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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大家都是過客《十五》虱子

(2009-09-21 09:33:53) 下一個

                我們大家都是過客《十五》虱子

 

有時候寫完文章還挺後悔,可能在美國呆得太久了,忘記了國內的人情,喜歡上了美國的直來直去。所以寫起文章來顯得毫無顧忌,常常把人家深藏在心裏的話,隨隨便便抖出來曬太陽。本來同老魏是難得的友情交往,從小帶著我玩兒的大哥,可如今的筆下,成了左一個投機,右一個投資,看多看空 ,看機切入,看淡離場。友情變成了利欲,文章要是這麽往下寫,到處都會沾滿銅鏽,不過,張愛玲也說,人生是一副美麗的戰袍,後來要爬滿虱子。

 

在我身上爬滿虱子之前,總會找機會笑一笑,也許這一笑成了小世界裏最開心的時刻。我每天下午開始寫作,過去要先準備筆墨紙硯,然後再進入沉思,現在是一切從簡。我的思緒還是不斷地被進來的客人打斷,這時的我說話十分隨意,進來的客人聽到什麽要看運氣了。剛才進來兩個客人,第一個見我不打招呼,說怎麽連話都不說一聲,我指指腮幫子,又歪著頭,意思是牙痛講不出話來,她忙說可以理解。走後我哈哈大笑。第二個進來的是個衣著得體的中年男士,見我見我不笑也不打招呼,說了句昨晚睡好覺沒有,我反唇相譏說,生命這麽短,很多人生得晚死得年青(born late and died young),實在不懂怎麽生活。

 

我搞不清楚自己的人生走向,但有一條,每天開心不可少,這有感於鄧小平多年前的一句話。那年鄧小平東山再起,但地方招待幹部還拿不準按什麽標準招待老鄧,是按副總理呢還是按低一級的幹部,準備了兩種酒,一種是茅台,一種是當地白酒。鄧小平聽說後,毫不猶豫地說,上茅台,在江西那麽困難每天都茅台不斷。我現在的情況明顯又向前走了一步,每天被世界名酒包圍著,去年為了治胃病,胡亂喝了一氣,今年找到更好的方法,再好的美酒喝了也上頭。上星期日被邀品酒訂貨,喝了幾口150美元的高級紅葡(Diamond Creek),酒是產量低容易價格貴,我感覺還是不舒服。酒不喝了心還是要開,又進來了一個顧客買好啤酒,他說的話也非常有意思,英文是:Life is too short for bad beer. 這句話反過來譯符合中國習慣:生命太短了,還是喝好酒好。

 

我已經連續參加品酒會十一年了,不知為什麽從今年開始,我對所有的供酒商充滿著感激之情,會上見到老板或經理,總要再三說句感謝。是啊,這個小酒莊養育了我,意外地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過去供酒批發商是先說謝謝我,因為我訂了他們的酒,現在是我先謝謝他們,是他們的昂貴美酒給了我帝王般的享受,是他們的普通便宜酒通過我銷給附近的居民和學生讓我接近了解美國。高興之餘又忘記了過去積累的品酒數據,最近一次品酒,參加了盲品,要求嚐出葡萄名,產地,年份,價格,四種葡萄酒全部答錯,唯有價格不錯。錯歸錯,基本的不錯。

 

上個星期,傳來了耶魯女博士研究生安妮李失蹤的消息,她進入醫學大樓後錄像顯示再也沒有出來,星期四,耶魯大學利用各種媒體包括街頭電子廣告尋找安妮下落。星期六,警方在樓層夾板裏發現安妮的血衣,星期日,警方在大樓地下室裏找到安妮的屍體,斷定為它殺。星期一,警方鎖定犯罪嫌疑人,為同一實驗室動物技術員,在詢問他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胸口,之後也沒有通過測謊測試。星期二,警方公布這個嫌疑人的姓名住址,叫克拉克,二十四歲,高中畢業。警方說的非常直接,不管作案動機如何,我們看到的是,安妮已經死了。安妮如花似玉,再過幾天就是她的婚禮,她天分極高,據說還是醫學博士生,生前寫過一篇關於在紐黑文上學如何自我防備的文章,沒想到厄運還是落在自己身上。寫過客肯定是在寫人物,但寫的人物都是這麽來去匆匆,我寫別人看都覺得寒心。

 

看來我對虱子的理解還是有誤,解讀張愛玲的名句,以為人死了才會被虱子爬滿,技術上說,虱子喜歡往活人身上爬。過去普通老百姓身上有虱子,偉人身上也有虱子。有個關於紅軍長征題材電視片記錄過一段史實,一四方麵軍在阿壩會師後召開黨中央會議,可能毛澤東開著開著不習慣張國燾發言態度,脫下褲子就捉起了虱子,那時還有人敢提醒,好像是賀子珍在身邊,張國燾周恩來衣冠整整,毛在一旁說,又一個大虱子。我打小的時候就記得很清楚,人在農村身上是一定要長虱子的,到了城裏洗幾次澡,再換上一身幹淨衣服就沒有了。我在黃河灘農場勞動的時候,一個冬天是不洗澡的,褲衩鬆緊帶部位經常發現虱子卵,找個沒人的地方脫下褲子反複尋找,產卵的虱子是黑虱子,找到後用兩隻手的指甲蓋一擠,虱子的屍體幾乎看不見了,兩手指甲蓋上留下一攤血跡。

 

當兵以後,身上再也沒長過虱子,慢慢把虱子一事忘卻了。到了美國不知不覺進入工友行列,語言感情都一致,還是黨的教育好,共產黨員不論走到哪裏,都要和那裏的群眾打成一片,在那裏生根開花結果。一天坐在老包的床鋪上,突然產生了有虱子的幻覺,問起了老包,怎麽現在見不到虱子了。老呷了口伏特加,好像原來有過虱子的經驗,說現在使用化學農藥太多,虱子無法生存,就是在農村也見不到虱子了。老包說,還是美國好,蚊子都不咬他,我說,你一天到晚在酒裏泡著,哪個蚊子敢咬,咬了馬上會醉過去。我也略有同感,每天辛辣食品加一部分酒,即使被蚊蟲叮咬過,生出的紅斑幾天後會很快消失。張愛玲是上海大小姐,飲食不會喜辛辣怕刺激,細白的皮膚被蚊蟲叮咬一口,痕跡是永遠不會消失的,怕蚊蟲不惜麻煩多次搬家,當然更不會去像唐人街一類有臭蟲虱子的地方了。少去一個地方,少一分感覺,我們後來者多了一分遺憾。

 

我對美國一生充滿著好奇,早年為軍方服務的時候,一定要去美國最好的地方,自己在美國創業的時候,一定要去美國最髒最臭最亂的地方,去了才感覺到心理平衡。大約在七八年前,山東人老金來到紐黑文打工,我曾問過他,紐約唐人街最便宜的打工人住的旅館在哪裏?他說是北京會館,十塊錢一天,去了住住就會找到感覺。我利用九月勞動節小酒莊關門的機會去了,第一次找到了感覺,寫成了一篇恐怕一百年以後都會有人讀的文章《初訪北京會館》。那天沒有發現虱子或臭蟲,隻看到灶台爬滿了蟑螂,我後來分析原因,是沒有太多的時間睡覺的緣故。我下午進了會館,就有人開始找我聊天打麻將,後來聽說我懂英語,有人拿出大把的信件讓我看,我同最後一個北京人聊完天至少已是臨晨兩點了,才排上洗澡用廁所。

 

那天,我感覺到了無上的榮耀,不知工友怎麽看我,自我覺得,從大陸的角度說,我是上級黨組織派來的政治指導員,調查民情,幫助解決實際困難;在西方上帝的眼中,我是上帝派來的牧師,言談不由地流露關愛憐憫和同情。也讓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人除了吃喝拉撒睡找女人外,還真需要有許多精神的東西,一樣的需要可以來自不同的供給,千萬不可強求統一,中國有中國的教訓,我想西方也有西方的經驗。從此,我愛上了北京會館,也發過誓,一年到那裏住一天,寫成一個長長的《北京會館》係列,很可惜,911以後,北京會館永遠從唐人街版圖上消失了。我對唐人街不熟,那裏也沒有朋友,後來的幾次都是瞎貓碰死耗子亂轉,想尋尋北京會館的遺址,也想找到張發奎將軍六十年代是在哪個餐館門口被打劫的,那天張發奎氣得夠嗆,老子同共產黨打了幾十年的仗,想不到在唐人街還被廣東小流氓搶去錢包和證件。六十年代唐人街還是那種情況,張愛玲大小姐肯定不敢到那去了。

 

911以後,除廣東福建華人繼續留守唐人街根據地外,其他大部地區華人逐步戰略轉移法拉盛,形成了新的唐人街。法拉盛的地理位置極好,已沒有老唐人街死角的感覺,從紐黑文到紐約可以在法拉盛把車放好吃一頓美味,然後換乘地鐵去紐約任何地方,看網球壘球美式足球參觀大都會博物館都很方便,傍晚再回到法拉盛,買點菜熟食就可駕車返回紐黑文了。盡管這麽方便,到了節假日我一定要在法拉盛住一夜,也是一樣,找最便宜的住家旅館。來自中國北方各地的華人經過十餘年奮鬥以後,不少人投資住家旅館,而且是在法拉盛遍地開花,有單間三人間還有八人間。

 

從此,在美國打工的華人告別了豬欄式通鋪旅館,正式進入房間了。那種廣東人住的老式豬欄旅館老唐人街還有一個,我想像可能是工廠廠房改建的,大批的福建人現在還住在那裏。早年來美的廣東人可以幾十人住在一個大屋子裏,那時沒有電話,到了自己的床位上,說會話兒就睡覺了,室內空氣不好是最大的問題。現在不行了,一人一部手機,晚上進入那種旅館可以看到全部都在嘰嘰咕咕打家鄉電話,常常是一個整夜不能入眠,據說前幾個月還因為打電話出了命案。那個旅館的名字好像叫永安,永久平安的意思。

 

轉戰法拉盛後,我接觸了不少北方人,有的寫進了《高老二》一類的文章。有一個天津人,僅僅是在旅館邂逅相遇,三年以後還給我來過電話。還見過一些年紀較大的單身台灣人,有個男的喜歡自言自語在過道裏來回走來走去,好像在考慮著什麽大項目。一個女的顯得忙忙碌碌喜歡洗洗涮涮,但從來不同別人講話。好幾年後,我才搞明白,這些有資格進老年公寓的台灣人為什麽也要擠在這些小破旅館裏呢,原來他們怕孤獨,這裏過客人來人去,顯得有人氣。

 

我喜歡舊地重遊,讓人認不出的重遊。也時常把一個女人當成了姐妹倆,認為我多年前見過的那個是妹妹,這次見到的是姐姐。今年九月勞動節,我又見到三年前住過的那個小旅館的老板娘,她問我是要單間還是要通鋪,我說當然要通鋪啊,她說八人一間十塊錢,隻有上鋪了,我說這正是我要住的地方,不過隻住一晚,明天一早我還要去看美國網球公開賽。公開賽不進主場的通票是55美元,可以看到運動員練球進進出出和一般的比賽。

 

剛一進屋,一股人氣飄來,一個在美國已打過十一年工的哈爾濱人粘住我,好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戰友舊地重逢。那個台灣人還在,仍然在樓道裏走來走去,我對那位工友說,這個人三年前我就認識,老革命了。

 

晚上住客一個個前後腳回來,按常理說,是我召集開生活討論會的時候,這次大家隻簡單同我寒暄一句,就到了自己的床鋪上躺著了。開始我還感到很奇怪,是不是不喜歡我了,後來仔細一看,原來每人手裏一台電腦。我一想,完了,這一晚白住了。

 

我早早地爬上我的上鋪,下鋪的小夥子說一定要開著空調,可以把蚊子吹走。我在上麵讓冷風吹得無法入睡,爬上爬下上廁所,也想過去找那個台灣人聊聊,他說太晚了,有事明天再說。

 

一大早,小夥子醒了,隨手把空調關了,小屋才靜下來,我說,你怕蚊子咬,多吃點辣椒大蒜就不怕了,小夥子也會說,大哥,你才在這裏住了一晚,不明白這裏的情況。

 

我第一次看美國網球公開賽,精彩的表演始終敵不過陽光催眠,我呼呼地睡著了,睡醒了,又覺得渾身發癢,越蹭越癢,我掀開上衣看胳肢窩,已顯出一片紅斑,我猜大腿根也一樣,一定是臭蟲虱子咬的。

 

可能也是心理作用,這幾天我寫虱子,大腿根胳肢窩就癢,快寫完了,耳朵根兒癢起來了。

 

 

                                                            09/19/2009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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