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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農場記事__南場

(2008-06-09 11:36:27) 下一個
從北京發配到黑龍江,猶如乘三級火箭一般。第一級把我們送到了齊齊哈爾,第二級把我們從齊齊哈爾又送到了雙山火車站。雙山火車站說是車站,實際就是鐵道線旁有塊高點兒的平地。下了二級火箭,有軍用大卡車等著我們,四輛大卡車,一個排一輛。卡車和火車不一樣,是敞篷。當兵的告訴我們,無論穿多厚也不為過,盡量穿得暖和些。於是大家把宇航服穿起來,連同行李,裝貨般堆上車,然後車徐徐地在一片白雪皚皚的大平原上沿著一條依稀可見的有車輪印的路向遠方盡頭開去。
我們所在部隊有兩個農場,一個在嫩江縣南,一個在嫩江縣北。南邊的叫南場,北邊的叫北場。南場是老場,條件好些,北場剛開發,連房也沒有。為了讓我們逐步地提高覺悟,循序漸進地受到鍛煉,所以先到南場。
天雖然已黑,但地麵是白的。四輛軍車開著大燈,顛顛簸簸地行進著。車幫兒撞擊著我們的背,脖子一仰一仰地,沒啥規律,挺累,倒不疼,因為穿得多,有緩衝。我們渾身上下包得嚴嚴實實,也不知道哪兒有縫兒,冷風往腳下鑽,不一會兒就僵了。就在大家尚未失去知覺時,司機兵及時地停下車來,說,下來跺跺腳。大家艱難地爬下車,一跺腳,鑽心地疼。
不知你有沒有腳凍到一沾地就鑽心地疼的經驗。跟你說實話,那種經驗還挺有吸引力,當時疼得鑽心,事後還挺有回味。為什麽呢?因為緩過來以後那陣的舒坦是絕對的享受。有比較才有滿足。抽大煙是不是也這個理兒,沒抽過,不知道。
腳一凍麻了,就想起小時候凍腳的事來了。小時候市麵上缺肉,冬天起大早去人民大學小賣部排隊買肉,去晚了排在後麵買不上。小孩子呢,心勝,總想排個頭。穿著布鞋,裹著小棉襖,摸黑兒和東樓的窩頭一起去排隊。窩頭的媽是後媽,家裏總有兩種飯,一種是饅頭、肉,一種是窩頭、鹹菜。他的二個弟弟妹妹總想分享他的窩頭,可他的胖媽總攔著不讓,窩頭都照顧了窩頭。我倆一起去排隊買肉,一塊兒被凍得倆腳沾地鑽心疼,區別在於我能吃到自己買的肉。我倆交換過凍腳的經驗,我說凍了再緩過來挺好玩兒,窩頭說,他想著哪天要不凍腳該多好。他連雙棉鞋也沒有。
跺過腳後,堆上車接著走。這時候千萬不能睡覺。冬天野地裏,一旦睡著,就永遠起不來了。
我們坐在車上,搖著,晃著。除了車燈,四周沒有一點光亮。除了發動機的轟響,四周沒有一點聲音。連狗叫聲都沒有。空氣似乎凍得凝住了。我們在路上,車停下車跺腳,反複了多少次也沒心思數了,反正最後還沒到忍無可忍時就終於到了目的地。
老場條件好。我們現在說條件好,大概是說哪個旅館24小時供應熱水,有假哭塞”(whirlpool),有熱浴缸”(hot tub),有席夢思。可那時候概念完全不同。人又累又乏到了那份兒上,真的別無所求,問誰誰說就想有個平的地方,暖和點兒,躺在那兒睡一覺。老場全麵地滿足了大家的要求,有房,有炕,還燒得挺熱乎。農場兵們用實際行動歡迎了我們。這種時刻的感激心是人類最原始也是最真摯的。
當然任何時候也都能看出人的性格、意識特點在細節上的差別,其實是習慣上的差別。南方同學,特別是大城市來的,就抓空兒打盆水洗幹淨臉、手、腳,幹幹淨淨入夢鄉;北方人大都原封原裝進被窩,明兒早晨再說了
第二天照例放假一天,統一整理內務,就是安排床鋪,整理自己的行李、雜物。另外,還特許大家都可以同時出去到8裏地以外的小鎮上去買東西。按規定,15%的人可在同一時間出營房,另85%要留在營房,以防突發事件發生。這就是戰備思想。
農場的房子一半兒在地下,從西邊的土坡上直接就可以上房。這樣保溫,冬暖夏涼。屋裏分南北兩麵炕,炕下是一條火龍,從屋外過道裏的灶燒過來。燒得旺的時候,炕頭根本就沒法睡人,烤得慌,可以烙餅。房子是磚結構,但房頂是厚厚的一層草,壓上厚厚的一層泥,泥上塗上黑瀝青,吸熱。
場區即生活區。除了宿舍,還有場辦公室,餐廳,大廚房。場區周圍是望不到邊的土地。地也沒個地界標誌,誰種就是誰的。部隊機械化程度高,都是大麵積耕作。主要種玉米和小麥。從場區有一條土路伸向遠方,最近的小鎮就在那邊兒。
那天第一次到鎮裏是和朋友大光一起去的。我們背著背包,紮緊鞋帶,懷著第一次的新奇上路了。路是農村的土路,兩條深深的溝是馬車車輪長年累月磨出來的。看著這二條溝,有點發呆。這兩條溝印下了多少輪胎的波紋啊!這兩條溝接過多少騾馬的糞尿啊!這兩條溝又記錄過多少車把式的鞭聲、咳嗽聲啊!如今,我們的本來毫不相幹的腳步又踏了上去,隱約感到我們的生命也要融進這黑土地上兩條永不相交的線裏。無論你走多遠,那相交的地方總在你永遠夠不到的地方。
人都有深沉的時候,逮著了機會說不定就玩兒他一把。就是這機會不大多。就那點兒深沉,就那點兒風雅,經不住硬高粱米的磨挫,受不了零下40多度的嚴寒,捱不過超體力的重活兒,也騰不出理紛亂思緒的空兒。想那沒用的幹嗎?大光說,哪兒的黃土不埋人?又是好幾天沒沾肉了,咱還是到鎮上看看有沒有可吃的肉,打打牙祭吧。
快到鎮上時,是一個大上坡,有百米來長。據說解放牌大卡車裝滿貨吭吃吭吃爬著特費勁,舊點兒的車都上不去。可蘇聯大種馬拉十噸的特製大車,一步步地往上走,比解放牌還快。大種馬比一般馬高半個身子,重量起碼有三匹馬重。馬蹄子足有大海碗大,誇察”“誇察一步一個腳印,節奏感特強,好象一點不費勁。這種進口大馬比解放牌車還貴,養起來也特貴,它每天得吃雞蛋。
比咱生活兒強!我倆一起說。上了那大坡已是氣喘籲籲了。
鎮小賣部和其他的小賣部一樣,就是東西比你家樣數多點兒,貨架子上的土比你家的厚點兒。挑來挑去,買了信紙和肉罐頭。信紙是想著往家裏寫信,其實包裏帶了不少,不是用邊疆的信紙更有意義嗎?肉罐頭是天然冷凍的。回程中一直把冰冷的罐頭放在棉襖裏,都快貼了肉,為的是化開罐頭裏的冰。快到場部時,大光提議到場院小屋去吃罐頭,這樣可以獨捫,回宿舍保不齊會有人搶,即使沒人搶,眾目睽睽之下,攫取的目光注視下,吃也不舒服。就這樣,回宿舍後還有人問呢,怎麽這麽半天才回來?都買了什麽好吃的?也不拿出來共一下?你也隻好打著哈哈,使勁忍著別打嗝兒冒出肉味兒。
我們連由四個排組成,一、三、四排是男生,二排是女生。我們排是三排,排長李文生,當兵的,是給我印象至深的一位,以後專聊。副排長李鬆青,西安交大的。小小的個子,農村人。問他為啥到黑龍江來,他說,他負責分配,別人挑完了,最後剩下黑龍江,他就來了。他說的是實情。知道了我們連裏還有如老李這樣的根紅苗壯的貧下中農後代陪著我們,心裏踏實多了,被懲罰的恥辱也淡去了大半。要說倒黴,哪兒找老李這樣的傻蛋去?
排下的編製是班。我們排是七、八、九三個班,我們是八班。八班長是標準的河南兵,此處也不表,放到後麵和護士一起。副班長是北農大的阿藻。阿藻黑瘦黑瘦的,看不出有啥肌肉,可有股子幹巴勁,以大光膘肥體壯的身架居然不能把阿藻從屋裏推出去。金庸小說裏常有高手骨瘦如柴,天龍八部裏枯榮大師既是一例,阿藻是又一例。可阿藻也有孬種的時候。聽阿藻的好朋友,九班的小張說,阿藻的女朋友漂亮得一塌糊塗,電影演員都不如她漂亮。說的大夥十分羨慕,羨慕之餘益發覺得阿藻雖黑瘦,卻是眼睛精光四射,渾身內力無窮。後來大家發現阿藻一天跑連部無數趟,經調查是去找信。再後來又發現阿藻有了信以後偷偷地跑別的地方去看,回來以後明顯眼睛裏的精光大減,身架也鬆鬆垮垮了。有那麽一天大夥兒憋不住了,說阿藻你想女朋友也沒這麽個想法的,你別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沒女朋友的大有人在。你問問,連女的手都沒摸過的有沒有?你也把照片拿出來給大家欣賞欣賞。你小子也太。。。說著說著,阿藻哭了,一大滴鼻涕在鼻尖下吊著晃悠,阿藻抽泣著。喲,喲,哎喲喂,怎麽啦?還來了感情兒了?別,別,不致於的。什麽時候讓她來一趟,讓咱們也看清楚點兒。。。這時從外屋撞進個人來,是九班小張,小張進屋就說,你們別說了,阿藻女朋友吹了。啊?!大夥兒都呆了。再看阿藻,終於忍不住大聲哭了出來,邊哭邊說,她說我不愛她,我,我,我他媽都快瘋了我!大夥兒都老實了,可心裏沒閑著,都覺得那女的肯定是以攻為守,不願意到黑龍江來唄,或是有了身邊的可心人,遠水不解近渴嘛,反過來倒打一耙,說阿藻不愛她,沒她什麽事兒。若阿藻這樣愛得如癡如狂天昏地暗的還叫不愛,真不知道那女郎向往中的愛情是怎樣的一個驚心動魄的舉動,真為阿藻打抱不平。不過不瞞你說,也真不排除沒女朋友的幸災樂禍的成分。人嘛,都不是聖賢。
從那時候起,阿藻的鼻子上常掛著亮晶晶的一滴。
大光和我是在學校就認識的了。我們八班在一條炕上,我倆挨在一起。大光和我不同,隸屬有女友階級,我是隸屬光棍集團。但我能分享大光的照片欣賞節目。夜裏大光常常躲在被窩裏打著手電看照片,有時就招呼上我,兩個被子扯在一起就搭起個大點兒的帳篷,一塊兒看他女朋友的照片,大光逐張介紹照相的時間地點。向毛主席保證,我的心地是非常純正的,完全是為朋友高興。
另一個清華的學生名叫張鐵生,外號鐵杆,意思是立場堅定,但不是鐵杆漢奸,而是鐵杆革命。張鐵生的名字響亮,因為出了個遼寧高考交白卷發牢騷的張鐵生。那個張鐵生在全國是受了極大的壓力的,我對他很同情,絲毫沒有反感。如果是我,我也會發一通牢騷,出出氣。明擺著的,農村裏插隊的,辛辛苦苦幹活兒的,哪有時間看書。這種不平等,曆來就有,現在仍然有,隻不過沒人象張鐵生那樣說,說了也沒用。我們這張鐵生不是那個張鐵生,我們的張鐵生是清華自控係的學生,特能吃苦,幹活是把好手,還特能批判自己,屬於努力爭取向上,自覺自願接受改造的那種。
黃胖子是科大的尖子學生,大腦袋瓜子好象壓得脖子直往腔子裏縮。黃胖子雖是那種頂尖兒的高材生,卻也不迂腐處事,和那種連對象都不找的書呆子不沾邊兒。黃胖子老早就給自己張羅著,不過事情不那麽盡人意。那女同學老是給黃胖子留著一片希望的原野,卻同時聲明有朋友在外。黃胖子除學習外,酷愛唱歌和攝影,且兩樣均有所造詣。後來黃胖子分到黑龍江省肇東縣無線電廠,由他主持設計了當時在我國處領先地位的微波中繼站發送機,很有成就。對象的解決是那以後了,應了先立業後成家的話。
黃胖子很會照顧自己,不大怕別人說三道四。比如出去執行任務,司機駕駛樓裏除了司機外,還可以坐一個人。黃胖子總能在大家猶豫著,怕別人有看法時,抓住時機,一大步跨上去,先堵住車門,車一停,開門就上去了。坐在駕駛樓裏,臉上浮現著代人受過的表情。二蒯就說,黃胖子是古神話中被吊在懸崖上為世人受罪的波羅米修斯。
二蒯姓池,因為長得特象蒯大富,連眼鏡都一樣,故有了這個外號二蒯。二蒯渾身精瘦,腰板總向前彎著,可挑起東西來比膀大腰圓的大光還象樣。一次我們四個人抬石頭,我的手被壓在扁擔下沒來得及拿出來,我哎呀哎呀一叫,二蒯趕緊使勁往上扛,越扛壓得越疼,越疼我越叫,二蒯就越使勁扛。等我終於叫明白了是我的手壓在扁擔下時,拿出來已是一片青紫了。二蒯說,我以為你扛不動了呢,他一個人負起了二個人的重量。
看二蒯那個瘦勁兒,絕對和滿腹經綸對不上號兒,可二蒯肚子裏的貨確實不能以褲子腰肥尺寸來衡量。古詩古詞他張口就來。二蒯後來和女生排的小計結姻,能不間斷地背誦古詩古詞,或是小計說了上句他接著就是下句,以至朗朗到結尾的本事幫了他大忙。我本來語文特差,知道這消息後想趕緊惡補古詩詞這一課,已是為時晚矣。
我們班上還有個小張,好象是那個煤礦的大專學生。他們學校到我們連的有二個同學。另一個是夥頭軍采買老高。一條麻繩紮緊黑棉襖,眼睛炯炯有神,說出話來不讓你覺得有餘地。說真格兒的,在那年月那地角兒,真虧了有他這麽個采買。小張也不輸他的同學老高,二人到一塊兒,一個賽一個有信心。有一次說起表的事兒。軍農連裏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塊手表,小張就有一塊,而且是瑞士大鷹哥兒。老高沒手表,但有塊上好的懷表。他們的表都特準,準得誰要是問他們時間,總是精確到秒,“101532,如二人同時都在,那精確度就提高到半秒,“102046秒半,截至到我剛才那個半字。到底誰的表更準,我們沒表,無從判起。一次他倆又碰到一起了。小張說,我的表每天快一秒,我每天有記錄,所以知道目前的準確時間。老高說,我的表隻快三秒。小張說,我的表快一秒。老高說,我的表就快三秒。是啊,小張說,我的快一秒。沒錯兒,老高說,你的表一天快一秒,我的表永遠隻快三秒。等小張和大家都明白了的時候,老高已經得勝走了。小張慚愧地訕笑著。不過我們大家並不覺得小張丟了多大臉。大家安慰他,咱們這地方知道個分鍾就足夠了,甚至半小時為單位都不打緊。根本用不著秒或半秒。小張看看大家,倔強地說,我的表一天隻快一秒。是,是,大家繼續安慰他,當然還是大鷹哥兒好了。他那什麽表?懷表。每次還得把手伸進懷裏去掏,看完還得放回去。要是手挺髒,怎麽掏?不方便。你看你這大鷹哥兒,時不時地把手往斜上方那麽一伸,就手兒小臂一彎,表就清晰地展現在你麵前。要麽幹脆就袖子一挽,手表就露在那兒,金光閃閃,又方便,又好看,又氣派。
小張總是不惜體力為大家服務,而且幹活從無怨言,隻要credit就行。比如每天開會或下工回來,大家抓空兒仰會兒,或上廁所。他不,他給大家打洗臉水。每人臉盆裏倒上溫水半盆。等大家都在屋裏坐定了,小張就笑眯眯地跟大家說,洗臉吧,我給你們打來水哩。
對小張的服務,大家都默默地心安理得地領受著。其實在班裏幫我的人還真不少,讓我至今不能忘懷的,我的一對紅惠民就是一個。部隊裏講究一幫一,一對紅。我倆就是一對紅。可講幫還是他幫我多。每次吃憶苦飯,當兵的老照顧我多受教育,一大勺一大勺地往我碗裏扣。我好飯都吃不多呢,憶苦飯哪能那麽往下塞?還不能扔,勞動人民的血汗哪能扔?那不是明擺著扔傳統嗎?我吃一次拉一次稀,兵說我還是吃得少欠鍛煉。每次都是趁兵不注意時惠民幫我吃。惠民特老實,後來農場找人去開拖拉機就找上了惠民。一次惠民把拖拉機開回連裏,油門開著,進班裏說話連著喝點水。我覺得和惠民關係不一般,就私自上了拖拉機想開那麽一會兒。不想剛一掛檔就把火憋了,怎麽也打不著。有那麽幾個家夥嘔、嘔地起哄,鬧我一個紫茄子臉。惠民走過來,一聲不響地打著火,讓我過了會兒癮了事。我和惠民保持了很久的聯係,他到北京出差看我,我們一起去頤和園玩兒,照了不少相。
我們班和別的班一樣,十來個人,東南西北的都有。當兵的是按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原則分的班。雖然大家來自不同的地區,長相習慣都不盡相同,但,大家每天都同一個時間起床,站在炕上,踩著散亂的被子,手捧紅寶書,心向北京城,同聲祝願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願敬愛的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然後一塊兒去廁所,一起吃早飯,然後圍坐在同一條炕上鬥私批修,狠挖靈魂深處私字一閃念,共同提高無產階級覺悟。學著學著,肚子裏一塊兒轟鳴著,以同一個心情盼午飯。吃飯時以同一個速度往嘴裏劃拉。下午又圍坐在同一條炕上打著同一個姿勢的哈欠,逐字逐句地討論體會同一條最高指示或同一段社論,以大同小異的模式琢磨晚飯。有人會說,農場也不幹活兒啊?怎麽不幹?正置大冬天的,田裏的活兒少了,可要選種。什麽時候選種?夜裏。為什麽?因為夜裏冷。你別那兒瞎琢磨冷的時候種子選出來容易出芽什麽的蠢念頭,不是。不是為了種子,而是為了軍農戰士的思想改造。這叫要有自找苦吃的精神,越是艱苦的環境,越是能錘煉人們的無產階級覺悟,培養大無畏的革命情操。
誰領受過零下40度的嚴寒?小風一吹,臉上刀割樣疼。沒吹過的,說不出這話來。光是冷,也罷了,還要選種。選種機轟隆轟隆在那兒響著,200斤的裝麥種的大麻袋壓在傾斜的背上,踩著尺來寬的大板子往上走,倒在選種機入口的大槽裏,出口那邊兒有人撐著大麻袋接選好的種子。接滿了,往旁邊一抬,有人專門拿大粗鋼針縫麻袋。每班一個班兒,三班倒,30分鍾換班,長了不行,受不了。這活兒都便宜了我們排。我得說實話,200斤的大麻袋我真扛不動,無論怎麽念語錄也直不起腿。去縫麻袋吧。這活兒輕省,就是手冷,不能戴大手燜子,拿不住鋼針。一邊兒縫一邊兒跺腳。心裏記住,得便宜別賣乖,老老實實,少言語。
別的排自有他們的夜間鍛煉項目。如刨糞冰山。尖鎬下去一個白點兒,濺起的冰碴兒打在臉上就是一個小血口。反正總之是不能什麽鍛煉項目都親身實踐。想鍛煉得比較全麵,心情是好的,但要有全局觀念,要服從組織領導的安排。
有一天,場部下達了命令,今天上午暫停分排學習,有一項重要的政治任務,是一次難得的好機會。剛從北京開全國人大代表會的本場首長,副場長,要接見我們全體軍農戰士,同時給我們做報告。
從前在北京參加十一遊行,百米外遙望首長是常事。從小學開始就每年有政治任務,上天安門廣場遊行,直到大學還是年年去。九月三十號晚上就在學校裏過夜,十月一日淩晨三、四點全體集合,到清華園車站乘火車到安定門,然後到建國門外集合待命。北京的街道設計在東西長安街上和其他地方不同,兩邊兒人行道上有許多鐵的長方形蓋子,下麵是下水道。凡有大集合遊行時,鐵蓋兒一起,支上帆布牆,就是男女廁所。人多的時候一個吃喝一個拉撒,二問題實在是突出。吃喝自帶,拉撒國家想的周到。
早晨八點鍾,雄壯的東方紅樂曲響徹神州大地,十一慶祝活動開始。首長講話,然後宣布遊行開始。遊行隊伍由各行各業的大軍和花車組成,包括海陸空三軍,體育文藝大軍。屆時,全城的老百姓都出來夾道看熱鬧。最好看的當然是文體大軍和軍隊方陣了。衣服整齊,人也精神,看他們是藝術享受。輪到最後是各大專院校的隊伍。練的時候一排人還馬馬虎虎成一條直線,真走的時候就誰也管不了誰了。從東往西走,腦袋都朝右轉,插著空兒往天安門城樓上眺望,誰不想看看偉大領袖毛主席呢,不能白搭了這一宿的疲勞啊。遠是遠了點兒,連猜帶蒙唄。那個是,那個是,都這麽說。苦就苦了近視眼們,哪個哪個地亂問,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個輪廓,得個朦朧印象。哪兒還顧得上腳下的步調一致?同誌們群情激蕩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耳邊響著跟上”“跟上的大聲口令。
到了文化革命,有那麽陣子,革命小將計劃著把五星紅旗往克裏姆林宮和白宮頂上插的時候,就鬧不清是首長接見紅衛兵還是紅衛兵接見首長了,反正那時候見當官兒的就太容易了,包括被打倒的,戴著高帽子的官兒們。不說別的,蔣南翔當中央候補委員時,回校接見全校師生,都是小車開到東大操場邊兒上,下來,一幫人眾星捧月,健步走入大操場。從兩邊兒站得整整齊齊的學生夾道中間走向主席台。蔣校長,蔣委員來到清華園,整個清華園是春風蕩漾,篷壁生輝,能那麽親近地看到中央首長,真幸福啊。才幾年的功夫,文化大革命中,又見蔣南翔是在主樓前鬥爭王光美時蔣南翔陪鬥。裹著大黑棉襖,禿著個腦袋,哪兒還有首長派頭兒?
作為北京的革命群眾,我很以在文化革命中見到過偉大領袖毛主席和敬愛的周總理為驕傲。尼克鬆見到二位偉人比我晚了整整六年。
六六年八、一八毛主席接見百萬紅衛兵之後,全國上下一片沸騰。毛主席為了見到更多的紅衛兵,或是滿足更多的紅衛兵的要求,於八月三十一日再次接見紅衛兵。作為清華大學的毛澤東思想紅衛兵宣傳隊成員,我有幸和我的夥伴一起被安排在西觀禮台上。清楚地記得那次原本計劃毛主席乘軍用吉普繞天安門一周,檢閱紅衛兵。軍裝整齊的解放軍四個一排築成一條通道,從天安門樓始再回到天安門城樓。軍人牆的裏外就都是紅衛兵小將了。事實證明對紅衛兵小將實在是估計太低了。才四人的人牆擋誰呀?在大家焦急盼望之時,一輛中吉普從天安門城樓下駛出,開過金水橋,向西邊開來。才開出不到50米,紅衛兵小將們早已衝破軍人牆,堵住了中吉普。等紅衛兵小將看清楚車上身著軍裝的人不是毛主席時,又有一大隊軍人跑步過來加強這裏的薄弱環節。吉普車退回天安門城樓。
第二次,一輛中吉普又開了出來,開頭很順利。紅衛兵小將不想再受騙。可這次真的是毛主席。剛開過金水橋,到了我們觀禮台的角上,紅衛兵們發現了真是毛主席,於是紅衛兵大浪鋪天蓋地地壓過來。解放軍手拉手,臂挽臂的銅牆鐵壁立時土崩瓦解。紅衛兵圍在毛主席的車周圍,毛主席一一握著那些伸過來的年輕的手,望著他們熱淚狂飛的稚嫩的麵孔。紅衛兵們瘋狂了,高呼著毛主席萬歲,同時向前擠著,把手伸過去。葉帥在車上揮手轟著紅衛兵,卻絲毫無奈。怎麽辦?我們站在觀禮台的紅衛兵馬上組織了起來,大聲齊呼:紅衛兵,讓開路,紅衛兵,讓開路,這時有人已登上金水橋白玉石欄杆,想登高望遠,人一擠一歪就撲通掉進金水河。在百忙之中,解放軍還得分出人來去救落水的紅衛兵。
吉普車向前極慢地移動了幾米之後,開始向後移動。花了半個多小時終於退回到了金水橋裏。後來議程全變了,改成毛主席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毛主席當先,後麵是林副統帥和周總理,先到東麵,又到西麵。毛主席摘下帽子向大家揮著,時而也鼓掌。身後林副統帥慘白著麵孔,手揮紅寶書緊跟。離著好幾步,周總理也揮著紅寶書,向紅衛兵致意。
時過一個月,六六年國慶前夕國宴上,我們作為首都毛澤東思想紅衛兵文藝宣傳隊,共四百人在人民大會堂宴會廳裏,史無前例,空前絕後地為貴賓、內賓和外賓們演唱紅衛兵革命歌曲。周總理就座於離我們最近的椅子上,半回過身來,胳膊挎在椅子背兒上,每支歌唱完都是周總理首先鼓掌帶動眼睛不離滿桌佳肴的來賓們鼓掌。我們的身份是周總理的客人,唱完歌就都到小宴會廳去吃飯了。雖是小宴會廳,也是國宴水平,給我們每個人都留下了永生不忘的自豪回憶。
二年後,毛主席一揮手,我們就奔赴了廣闊天地,接受工農兵的再教育了。人說,天高皇帝遠,沒錯兒。在北京見皇帝不易,到了省裏見巡撫不易,到縣裏見縣太爺也不易。若是吃了官司,在縣大堂上縣官驚堂木一拍,來人哪,給我拉下去打五十大板。還沒來得及抬頭看看清如水,明如鏡的父母官兒,已拉了出去,屁股上吃上了板子。到了農場好些日子了,最大的官兒見的是連指導員。作為農場最高領導階層成員的副場長還真是頭一回見。人說縣團級,縣團級,副場長是團級,就和縣太爺同級了。隨著時間和地域,即所謂的時空的幻移,在遙遠的大荒原上要見到地方大官,不由你心中不免有些激動。
我們農場沒大禮堂,就在室外了。十點鍾,隨著擴音器裏傳來東方紅樂曲,滿麵紅光,胖乎乎的副場長胸前戴一朵大紅花,在一眾營、連軍官們的隨從之下,從場外步入場區。有人領著呼起口號來,我們也都跟著呼,不過呼的都是毛主席萬歲,和副場長沒什麽關係。副場長拍著手走了過來,經過我們連時,特意地向我們連裏多看了兩眼,特別是雖然身著厚棉襖,頭戴黃軍棉帽,臃臃腫腫卻不失颯爽英姿的女生排,更是投去了讚許的目光。副場長過去了,還不時回過頭來朝我們拍著手,有時揚起手揮一揮。臨時主席台就設在一個小漫坡上。副場長邊走邊側身回頭,忽然一個矮身,叭唧,副場長爬地上了,四腳著地。總有十幾隻手搶上去,連拉帶扯,把副場長扶正了身子。副場長從拉著他的手中左掙右掙掙出手來,繼續拍,繼續向軍農戰士揮手。腳下剛移步,又一個踉蹌,十幾隻手又扶上來。大家低頭一看,不知什麽人缺德把水潑在那個漫坡上,溜滑的冰和我們小時候在門口潑的臨時冰場一樣。有人去找了一簸箕爐灰,撒到冰上,就再無滑倒之虞了。
副場長報告,介紹了全國大好形勢,展望了燦爛的未來,給我們農場帶來了陽光雨露,嚴寒中送來了溫暖。為慶祝副場長帶回北京黨中央的關懷和喜訊,全農場改善夥食一頓。
既是嚴冬,春天還遠嗎?隨著戰天鬥地抗嚴寒,軍農戰士的思想覺悟在提高著。什麽叫覺悟?實際是一種有比較之後的認識水平。在美國長大的中國孩子們就不可能有無產階級覺悟。你跟他們說困難時期飯不夠吃,他奇怪為什麽不往有吃有喝的地方搬家;你跟他說從前上班擠汽車能擠出腸子來,他不以為然,說幹嗎不開自己的車?你跟他說文化革命和上山下鄉插隊的事,他覺得那故事不好聽,不如我們聽西遊記有趣。沒有經曆就沒有體會,就不會有覺悟。我們從城市中來到農場,親身受了罪,吃了苦,濃縮地體會到了無產階級,勞動人民在舊社會的苦,才漸漸有了工農兵的感情,才發覺並領悟了。
曆史的車輪滾滾向前--無人能阻擋時間的長河。轉眼,已到了長城裏邊揚花三月的時候了。餓了一冬天的狼時不時地到我們場部周圍來找食。每次狼來都給我們全場帶來一陣新鮮喜悅的騷動,一群人老遠看著當兵的拿了半自動步槍,匍匐前進,盡量接近那狼,然後射擊。清脆的槍聲劃破長空,可勁兒嚇狼一大跳。狼放開四腿,拖著大尾巴,象一條線似地逃走。都餓成那樣兒了,跑的還是那麽不可思議地快。目送逃走的狼消失在天地相連的地方,大家總是悄悄地慶幸沒有打著那狼。聽說狼會聚眾報複,一條狼好對付,要是來了一個野戰兵團包圍了農場,怎麽辦?我們雖然穿土黃軍裝,可沒槍。
在隱約的擔憂之中,傳來了要清隊的消息。學生連即將開拔到嫩江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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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英姬 回複 悄悄話 羨慕你比尼克鬆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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