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真事兒,因為是我親身經曆,而且就發生在我家。
那年夏天,北京挺熱,晚上睡覺窗戶是開著的。二樓嘛,誰還能真的爬上來?再說有什麽好丟的?家裏又是幾個大活人,爸媽都正中年,我也算個半大小夥子。怕什麽?搭上白天複習考試緊張點兒,晚上睡覺睡得挺沉。我和我媽在大屋,我爸在小屋。睡著睡著,就覺得臉上有什麽東西在爬。莫不是樹上的肉蟲子?想用手胡擼吧,一是害怕,二是抬不起手來。大肉蟲子,誰不害怕?不想大肉蟲子從臉上往下爬了,爬到肚皮上,又往大腿上爬。又癢又怕,,猛地一睜眼,看見床邊兒一個黑影,瘦長條兒,不象我爸。 “ 誰? ” 我大叫一聲, “ 有人進來了! ” 我接著大叫。我媽就象上了彈簧一樣, “ 騰 ” 地一下跳了起來,那條黑影一見形勢不妙,轉身就往屋外跑,門鎖著,就向窗戶衝去。。。
說到這兒,我得說說我媽。我媽雖人屆中年,但腿腳利索,行動快捷,常常是大步流星,旁若無人。比如我姨生我小表弟的時候,我媽在我姨父陪同下到醫院看我姨。我媽一路撞過去,撞得醫院裏看望病人的壯漢們顛著腳後跟兒搖著胳膊才站穩。我姨父在後麵左邊點一下頭, “ 對不起 ” ,右邊點一下頭, “ 對不起 ” ,一路 “ 對不起 ” 過去。還有一次過馬路一邊兒和人打招呼一邊兒向迎麵過來的汽車撞去,把汽車撞得停了下來,自己一個鐵板橋躺下去睡著了。等醒來的時候一看周圍一大幫人,麵帶焦急和淚痕,我媽一個鯉魚打挺兒,下了床, “ 噔、噔、噔 ” 走了出去,挺快,把後麵一條龍跟出來的人拉得老遠, “ 你上哪兒去?這兒是醫院。 ” 緊著追出去。
咱再說這小偷兒慌忙中奔向了窗戶,我媽在後麵三步並作兩步,追了出去。不過畢竟小偷兒先行了幾步,已然讓他跨上了窗台,一條腿在外,一條腿在裏。但形勢立即發生了變化。小偷兒屬於那種優柔寡斷,膽小如鼠的範疇,往下一看離地麵好幾米,就含糊了,就這麽猶豫的一霎那,使他失去了關鍵的戰機,我媽已是馬不停蹄,幾個跨越式躍到了窗前,一個董存瑞舉炸藥包,或黃繼光堵槍眼式的壯舉,緊緊抱住了小偷兒在窗裏的腿,使得小偷兒此時想逃已是不可能了。
與此同時,我爸也已聞聲從小屋衝出,一路熟練地打開所有能開的電燈,喊著, “ 怎麽回事? ” 奔了過來,見到我媽死死地抱住小偷兒的腿從窗戶上往裏拖,嘴裏咬牙說著, “ 你給我回來! ” 我爸一見,心裏早已明白是怎麽回事了,但人過四十而不惑,牢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請神容易送神難啊,還是早點把小偷兒打發走為上策,於是大聲叫道, “ 你快給我滾出去! ”
我媽抱著小偷兒的腿,仍然咬著牙說, “ 你給我下來! ”
我爸單指指著小偷兒,厲聲喝道, “ 你給我出去! ”
我媽氣喘籲籲地說, “ 你給我下來! ”
我爸提高嗓門兒,大聲怒斥, “ 你給我出去! ” 還指著窗外。
雙方形成對峙狀態,僵持了幾個回合,小偷兒忽然說,你們一個叫我下來,一個叫我出去,到底想讓我幹什麽?一句話說得大家都安靜了下來。是啊,大家口徑不一致,讓小偷兒無可適從。二者矛盾,取其折衷,那隻有騎在窗台上保持這種姿勢。可時間長了對小偷兒不利,說不定什麽時候外麵有人來了,那就插翅難逃了。說時遲那時快,小偷兒忽然抽出一把尖刀,聲明道,你再不放我可紮啦!我和我爸都嚇呆了,隻有我媽仍然勇敢地抱住小偷兒的腿不放。小偷兒急了眼,照著我媽的手就紮了下去。形勢不允許再猶豫,我爸獅吼一聲, “ 你敢! ” 偷空兒四周掃了一眼,想找個趁手的家夥,可屋裏收拾得幹幹淨淨,一塵不染,沒有象棍子棒子之類的東西可抄。其他家具俱是大部件,諒真要拿,也舉不起來,造不成威脅,再說我媽還在那兒呢,投鼠須忌器,所以隻能先聲奪人,以氣勢取勝。我爸是他們研究所有名的男高音,每逢過年過節。總免不了大家歡迎我爸上台高歌一曲,有時也就掌聲之後感謝大家鼓勵再來一曲。此時更兼用武之時,一股丹田之氣轟然迸出, “ 放下! ” 果然有效,震得小偷兒一楞,小偷兒手中的刀再也不敢落下。這時我媽的力氣也使過了頭兒,手腳一軟,就讓小偷兒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風,掙出腿來,一個跨欄動作,二腿均已跨出窗外,再雙手一推,人就飛了下去。一聲挺沉重的落地聲, “ 咕咚 ” ,肯定是一個標準的屁股墩兒,然而等我們爬到窗口上往下看時,已然是人去院空,蹤影不見了。院裏寂靜如山林,那麽大的動靜,也沒有驚動街坊四鄰,大家睡得都挺沉。
然後就是慌慌張張地帶我媽去醫院包紮傷口,還好,此小偷兒並非江洋大盜,也非慣偷兒,屬一驚一嚇就跑的那種。另外,家中的財產也無一損失, 20 寸大電視穩穩當當地還擺在那兒。我媽手上受傷是唯一的損失。基本上是虛驚一場。至於耽誤了睡眠,比較容易彌補。從這件事,最重要的是--我們及時召開了家庭會議--要吸取教訓。教訓是多方麵的,以及是從不同角度觀察的。我媽說,晚上睡覺不能開窗戶;我爸說,這種情況你不能那麽大意,他手裏有刀。好在這個小偷兒腦子還清楚,萬一碰上那不要命的,多危險!還是俗話說的, “ 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著 ” ,關鍵時刻,他要什麽就讓他拿什麽,隻要下回別來了就行。不過有一條是大家有共識的,即近來階級鬥爭這根弦確實有所放鬆。
故事講到這兒講完了?
沒有。這麽大的事,哪能一個晚上過去,第二天就沒影兒了?那把革命群眾,街道積極分子擺到什麽位置上去了?北京的胡同裏,居民樓裏,大雜院兒裏,一慣有許許多多的業餘 “ 警察 ” ,時興戴紅箍兒的時候都戴紅箍,後來不時興戴紅箍兒了就便衣了,便衣就便衣,其實更具戰鬥力。你戴紅箍兒讓人一眼看見了,壞人就警惕了,倒讓你不好抓了。不戴紅箍兒了,會麻痹敵人,出奇製勝,抓他一個瞅不冷子,措手不及,一抓一個準兒。抓的對象不限,當然主要是溜門撬鎖,小偷小摸,以及婚前往來,男女關係等等了。街道委員會對敵鬥爭中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即吃了晚飯,天一擦黑兒,在拐角處一坐,審視過往的閑雜人等。凡生疏麵孔者,一眼盯住,幾點幾分進的哪家大門,已然是幾個鍾頭多少分鍾尚未出來,等等。。。東方文明給西方人最大的印象是婦守婦道,夫守夫道,以至於不少西方老爺們兒夢想找個賢慧樸實的東方女性為妻,少女少婦們尋摸個東方小白臉兒為夫,不能說沒有北京業餘警察老太太們的功勞,無形中為咱們長了國 “ 份 ” 了。
第二天,一個鄰居就說了,昨兒晚上聽見你們家有響動,我們還以為是兩口子打架呢,一個讓出去,一個說你給我進來,我們心想,誰家兩口子不打架呢?一個鍋裏耍馬勺,哪有鐵鏟不碰鍋沿兒的?所以我們就沒過來管。你看,誰知道是鬧賊了呢?要知道是鬧賊,咱們說什麽也不能讓他跑了啊。後來聽見 “ 咕咚 ” 一聲,把我們嚇了一跳,心說這是跳樓了?一看,一個黑影竄了,才知道是小偷兒跑了。
其實,跟街坊四鄰說話,不能深分析,聽聽算了。誰家還不是 “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 ?隻要小偷兒沒到自己家就好,把別人家的損失引為教訓,引為借鑒,減少自家的損失。同時還可以帶著沉重的表情和聲調說安慰的話,以表街坊四鄰的深厚的階級感情。不久,三樓以下家家都裝了鐵窗。
我家那天晚上來了小偷兒的消息,不徑而走,傳了開去。但再傳回來時,竟有大相徑庭的不同說法。
一種是這麽說的:
他家那天晚上門窗不嚴,小偷兒爬進了屋。小偷兒剛想偷彩電,被女主人發現。女主人奮不顧身徒手和歹徒搏鬥,搏鬥中女主人不敵受傷,歹徒趁機奪窗而逃。
這種說法裏完全沒有我爸這個人物,是我媽隻身徒手戰歹徒。如果趕上選舉英雄模範,我媽必榜上有名無疑。
另一種說法是這樣的:
那天他家夜裏去了小偷兒,還沒偷著東西就被主人發現。主人大智大能,沒有責怪小偷兒,還送給了小偷兒一付項鏈兒。小偷兒羞愧難當,奪窗而走。
還有一種說法,說是:
他家那天晚上去了小偷兒,啥也沒偷著。主人發現,但一經見麵,二人情投意合,交談甚歡,推心置腹,相見恨晚。 ( 如果繼續傳將下去,可能會推杯換盞,一醉方休。 ) 臨走,主人還送了小偷兒一付項鏈,並且再三囑咐說 “ 走好 ” 。
於是認為我爸送小偷兒一付項鏈是肯定無疑的了。說 “ 走好 ” 呢,也在理,因為要感化小偷兒,教育小偷兒, “ 走好 ” 之意,不外乎今後要走 “ 正路 ” ,莫走邪路。小偷兒呢,自不必言,定是自慚形穢,聲淚俱下,幡然改悔,就手兒金盆洗手,從此年年選為先進。
後來我家搬家了,搬到了六樓。夏天呢,開頭還不敢開窗戶睡,後來看看六樓實在太高,無爬上來之可能,即使爬上來,若是再以同樣姿勢跳下去,可以肯定,不大可能隻摔個屁股墩兒,再飛也似地從容遛之乎也,也因此仍然開窗睡。至於如何對待小偷兒,通過這次還算幸運的經曆,得出結論,一定 “ 隻能智取,不能強攻 ” 。
不能說的問題解決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