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烏鴉的樹洞
Life is not a snapshot
39 香飄桂花落
這次我去拿彼得林奇的書的時候，發現裏麵夾了一張練習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麵歪歪扭扭的寫著：
林溪同學，你好，
以後是否可以每次每人各借一本彼得林奇的書？這樣大家都有一本可以看。
蘇 言
一看到這位蘇言同學的字，我就忍不住想笑。“蘇”的草字頭和下麵的“辦”離得大老遠，“辦”的兩點也是不是外八字，而是兩短豎，看上去像一個人拄了兩根拐根。“言”字的三橫幾乎一樣的長，而且下筆非常重，就像初學寫字不會拿筆那樣的亂畫。下麵的“口”咋一看還以為是12，完全沒有中文字應有的橫平豎直。
我如果是他的老師一定很頭疼看他的作業。我似乎都能想象得出來他小時候一定沒法安靜下來練字，練幾個字就會想要跑出去玩的樣子。瞧他把我的“溪”字寫得像一團煤球，還有塗改的痕跡，幸虧他爸媽給他取了個筆畫這麽少的名字，不然他每次寫名字就夠犯難的了。不知道這位蘇言同學長得是不是也如他的字這樣“春蚓”或者“秋蛇”？
我其實已經把彼得林奇的兩本書看得差不多了，沒有那麽急需，不過我很想知道這個叫蘇言的會借這兩本書到什麽時候。
於是我在紙條下端空白處寫上：好的，下次交換。然後夾回其中一本書裏，留下那本沒有借走。
金秋十月裏，整個校園裏都彌漫著桂花的香味，濃鬱卻不膩人，甜美又帶著清新。呼吸上一口帶著桂花味的空氣，五髒內腹彷佛都跟著滌蕩幹淨，沐浴熏香了，真真體會到什麽叫“沁人心脾”。
張鵬趁休息的時候來給我送上次穿空姐製服拍的照片，我找了張桂花樹下的石凳跟他坐在一起欣賞照片。他把我的照片全部都仔細的按不同服裝係列分組夾到相冊裏，而楊豆豆的隻是簡單的裝在了一個信封裏。
“你穿製服特別好看，比我們那裏的空姐都漂亮。” 張鵬滿臉自豪的說。
“有嗎？我咋覺得自己一看就像冒牌的。” 我端詳著自己的照片，一張稚氣未脫的娃娃臉，衣服稍顯寬鬆，看著就像還在接受培訓的實習生。
翻到相冊的最後一頁是我和張鵬的一張合影。那天楊豆豆和我拍得差不多後，張鵬讓劉欣幫他跟我拍了張合照。飛行員的白襯衫黑西褲搭配空姐的白襯衫和藏藍色裙子，看著十分和諧。我倆的笑容都標準得相似，一笑露出八顆牙。不同的是我一笑眼睛就會彎成新月形，張鵬的眼睛仍舊目光如炬的看著前方，那目力似乎能洞察百丈外的一切事物。
張鵬見我盯著合影看，也把頭湊過來說：“我最喜歡這張，我多印了一張放在我辦公室桌上。”
我對著照片說：“我沒有空姐範兒，空姐都看著特別神氣的。我覺得劉欣就比我有氣質。那天我該給你倆也合照一張，肯定可以做宣傳冊。” 我隻顧著看照片，並沒有留意到張鵬微微皺起了眉頭。
“哎，你那天後來和劉欣去哪兒了？” 我低著頭把相冊收起來放進書包裏。
“什麽去哪兒了？各自回家。” 張鵬用了一種平時罕見的冷淡口氣說。
“我不信，你沒送她回家嗎？你沒跟她一起吃晚飯？” 我仍舊嬉笑的想要打聽八卦，可是當我抬頭一看見張鵬的表情時，我意識到我說錯話了。我來不及收回的笑容僵在那裏，我很少看見張鵬有這樣不高興的表情。
他蹙著眉頭，棱角分明的嘴唇擰成了一條倒掛的弧線，眼神充滿了焦躁，他嚴肅的說道：“小溪，你不要瞎猜，我跟劉欣就是普通同事。”
“啊？哦！ 可是我覺得她挺好的呀，你可以考慮一下嘛，普通同事也可以有發展空間的。” 我委屈的嘟囔道，為自己白費心機拉錯了線繼續掙紮。
“小溪……我……” 張鵬把手搭到了我的肩上，對著我凝視了片刻，欲言又止的過了半響才說，“哎，反正你小丫頭不要多管閑事，等你過了十八歲我再跟你說。”
“ 哦。” 我不知道張鵬為什麽要說過了十八歲再跟我說，但是我沒敢多問，因為張鵬看上去很不悅。
這麽多年來，他從沒跟我生過氣，也沒跟我說過一句重話，可是提到劉欣似乎讓他很不開心。我們倆各懷心事的沉默著。
一陣風吹來桂花簌簌落落的飄落下來，像一把把金黃色的小米粒，撒滿了石桌。我掏出一張餐巾紙，把掉下來的桂花都撿到餐巾紙裏去，張鵬也幫我一起撿。
“你小時候一見到桂花掉在地上就非要撿回家，舍不得它們被人踩。” 張鵬手捧著揀出來的桂花，小心的吹掉夾雜的灰塵，然後把它們放到餐巾紙上。說到小時候的事，他又露出了微笑。
“桂花那麽好聞，被人踩壞了多可惜。曬幹後還能香很久呢。” 看到張鵬又恢複往日的樣子，我也跟著開心起來，“我們不是做過很多次桂花香袋，桂花糖，桂花醬嘛。”
“你哪有做了？明明隻有吃。” 張鵬笑著揉揉我的頭。
“嘻嘻嘻。” 我調皮的笑著，“你負責做我負責吃。”
腦海裏隨即浮現出小時候的場景：我們把撿回來的桂花挑出好的，放在竹篾上晾幹。然後張鵬就把幹桂花和糖混合起來在石臼裏搗碎，搗桂花的時候香氣四溢，我忍不住拿手指沾著糖桂花吃，他邊搗我邊吃。等他搗完了也沒剩下多少了。
張鵬一邊埋頭挑著桂花，一邊說：“外婆那邊的老宅子拆遷方案下來了，你知道了嗎？”
“嗯，聽我媽說了，外婆的老房子可以換四套房子。你爸媽的房子也能至少換兩套吧？”
“差不多有，我媽說給我一套，你外婆肯定也會給你一套，到時候我找人把兩套房子換到一層樓裏門對門，你覺得怎麽樣？” 說到這裏張鵬甜蜜蜜的看著我。
“好啊，咱們還當鄰居。” 我小心的把包著桂花的餐巾紙紮起來。
“那到時候裝修房子你來幫我挑顏色，你品味好。” 張鵬說這話的時候眼眸亮閃閃的，“要不幹脆兩套房子一起裝修了，我可以常去工地幫你看著。”
“行啊，我喜歡給房子搭配顏色，布置家具，包你喜歡。” 我大言不慚的說，“不過，我那套就不著急了。我想先出國讀幾年書，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去住呢。”
我的話音剛落，隻見張鵬臉色猛的一變，瞬間由晴轉陰，沉了下來。他呆呆的看了我好一會兒，似乎在確認我剛才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怎麽了？你不舍得我離開？” 我看他臉色又難看起來，慌忙安慰他說，“我也就是一個打算，能不能申請到學校還不知道呢？我也還沒跟爸媽講過，他們也不知道同不同意呢。”
“小溪，別去！在爸媽身邊呆著不是挺好的嘛？你家就你一個孩子，你走了你爸媽得多寂寞孤單。而且你一直嬌生慣養的，出國會吃很多苦的，你能受得了？咱們這裏機會也不少，家裏關係又多，你將來想找什麽工作還不是隨便挑？” 張鵬平時說話慢吞吞的，話也不多，這次卻一口氣心急如焚的說了一大堆。
從小我想做什麽事情，他都由著我，哪怕爸媽不同意的，他也會悄悄的支持我。這還是第一次他對我說“不”。
張鵬神情凝重的望著我，臉色難看得像被踩扁了的茄子，紫一塊黑一塊。他的眼神沒有剛才照片裏那樣穿楊如炬，而是焦急，慌張，淩亂，不知所措。
張鵬向來不善言辭，這會兒更是急得有些語無倫次：“我不想……不是，我想……讓你留下來……我舍不得你走。” 說著他一把將我緊緊摟在了懷裏，生怕我要飛走似的，附在我耳邊說，“咱們從小到大在一塊兒，除了我去讀書那幾年都沒分開過。我舍不得，小溪，你別走！”
在他抱住我的一瞬間，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的挺直了往後一仰，全身的汗毛都警惕的豎了起來。握在手裏的餐巾紙猝不及防的掉在了地上，剛剛仔細挑揀的桂花灑落了一地，又重新回到了泥土裏。
我們都長大了，我已經不再適應他這樣把我摟在懷裏。我突然明白張鵬為什麽不約劉欣吃飯了，為什麽跟人介紹的時候不說我是他妹妹，為什麽說要把我倆的房子換在對門，為什麽說將來可以讓我享受飛行員家屬的福利了。我以為他一直會是我哥哥，可是他對我的喜歡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卻變了形式。
我一直僵直著身體，試圖遠離他，也沒有伸手去抱他。我能感覺到他抱著我的胳膊因為激動有些顫抖，他粗重的呼吸聲帶著熱氣灼燒著我的耳朵。我的心卻沒有辦法跟他的一樣激烈的跳動，隻有窘迫和不安。
張鵬大概也感覺到我的僵硬和躲避，於是漸漸的鬆開了我，重新坐直了身子。他低著頭沒有看我，我們之間的氣氛第一次變得尷尬起來。
我看著他因激動而漲紅的臉，腦海裏思緒萬千。張鵬長得很英俊，他脾氣好，工作有前途，對我好得無話可說，如果去征婚的話所有條件擺出來都無可挑剔。可他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啊，我沒有辦法把他變成別的角色。
我對著他說話不會臉紅，不會有躲躲閃閃，不會有想說不敢說的惴惴不安。我不會想起他就傻笑，不會因為他說的哪句話琢磨來琢磨去的猜測。他對我好， 我很不應該的已經安之若素，不會有驚喜，也不會感覺受之有愧。張鵬很好很好，可是不會在我心裏激起半點漣漪。
那誰會呢？譚天會！
所有這些在張鵬那裏的“不會”，在譚天那裏全部都“會”。譚天激起的何止是半點漣漪，那是千層浪。
我想起了那天聽完譚天和歐陽飛宇的談話後自己一個人跑到山上去的傷心，想起在噴泉偶遇的臉紅心跳，想起看到他在樹上時的驚喜，想起把 “說地”當作他對著他傻笑，想起他沒有來找我看電影的失落……
說實話，譚天對我不怎麽好。除了賣報的時候，他從來沒有主動來找過我，也沒有對我表示過關心，他對我若即若離忽冷忽熱，說話也不算數，可是我卻還是很沒骨氣的期待著見到他。教訓楊豆豆忘掉陳可時我振振有詞，但是麵對譚天我自己卻認了慫。以前跟楊豆豆高談闊論隻有對方喜歡我，我才會喜歡他，可是譚天到現在對我都沒有一句明話，我卻魂牽夢繞放不下。他承包了我的大部分喜怒哀樂，期盼，等待，意外和失落，隨便一句話一個舉動就把我的心攪得波濤滾滾。
想到這裏我的心泛起陣陣酸楚，為張鵬也為自己。
張鵬和我默默的坐了一會，他知道一時三刻無法說服我表態，隻得先回去了。他走的時候一步三回頭，似乎很怕我隨時都會離開他，我很想安慰他，讓他開心一點，可是我思忖再三還是說不出違心的話。
晚風送來陣陣桂花的甜香，卻也把剛才灑落一地的花瓣吹得不見了蹤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