我的錯。
我剛才憋了一肚子的慷慨陳詞瞬間全無了用武之地,我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我們倆的手都一樣的涼冰冰,也不知誰能給誰取暖。
片刻後,豆豆吸了幾下鼻子,像是把那點難堪和委屈一股腦兒都吸進了肺裏,再慢慢呼出去。她歎了口氣,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勉強擠出一點笑意:“也好,省得折騰了。下周輪到我答辯,答辯完了你陪我去挑婚紗吧。”
我愣了愣,沒立刻接話。原來,“省得折騰”,也可以成為一個結婚的理由。不是情到深處水到渠成,而是權衡後的安穩選擇。
如果王樺知道這一切,是該為自己早早生米煮成熟飯的明智而慶幸,還是為自己隻是一個退而求其次懶得換的飯碗而沮喪?某一天他會不會想要問豆豆一句:我是你心甘情願的選擇,還是不得不選的結局?
楊豆豆答辯那天,我被拉去助威,王樺自然也在。他穿著那身坐飛機去芝加哥時的西服,捧著一束玫瑰花站在教室外麵。他在前幾天剛剛收到了德國慕尼黑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算是已經完成了“金榜題名”,現在他就等著豆豆順利畢業,和他“洞房花燭”了。王樺比去年又胖了些,那西服的扣子有點緊,大腿那裏也被裹得令人擔心會活動不便。不過這一點也不妨礙他滿臉的意氣風發。如果說愛情是女人最好的回春藥,那麽事業就是男人的青春寶。事業順遂誌得意滿的時候,連帶小綠豆眼也能變成貓眼石。
王樺掩不住的自得說:“我還是押對寶了,當初沒接受保研,現在也不用交那違約金了。” 順帶用那對貓眼石意味深長的瞥了我一眼。他是在嘲笑我沒能拿到offer,也不如他有膽量有信心,敢賭一把。
整個申請的過程從收到offer到後來拒絕了offer,我全部都跟楊豆豆分享過,她一清二楚,可是從王樺的話來看他明顯一無所知。他倆一天天膩在一起,怎麽連這都不說,似乎一點兒也不親近。
我朝他斜睨了一眼說:“我把Kellogg 的offer拒了,我要留在這裏讀研了。”
“哦,哦......” 王樺尷尬的推了推眼鏡,貓眼石被藏到了眼皮底下,訕訕的說,“你把Kellogg拒了,還是有點可惜的,哦……不,我是說,還是很有魄力的……有魄力。”
“不如你。” 我朝他笑笑。
王樺和我較勁四年了,從英語、德語、專業課,到畢業論文、保研、申請學校,他總想在某一方麵能超越我,四年裏一直差那麽一丟丟。不過我風光了四年,他卻笑到了最後,心儀的學校,難得的獎學金,在側的美人,哪像我樣樣都不順心。
“到了德國,你可不許欺負楊桐。” 我說。
“她不欺負我就不錯了,我哪敢欺負她。” 王樺笑嗬嗬的眯起綠豆眼。
“你得讓她讀書,不能隻讓她待在家裏。”
“這個…….我說了可不算,你得問她。” 兩顆小綠豆骨碌碌轉了一圈說,“而且德國學校的獎學金給得不如美國的多,我那點錢估計剛夠生活……”
王樺話還沒說完,答辯教室的門打開了,楊豆豆喜氣洋洋的走出來,一下子給我來了個熊抱:“哇,我終於解放啦,以後再也不用讀書了。”
我被她摟得喘不過氣來,瞥見王樺在一旁幸災樂禍的掛著一副“你看我說什麽來著”的表情。
“今天我們下館子搓一頓吧,終於可以畢業了,得好好慶賀一下。” 楊豆豆放開我,不等王樺把花遞給她,就自己拿過來揣在懷裏,然後把書包往王樺手裏一塞,施施然的說,“不過我得回寢室換身衣服。王樺,你跟我們一起過去吧,從我們寢室去小飯館比較近。” 說著就挽起了我的胳膊大步往前走。
王樺一身筆挺的西服,背著一個掛滿了Hello Kitty小公仔和蝴蝶結的女式書包,亦步亦趨的跟在我們後麵。楊豆豆側頭跟我說著剛才答辯時的驚險,時而聞聞手裏的玫瑰花,但自始自終都沒看過她男朋友一眼。我回頭看了眼王樺,過於緊身的西服讓他快步走路有點困難,而貓眼綠的光芒已被淹沒在粗重的喘息中。
“你對王樺好點嘛,別總這麽吆五喝六的。” 我輕輕推了下豆豆的胳膊說,“他都快成你夫君了,得給他點尊嚴。”
豈知楊豆豆皺起眉頭,理直氣壯的說:“我又沒怎麽他,不就讓他背個包嘛,男人給女人拎包不是天經地義的嗎?你看你,就是對你家譚天太好,才老是被他欺負,不能被男人牽著鼻子走。”
我被豆豆懟得啞口無言,歎了口氣隻得作罷。
我們三人兩前一後,快走到宿舍時,發現門口聚集了好多人,不知道圍在那裏看什麽。楊豆豆攔住迎麵走來的一位同學問她發生什麽事了,那個女生說:“有個男生來表白,擺了一地的玫瑰花呢,可惜女主還沒到場,大家都在等呢。”
楊豆豆一聽猶如打了興奮劑,立刻精神抖擻起來,把花往王樺懷裏一扔,拽起我撒開腳丫子往前跑。
“運動會也沒見你跑那麽快過,你不等等王樺嗎?” 我想到王樺那裹得飽滿的褲子大概是經不住這飛跑的。
“等他做什麽,錯過了大熱鬧才是罪過,他自己慢慢走過來好了。” 楊豆豆麵不改色心不跳,仿佛訓練有素的運動員在做百米衝刺。
在楊豆豆的問題上,女主倒是很清醒,這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問好不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