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本來就是一場隨性的遊戲,進入這個遊戲就要遵守它的遊戲規則;你可以遲到不來,但不可以中途退場;你可以恍然失神,但不可以任性堅持;你可以絕決離去,但不可以念念不舍;我們有時間限定,在遊戲結束的時候要記得轉身離去,從此行同陌路,再不必有任何回憶。
就象杜拉斯的<情人>和<印度支那>筆下的越南,輪渡、三輪車,法國白人、越南下等人、汗水與精液、占有與遺棄;這個亞熱帶暖流經過的地方,仿佛天生就讓人欲望沉醉,不知其所。而我的越南情人,讓那一年整個夏天的多倫多,開始卷入了那樣一種迷離而混亂的狀態中,持續至今。
我是在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記憶裏身邊隻有一個總是默不作聲坐在牆角喝悶酒的男人,那個戴著老式黑色粗框眼鏡被人稱作“四眼方”的男人就是我爸。媽媽在我8歲那年離開青島去溫州闖事業,走得義無反顧,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老爸在街道任職,他就是用每個月不足800塊的工資把我養大的。記得初中時代老師出了一個主題作文“我可愛的家”;我是這麽寫的,“我的家一到下雨天就很有趣,家裏麵到處都是鍋碗瓢盆用來接雨水的,大雨過後最忙碌的事情就是把屋子裏麵的水淘幹淨;我和爸爸已經很多年沒有大聲講話了,因為臥室的牆壁是一塊大紙板,事無巨細都會被隔壁收錄耳中……”作文發下來,我得了學生時代第一個作文不及格,老師批文是,“文不屬實,這不是編電視劇,請考慮後重新寫一篇。”
是啊,沒人會接受也沒人試圖去理解在90年代後期身邊還會有這樣困窘的家庭。
22歲我師範大學畢業了,也有了一個穩定的男友,本想生活就這樣平靜地走下去,教書結婚生子。可是有一天回家,在家裏低矮的堂屋中的椅子上,看到了一個久違的身影;雖然屋內光線很暗,但我仍然覺得心撲撲跳,眼淚忍不住掉下來。那個人是媽媽。
也許是因為媽媽為了補償我這麽多年受的苦和不完整的少年時代,也許是什麽事情讓她忽然有了感想,她決定送我出國留學。沒有太多考慮,媽媽把她公司裏的廠房抵押貸款,厚厚一疊錢拍在中介的桌子上,雖然我的條件不是很好,但是金錢的力量大過一切。
2005年2月,我到了多倫多。
媽媽給我出了學費和路費,生活費就隻剩下可憐的薄薄一點了。為了養活自己,我隻能選擇打工。因為我是留學生,那時候的多倫多是不允許留學生打工的,所以我隻能打黑工。COFFEE TIME的通宵工、麵包廠的包裝工、火鍋店的服務員還有卡拉OK的侍應生我都做過。後來想想看,也許我走的每一步,都是一環環的圈印,就這樣,慢慢把我的人生路與我的越南情人延伸起來,匯成一條。
2006年的7月,暑假。那一年的多倫多雨水特別多,空氣裏充滿了濕潤的鹹,吸到嘴裏,像剛剛喝完一口鮮美的冬瓜連鍋湯。我隨身帶了一本杜拉斯的《情人》和一個厚厚重重的大包,裝著我的衣服和七七八八的東西,坐在開往溫沙的灰狗上。那是我在本地最大的華人網站上看到的一則招工廣告-“農場現金工,7塊半一個小時,保證每天工作,無須任何經驗。”
從溫沙小小的車站下車的時候,我跟一群大爺大媽站在一起,緊緊攥著手裏的包等待來接我們去附近小鎮農場的人。
雨季前夕的溫沙十分涼爽,沒有我向往的炎熱。坐在車站門口的一家小餐廳裏,看著那些個長長的桌子,那些被吊扇旋轉出的牆上的忽明忽暗的光影,對於未知的環境和陌生的人群,我有點茫然。如果我知道那個夏天終究會滋生出瘋狂欲念和絕望愛情,也許根本就不會赴這個旅程。
一輛黑色的尼桑大旅行車開過來,下來一個黑黑瘦瘦的男人,他手裏拿著一個牌子,上麵寫著溫沙農場,字歪歪扭扭但是還勉強讓人辨認得出。大爺大媽們陸續上車,我是最後一個,遲遲疑疑,最終也坐上了車。一路上,那個男人一直板著臉一絲笑容都無,我隻能偷偷看著他的側麵,暗暗打量著他。他的手掌關節很粗大,緊緊扣著方向盤,眼神沉鬱而犀利;頭發前麵染成了金棕色,臉色很暗沉,一言不發。
就這樣,我們到了距離溫沙大概有40公裏的小鎮LEMINGTON,在那裏我們全部人住在擁擠的宿舍裏開始艱苦的農場勞動。
到了農場第5天,傍晚我被告知老板有請。下樓到客廳裏,看到一個人背對我而坐,他開口對我說,坐下吧,我問你幾個問題。這些話卻用的是英文,我抬頭,原來老板就是那天去接我們的那個男人。
他叫JASON,出生在越南,7歲的時候乘船到美國,然後從美國到了加拿大。12歲開始在“越南幫”裏混,到21歲的時候,多倫多CHINATOWN基本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在他的鼎盛時期,一條街的七家美容和美甲店都是他開的,他還做煙草生意,那一年因為煙草的迅速飛漲他賣掉多年的囤積,從此發跡。
JASON叫我來是看中我的沉默和老實,因為我本身是學Accounting的,夏天雇工多,每一天光算工錢就得幾個小時。他想讓我幫他做財務工作,算工資、理帳,處理一些簡單的出納工作。
就這樣,我與JASON認識了。
跟他熟悉了之後才知道,雖然他年少的時候瘋狂不羈過,但現在的他沉默而內斂;最喜歡的事情就是拿著釣魚杆坐在LEMINGTON最大的湖邊釣魚,一釣就是幾個鍾頭,然後把魚分給所有的雇工們;平時也喜歡下廚給所有的人做飯,自己卻吃得很少。他手下的雇工鼎盛時期有500人,我在那會兒也有150人了。每天清晨5點JASON就起床開車輾轉3個雇工的宿舍去接人,然後再一家家農場把工人送過去;因為每家農場每一天需要的人數都不同,所以他要協調清楚,人手不夠的時候自己也要親身上陣。
因為我的身體常年營養不足又拚命打工,在幹活的時候受不了強度比較大的工作量,眩暈了很多次。每次都是JASON把我背回來,然後煮雞湯和海鮮粥給我吃。因為我說想吃越南麵包,他從溫沙連夜往返多倫多在唐人街給我買了40個正宗的越南麵包。看著他拎著兩大袋子麵包朝我走過來,一夜沒睡的眼睛全是紅血絲,不知道說什麽才好。8月23日我生日那天,他買了二十三朵白色的玫瑰;我打開門的時候,讓我忍不住驚呼;原來的破舊家具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白色的公主床、白色的梳妝台、白色的床頭櫃、白色的大毛熊,白色的繡花棉布床單,一頂白色的帷幔從天花板緩緩垂下,罩在床上。夾在門上的一張小小的卡片,上麵隻是寫著:”FOR MY SNOWWHITE ”。
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從那天起,我的生命中,多了一個大我18歲的越南情人。
《情人》中有一段是寫情人的房間的,我熟悉且偏愛,“......房間裏光線很暗,我們都沒有說話,房間四周被城市那種持續不斷的噪音包圍著,城市如同一列火車,這個房間就像是在火車上。窗上都沒有嵌玻璃,隻有窗簾和百葉窗。在窗簾上可以看到外麵太陽下人行道上走過的錯綜人影。過往行人熙熙攘攘。人影規則地被百葉窗橫條木劃成一條條的......"
和JASON在一起幽會的每個房間好像都有百葉窗,夏天的午後,光影映在我的身上,一道道,把我的靈魂也割得支離破碎。我盡量將我所能目睹的百葉窗都記住。它們都是關著的,像法國少女和中國情人的房間那樣關著。我想象中的異族之間的愛情在裏麵發生。就像我和JASON之間,不明就裏的愛情。
暑假結束後,我回到多倫多。住在Bridle Town Circle的一間Townhouse的地下室。那一年的雨季分外多,一個月總有幾次會有一個矮小黑瘦的身影晃入我的小房間,那是JASON。每次他都帶一箱新鮮的番茄或是新鮮的青瓜,是農場的特產。那時候我還沒跟國內的男友分手,時常在MSN視頻的時候聽到窗戶上嘀嗒嘀嗒幾聲輕叩,男友會在那頭問,那是什麽聲音?我說,那是鬆鼠在搬運鬆果。
JASON從不要求我和男友分手,相反他還總是提醒我節日該給男友打電話了。而他的雇工越來越多,每次見到他的時候滿眼的血絲都會讓我嚇一跳。我舉起他的手掌看,卻冷不防愣了一下,JASON右手的生命線短得離譜,幾乎隻是常人的三分之一。JASON說,他的爺爺是在他父親10歲的時候去世的,他的父親是在他4歲那年去世的,也許家族招惹過什麽受過詛咒吧。我完全不信這種東西,笑著對他說,那麽我替你用鐵絲把生命線劃長一些不就可以啦。他每次也隻是無可奈何地看著我笑笑而已。JASON幾次看著我的眼睛,想要對我說些什麽,幾次又都欲言又止;他一貫的陰鬱和沉默讓我並沒有覺察出什麽。
在JASON回越南的前一個晚上,半夜下起雨,在陰暗狹小的地下室,他撫摸我。從來沒有人這樣溫暖地撫摸我,從頭發到腳趾。他的手指像流水一樣,沒有聲音,也留不下痕跡。我喜歡他的氣味,帶著青瓜的清涼味道,他肌膚的溫度,他的手指。我們擁抱在一起。他整夜擁抱著我。
他就是這樣緊緊擁抱著我。他不說話。他似乎竭盡全力。他要給我的,不是他的欲望。他愛我,就像愛著日出時候的大海,愛著我房間外麵盛開的白玫瑰,愛著每一個失去而又來臨的夜晚。
我看著他沉睡的眼睛,想著18年前,他和我一樣的年紀,那時候他在做什麽,是否和我一樣呢?他的眉毛糾結在一起,中間有一條深深的溝,我抬起手指,輕輕劃在上麵。聽著外麵嘀嗒嘀嗒的雨打在玻璃窗上,我想,下午是出了太陽的。那是JASON家鄉的熱帶陽光,陽光下是綠色的闊葉樹、黃色的法式建築、紅色的鳳凰花、紫色的平陵花和白色的大花,每一種都怒放盛開。那種濃烈辛香,閉上眼睛好像就可以聞得到。
JASON坐早上7點的班機從多倫多飛往河內。從此杳無音訊。
2007年7月4日,美國國慶,我的越南情人就這樣消失了。我總是努力不去想他曾經有意無意對我提起的早年混越南幫結下的種種恩怨;他在國內哥哥和姐姐會收到的除了他的匯款還有另外的一些奇怪信件;他的母親常年居住美國不敢返回越南……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會有任何問題,雖然我知道即使今天的越南,社會的動蕩和烏糟遠非我們這樣生活在和平國家的人可以理解的。
我堅持在手機裏留著他的電話號碼,拿起cell phone,這是第幾次拿出來看了,我不記得了。其實它就貼著我的身體呆在那兒,每次掏出來都熱熱的,帶著我的體溫;我看著它的屏幕,它的電話簿,我知道,不會有人再打過來用蹩腳的中文低聲地叫著“胖妞”;可我還是拿著,一次次的看,我不知道我在等待什麽,或是在尋找什麽。
在早晨醒來,親吻枕邊愛人的臉。推開窗戶,看到樹葉上閃爍的陽光。那是屬於我的小小願望,我多麽希望有天早上醒來,可以聽到有人輕輕叩響我的窗戶;可以再次看到閃爍在他唇角的陽光;可以再次握住他溫熱寬厚的手掌,把臉埋在上麵,輕輕呼吸,一下一下……這樣想象,到最後這些景象都會成為一種幻覺,以為這些畫麵是存留在大腦皮層裏屬於前生的記憶。我想我會用一生還記住這個前生的想念。
2008年2月5日,我TD的賬戶裏忽然多了一筆款項,那筆錢的數目大得讓我當時就跑到離我家最近的FAIIREVIEW MALL TD銀行去問。TELLER沒有透露具體存入賬戶的名字和相關信息,可是我知道,那是JASON,他在哪裏?
走出銀行,我沒有坐車,而是走路回家。一條街一條街地走。我看著隱藏在僻靜街道兩旁的那些舊房子。它們有些在天空下高高地突兀著,仿佛粗暴的傷口。有些隱藏在濃密的樹蔭背後,發出輕輕的呼吸。裏麵不知道曾經有過多少鮮活的生命,尋求著世間的一席寄存和居留。所有的恐懼和欲望,都被壓製住了,發不出聲音。然而,我們隻是要默默地存活著。
無法更改,無可替代。
後來的日子直到今天,我總是試圖讓自己的思維麻木,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調到音樂台,讓強勁空洞的流行音樂充斥整個房間。看電影也是挑《SUPER BAD》那種沒腦子的愚蠢搞笑片子,我開始找各種事情做,填滿每個空暇時間。我在試圖讓自己忘記想念。
這個城市不知道為什麽,總是讓人覺得有悲哀的意味。走在Chinatown喧囂的人群和商鋪之中,抬頭看著前麵大大的招牌上麵寫著“越南麵包”,排山倒海的酸楚和想念忽地湧上心頭。世間景象如同幻覺。雖然齒間還留著辛辣清香的越南麵包的味道,我卻再也找不到那個買麵包給我的人了。
無論你在地球的任何角落,我希望你一切都好,生日快樂,我的越南情人。
不得不一篇一篇的想要把夕子的文章都翻出來看
非常感謝你的支持。寫這個文章是在深夜2點半,第二天一早還要早起上班,另外一個報紙約稿的時事評論還未寫完,寫到後來隻能匆匆收尾,至今仍有遺憾。。。
可以展開來再寫,再細一點。是一個中篇的好素材。切莫浪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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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pe Jason is 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