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第一次Interview,第一眼看到我的太太,我就未經雙方同意,單方麵達成協議,決定,這輩子就是她了,任你刀山我敢上,任你火海我敢闖。那以後,就懷揣著一個包天的色膽和一顆咚咚跳的癡心,頂著街道業餘警察婆婆們看似昏花實則犀利的如恢恢天網的密集目光,仗著矯健的身手,恰似碰到獵人的兔子,匆匆如漏網之魚,鑽入北京那個小胡同那個小四合院的那個小平房裏。
待到我爭取到能在小四合院裏公開拋頭露麵,甚至二人可以相距數米一同外出的機會以後,我才看到了前麵的山和水,雖不是刀的山,火的海,卻有風也有浪。
太太在家是老三。老百姓說,小三兒,占尖兒。可太太占不了尖兒。爹媽工作忙,孩子多管不過來,奶奶隻喜歡大孫子,二孫子,三孫子,至於孫女,早晚是潑出去的水。隻好是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了。太太從小就倔強,大概和有個打妹妹的哥哥有關係。一巴掌下去,臉上五個紅手印能保持多半天,還不用擔心有人鑿門叉腰告刁狀。由於環境的造就,長大以後太太是天不怕地不怕,敢說又敢幹。
在我束手就擒---這話說得不對。警察追小偷兒,追上以後小偷沒輒,束手就擒。我是自投羅網---以後,太太說,我要改造你。改吧,能咋改?嗬,有一次可把我嚇壞了。北京修地鐵那時候是大掀蓋兒,挖條大深溝,在溝裏修好地鐵再填上。挺好的路她不走,偏要走架在大深溝上那座臨時“鐵索橋”。一層浮板鋪在上麵,從縫裏可以看到十來米深的溝底,眼暈得很。我天生恐高症,咬著牙,還不敢閉眼,跟著後麵爬過去後,腿肚子才敢轉筋。太太不怕,從容得很。太太膽大是全方位的。有一次有個友好國家的黨書記來訪問,領導讓小青年們接待,座談。別的小青年兒緊張得腿軟,張不開嘴。要我也怕,我怕那陣勢,太太說我是狗肉,上不了席。太太不怕,不就是個糟老頭子嗎?胡同裏一把子年紀蹬三輪兒的見的多了。太太給我做過衣服。人家五尺做一條襯褲,太太覺得可以套裁,搭上我也瘦點兒,六尺楞給我做了兩條。做好之後穿上去挺合身,挺緊襯,就是彎不下腰,蹲不下身。
七七年是不尋常的一年。全國高校恢複高考招生,各院校研究結構招收研究生,以及部分院校招收回爐班。所謂回爐即文革前入學,文革中畢業的學生回校上課深造。一時間,十年積累下來的各路精英都摩拳擦掌,秣馬厲兵,大張旗鼓地備起戰來。太太二條指示,一是她要考大學,而且要上北大,數學由我負責,二是我要考研究生,至少考回爐。因為尚未成婚,所有沒商量,照辦。
其實我心裏有小算盤。太太文革前一個小初中生,盡鬧了革命沒念書,哪就考上了?當然行動上是全心全意了,節骨眼上哪能犯錯誤?要是考不上就別賴我了。文科,象曆史,地理,政治什麽的,說是不用我管。我在房山上班,準嶽母大人在家負責助學,坐在沙發上捧著書和筆記本,太太在屋中間背。背著背著一抬頭,見老太太那兒腦袋一點一點打盹兒呢,太太嗔一聲,瞧您!老太太趕緊強扒開眼睛看書本。到周末的時候,我從房山上下來,剛進屋,準嶽母大人如見救星般歡迎我,你可來了,快來吧。於是我就義不容辭接過前輩手中的書本,精神抖擻地投入助學行動。數學複習完全是我的任務。說是複習,其實是從頭學。中學的數學對清華的學生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兒?常受到太太的表揚和嘉獎,自然幹勁一陣陣地提高。快臨考了,突然得到消息說數學考試包括“三角”。一下子太太跳了起來,什麽叫“三角”?你看你,都是你。三天的時間學三角,我被特批準許婚前住進丈母娘家。臨考數學那天一大早,我寫了幾個正弦餘弦正切餘切公式,囑咐太太死記硬背。太太臨出門撂下個話兒,考不好就賴你。讓我誠惶誠恐提心吊膽了一天。試也考了,誌願也填了,就剩下等了。我說結婚吧,老大不小了。我心裏覺得太太八成考不上,早點成家過日子算了。太太通情達理,考慮到我的年齡大了,不能老是慎著,就同意了。
結婚那天早晨,嶽母大人鄭重其事地對我說,你可想好了,我這女兒的脾氣,可別說我沒告訴你。我心說了,放心吧您哪,刀山火海不比脾氣厲害?
她那兒沒啥事兒了,我這兒又緊著忙活。研究生沒把握,先考回爐。其實回爐也不容易,特別是我報的計算機軟件工程。我拿來高等數學習題集,從頭開始,一道一道挨著做。晚飯後人家都成雙成對找涼快地兒散步歇著去了,我在宿舍裏脫光膀子,坐在馬紮上,爬在床邊兒,任汗在臉上流,順脊梁骨流,還得轟著蒼蠅,趕著蚊子。我千萬次地問自己,這是為什麽?為什麽?歌中唱到:這就是愛,說也說不清楚,這就是愛,糊裏又糊塗。
就這樣,太太考上了北大,我考回了清華。從此又開始了念書的生涯。
回爐上了沒一學期,太太表揚我說,你看,你考回爐,一考就考上了。考研究生吧。我心裏是真不想考,忒費勁。可經不住太太左一次右一次的表揚鼓勵,以至最後給了我自由,愛考不考!看來不吃敬酒非吃罰酒不可,那不成了天字號大傻冒兒了?回過頭來隻好乖乖地又開始複習,邊念書邊準備,第二年又考上了研究生,這就接著重操舊業,念起了書。
有人說我考回爐研究生是為了監督太太,怕太太跑了。我當然冤枉。但事後回想起來還真有點後怕。太太剛去報到的時候,同學們認定她就是名單上年齡最小的那一個。兼之太太對婚姻狀態暫時保密,我們的行動都是效仿地下黨。她們班上真有幾個拉開了公平競爭的架式,準備行動了。後來知道太太已是名花有主兒,大概背後我少不了挨罵,我也是耳不聽心不煩。
一提這事兒我就自卑。還沒結婚的時候,太太單位領導同事們就勸太太,怎麽找個臭老九,工農兵那麽多?後來到了美國,一個北大學生不見外,說,你憑什麽找你太太?你一定有秘密武器。好象我是撂大街上沒人要的主兒。北大同學恨清華同學那是有曆史的了。這兒就引出兩個小笑話。頭一個是說清華女生少且恐龍居多(其實我一直沒明白為什麽叫“恐龍”)。聽說—是聽說,清華每次舉行舞會的時候,男士逢承女伴兒的最佳評價是:你不是清華的吧?第二個,也是聽說,是說清華北大挨得近,清華的同學有事兒沒事兒就往北大跑,特別是有什麽課或是講座,那就一舉兩得了。北大的男同學氣憤之極,在東小校門把住查學生證,凡清華的男生都擋在門外,一時傳出“清華男生與狗不得入內”之說。
我不一樣,我是結婚在前,入學在後,已經是北大的女婿了。
那時,清華北大和城裏,兩校三地,騎車走路跑了不知道多少趟。人說上學是幾年寒窗苦,我說我倆是不見寒窗,因為沒房,四處遊擊,找爹找娘。好在我倆幾乎天天見麵,倒也親親熱熱、簡簡單單過了那麽兩年。
“樹欲靜而風不止”。隨改革開放,社會上又刮起了出國風。看著那個形勢,我隱約感到了又一大浪壓過來了。我是這也怕那也怕,最怕太太把我誇。果不其然,太太又誇我來了。太太說,你條件不錯,為什麽不聯係出國?出國?萬裏迢迢,家怎麽辦?我下定決心消極對抗。沒想到太太剛畢業就要出國。趁學英文的一年時間搶著生了個兒子。兒子才六個月,太太就先我出了國。這下子我才著了慌,趕緊全力以赴爭取出國。太太那邊兒負責從美國方麵找教授邀請,我這邊兒是做領導們的工作,放我走。領導不同意,護照辦不成,什麽也甭想。我生來怕官,人說官不打送禮的,我就連送禮的門都找不著。可真難為了我。還算命不錯,趕上84,85年那陣兒寬鬆。我們領導就說,你上哪兒我都放,你去台灣我也放。多少年了,誰有海外關係誰倒黴,和台灣沾邊兒還了得?那不自己找死?可現在不同了,改革開放的範圍也包括台灣,雖然台灣官方仍采取“三不”政策:不接觸,不談判,不嬉皮笑臉。我呢,不去台灣,就去美國。
這事兒也是後怕。都說美國那地方邪乎,是西方世界,講究自由,動不動就離婚。這老不在一起,入境隨了俗,還不夜長夢多?趕緊追太太去才是正理。中國呢,也邪了門兒了,自打女排五連貫以後就落下陰盛陽衰的毛病,連出國留學也是太太打前站,再把先生辦出國,造就了一大批陪讀的大老爺們兒。中國古來一貫是男主外女主內,輪到男的在家沒事幹,女的在外念博士,怎麽看怎麽別扭。美國也不是咱家開的,哪能說上崗就上崗?上不了崗還沒地兒提意見去。候選博士太太們養著陪讀的大男人,嘴裏還不閑著,嘮裏嘮叨,進行簡單比較,說,你看人家那誰誰,你怎麽就。。。?催男人麻溜找機會念書。那學校也不是公共廁所,想上就上。除非你有錢。咱不是沒有嗎?沒有經濟力量,還讓太太踩乎著,心理能平衡嗎?於是戰爭,家庭戰爭,有的甚至就真的打散了。這不個別,而是一種普遍現象。我,就是這支隊伍裏的一員。
頭一年沒找著念書的正道。太太怕我老在家呆出病來,到處找事幹。這一年,我給人家打掃過衛生,種過花,割過草,刷過牆,鋪過地麵,也曾去一家中餐館打過工,因為實在對老板苦臉過敏,一甩手,豬八戒摔耙子,不伺“猴兒”了,一上午才掙十塊錢。不掙錢就要省錢,為了節約開支,一有空我就轉垃圾堆。當時家裏大部分家具用品都是揀的,沙發,電視,桌椅,床墊,自行車,應有盡有。不花錢,“幹賺”,感覺收獲特大。後來終於找到了和我專業不沾邊兒的一個教授願意收納我,專業對口不對口根本不在考慮之列了,隻要能念書就OK。一念上書,陪讀的危機立馬兒結束。於是安定團結奮鬥小康。
再後來,把兒子接了過來,嶽父嶽母也長期住在我家,又趁畢業前生了個女兒,熱熱鬧鬧一大家子。
我本性是劃到“三十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那一類的,可太太不是。太太是沒事閑得慌,事事愛負個責,不圖名,不圖利,隻圖心裏痛快的那種,說不定發展下去就是街道業餘警察的接班人。太太那兒張張羅羅風風火火,忙了這事忙那事,我想清淨那是妄想。怎麽辦?不是說好了,刀山敢上火海敢闖嗎?其實也沒那麽邪乎,就是累點兒。她當華人協會公關部部長,我就是打字秘書;她當會長,我就是宣傳部長;她當華人春節聯歡會的主席,我就是印刷部主任;她回國隨團訪問,我就是留守部主任;她當中文學校校長,我就是理所當然的校長助理;。。。太太天生祖傳沒音樂細胞,五音兒偶爾能找到三個四個的,可成立合唱團她當那個團長,我是男聲部主力,外行領導內行。組織個舞會吧,太太找上好幾個姑娘媳婦的,教我跳三步四步,她那兒找會跳的踩人家腳去了,臨了兒還成了舞會“皇後”。
太太有時候也關懷一聲,是不是跟著我挺累?我說實話,是挺累。太太說,我拽著你也挺累,可用起來還挺順手。太太的表揚並沒讓我居功自傲,我甚至也發揮了一些主觀能動性,在萬維網上辦了個電子刊物。主要是為華人服務,逗個樂兒,解個悶兒。辦刊物要有稿源,每當我感到“王郎才盡”,拿不出稿子的時候,太太刷、刷、刷,拿去,甩給我一篇。我有自知之明,我寫的東西有可讀性,適於上廁所的時候消磨時光,轉移注意力。太太的文章卻三番五次在報上轉載,據說對有些家庭的安定團結作用還挺大。
有時我和太太開車在高速公路上奔馳,太太點著我說,你長什麽腦袋,開這麽好的車?我趕緊表態,是,是,感謝太座栽培。
都說,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一定有一個能幹的女人。我說,如我這樣平庸的男人前麵,都應該有一個帶路的好太太。
多好的男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