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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拍邊扯(14)- 回國幾篇

(2014-02-17 20:51:57) 下一個






回國

 

飛機上讀《張愛玲私語錄》,讀累了就睡一會兒,睡醒了再接著讀。記得去年在飛機上讀的也是一本有關張愛玲的-----《傳奇未完張愛玲》,巧了。好像有張愛玲奇奇怪怪的想法陪我飛來飛去,漫長的飛行倒也不那麽枯燥。

 

 

飛機準點到達上海浦東機場, 半小時後出關,拿到行李很快,不過找行李推車卻折騰了好長時間。問一位衣冠楚楚的服務人員,他示意性地指了指東,問另一位花裏胡哨的服務人員,她指了指西。我東折西返,順便在南北也找了一圈,最後還是沒找到。於是,兩手左拖右拽、呼哧帶喘出了機場所幸還及時,趕上了回老家的長途大巴。

 

 

 

大巴車上乘客三三兩兩,空氣裏彌漫著好像熟悉的腳丫子味兒和似有似無的鹹魚味兒。沒過幾分鍾,鼻子就適應了,感覺空氣像夏日的海風一樣腥鮮。車外掠過上海的郊區,夜色裏看不出多遠,高樓與矮房黑魆魆的輪廓交替掠過,紅的或黃的霓虹燈隱約閃爍,稀稀拉拉迎來退去的燈火一點一點地收攏著我已逝的記憶。

 

 

 

汽車開了大致五分鍾,我睡著了。老毛病,坐在任何移動的物體,我能保持清醒不會超過五分鍾。

 

 

 

感覺迷瞪了很久,睡夢中突然被一陣哇啦哇啦聲音吵醒,那聲音近得似乎就在耳邊。我坐起一踅摸,原來是前麵座位的一個人在打電話,聲音尖銳,引脖高亢,肆無忌憚,旁若無人。我皺著眉靜等他結束,準備然後接著睡。等待的時間過長,這位老兄一口氣哇啦了一個多小時,打了十幾通電話。每通電話好像說的都差不多,一水兒拜年的話,翻來覆去的就那麽幾句,似乎完全可以用複讀機代替,不用反複講。我越聽越氣,這位似乎沒什麽公德的概念,不僅影響他人睡覺,而且也不顧及不遠萬裏趕來打盹的人。我環顧一周,試圖尋找一樣憤怒的眼睛,可發現其他旅客都在呼呼大睡,毫不介意,有的竟然還打上了呼嚕。這幫沒心沒肺適應力超強的家夥!

 

 

 

等到最後,這廝終於哇啦累了,我們也到終點站了。

 

 

 

下車一瞧,那位人如其聲,厚唇大嘴,橘皮油麵,貌似一隻池塘邊聒噪夜色的闊嘴蛤蟆。幻想著幾隻凍得半死的蒼蠅在他眼前飛過,他伸出舌頭瞬間一卷,喉結一動吞進了肚子裏。我被自己的想法惡心到了,扶著電線杆彎著腰喘著氣……地麵上斑駁的樹影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樹影間星星點點地散著痰。抬頭呆望,這吵鬧和髒亂似乎四處彌漫,夜色震顫得讓人心慌,可也不知怎的,沒喘一會兒,似乎本能地感覺到這迷亂之後有些似曾相識的不管不顧的頑強生命與勃勃生機。我想,我大致是回國了。

 

 

 

不遠處,昏黃的路燈下,妹妹熟悉而親切的身影盈盈走來,這回感覺,我真的是回國了。

 

 

 

 

 

 

 

 









年三十兒的流水賬

 

 

 

爸沒幾顆牙了,所以特別喜歡喝稀飯,早上喝稀飯,中午喝稀飯,晚上還想喝稀飯。我陪著喝了幾天,結果看什麽東西都感覺晃蕩來、晃蕩去的,眼前的白牆似乎也在波動,好像隱隱能看到自己蕩漾的影子。

 

 

早上喝完稀飯,神智恍惚著陪爸去菜場買菜,爸顫顫巍巍的腳步在我眼中似乎更加顫巍了。爸是菜場老手,挨個小攤兒三毛五毛地討價還價,你來我去,樂此不疲。到最後,買了菠菜2斤,山藥3斤,豆腐幹4塊,西紅柿5個,共省下8毛錢。也許是覺得戰果累累吧,爸笑得跟花菜一樣燦爛。走出菜場時,爸碰到兩個熟人,一個老頭一個老太,我不太認識,他們似乎是久違的老友,先是互相問寒問暖,然後就高血壓、椎間盤、腰肌勞損什麽的聊開了。我拎著菜在旁邊候著,悶頭抽煙想心事。

 

 

 

昨天去醫院看媽,媽很高興,鼓起掌來,雙手合擊準確,不像上次,左右手對不準,時不時有拍空的時候。看起來媽恢複得不錯。媽得的是腦梗,四肢失去了平衡,出ICU後喉管依然開著,不能說話。我跟媽聊了一會兒,媽頭腦清楚,什麽事情都明白,該點頭的點頭,該搖頭的搖頭。隻是看著媽,我心裏有些堵。上帝創造這個世界之後,按下回車鍵就走人了,至於每個人的生老病死就按大致的既定程序辦,吃苦受累等瑣事一切隨機,至於你買彩票中不中獎,他基本不理。

 

 

 

爸和老朋友轉聊腦出血、腦血栓了。我的胳膊有點僵,腰有點酸,本想向他們擠一擠笑臉,可笑不太出來。

 

 

 

晨霧未散,周圍霧蒙蒙的,感覺呼吸不那麽順暢。 路上騎電動車的人帶著口罩, 路邊住家的窗子堵著窗簾;出租車在人堆裏走,行人則燕子一般左躲右閃;汽車的滴聲此起彼伏,小攤子上的叫賣聲對唱著山歌……一副亂而無序的景象。但是來買菜的人卻都不慌不忙,從容地左顧右盼,有一種有驚無險悠然自得的調調。

 

 

 

他們終於說再見了。爸再不走,我的椎間盤都快要突出了。

 

 

 

回到家時已是下午一點,太陽還沒有落山。稍歇一會兒,我出門理發。理發店離家不遠,理發師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動作麻利, 5分鍾的快剃,我感覺剛坐下就站起來了,瞬間齊活了。我疑惑地照了照鏡子,好像看不太出理還是沒理,大概,手藝高的人都這樣吧,就像玩攝影的高手,PS和不PS也看不太出兩樣 ,一下,我豁然開朗。

 

 

 

出了快剃理發店,顛顛地去附近超市買了雙鞋,99元人民幣,純革似皮的,樣式如出土的文物古老低調,穿著走起來還橐橐作響。我很滿意。想著就湊合幾天當雙雨靴穿也好吧,穿來的皮鞋在菜場裏泡漏水啦。一路橐橐地回家,吵鬧的街道並沒有人發現我發出的任何響聲。

 

 

 

晚上下廚,做了三菜一湯:蘆蒿炒香幹,青菜炒青菜,茨菰燉肉和蘿卜雞湯。囫圇地吃了幾口,準備去醫院給妹妹送飯,妹妹這幾天在醫院裏全天候地看護媽,原來的保姆回家過年了,據說初五回來,也可能會耽擱一兩天,誰知道呢,春節也是保姆荒的時節。

 

 

臨出家門時回頭看見廚房裏爸一個人在細嚼慢咽著年夜飯。

 

 

媽見我跟昨天一樣地高興,嗚嚕嗚嚕地想說些什麽,手上著急地比比劃劃,我都沒懂。 試著讓媽寫下來要說的話,媽在練習板上有一筆沒一筆地寫了幾個貌似字的字,依稀可以認得是“我和你很好”,也許是想說“我見到你很好”吧,言簡意賅,幹脆利落。媽是爽快人,不像爸那麽囉嗦。

 

 臨走的時候,媽迷迷糊糊睡著了。打車回家,大年三十的路上空空蕩蕩,我想,爸一個人的年夜飯也該吃完了吧。


 

 

 

 

 

                                   

 

 




嘮叨

 

吃過晚飯,爸開始墨跡,我認認真真聽了大概十分鍾,然後便半夢半醒了,偶爾應景地搭上一兩句。後來爸的話好像慢慢變成了一團一團的嗡嗡聲,環繞立體左右耳縈繞,兩個小時後,感覺那嗡嗡聲有點忽遠忽近,我又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呼嚕聲。於是跟爸說了聲累了,起身回屋睡覺。邊走邊琢磨著明天是不是啟用妹妹推薦的超堵耳塞。

 

 

媽住院兩年了,爸常常一個人呆在家裏,孤獨和寂寞的發酵讓爸最終練就了自言自語的本領,我發現他沒事自己會跟電視嘮會兒嗑,在廚房也能跟電飯鍋聊上幾句,睡覺前甚至自己和自己還要墨跡個十分鍾——一個‘我’對另一個‘我’催眠一會兒。我心裏不是個滋味,也許明天,該帶爸也去醫院看看媽了。

 

 

 

半夜剛過,外麵鞭炮大作,嚇得我差點沒從被窩裏滾出來。原來是初五迎財神。這大半夜就開始迎,也不怕財神在夜裏摸不到門兒。鞭炮聲劈裏啪啦此起彼伏一直持續到上午八九點,比年三十的鞭炮還熱烈,看來在大家的眼中,財神還是更重要些。

 

 

 

一夜沒太睡好,估計財神也被鞭炮嘣得夠嗆。

 

                                

初五的早上,鞭炮的硝煙裹著晨霧,外麵看起來非常地霧霾。帶上口罩,我和爸去醫院看媽。到醫院時,媽正坐著輪椅曬太陽。爸高興地走過去,坐下,熱聊,我不願打擾,找護士說事兒。 過了一會兒我再去看,媽有點打盹兒了,睜一眼閉一眼的看著爸。又過一會兒,媽有些絕望地看著我,似乎在向我求救。我微笑著安慰她幾句她曾教導我的話:人要學會忍耐。待到快走的時候,媽已經瞪眼珠子了。頻頻用手指著爸,然後指了指病房的門,意圖明顯,這是要趕人走哈,我心裏暗笑。爸也看明白了,有些掃興,撂下一句:“老太婆,你要是這麽嫌我嘮叨,以後就不來醫院看你了。”媽一聽,似乎如釋重負,咧嘴笑了。

 

 

我和爸悻悻地走了,確切地說是爸悻悻地離開了病房,我心裏咯咯笑,他們是一對歡喜恩仇老冤家。

 

 

 

坐在出租車上,爸一路嘮叨著這是咋回事呢,沒理由啊,怎麽會這樣呢,不對勁兒啊……啥原因呢,沒理由啊,怎麽會這樣呢,太不對勁兒了啊……一共嘟囔了八百遍。我望著霧霾中隱約的車輛和行人,任憑爸的話音順著車窗縫兒飄出窗外,漸漸化成薄霧並漸漸模糊飄渺起來……

 

 

 

直到下午,爸還沒有順出這口氣。說是要去菜場逛逛,散散心,我也不好攔著。爸一進菜場就立馬換了個人,快樂得跟貓頭鷹似的飛來飛去,並兩眼放光捕捉著便宜的獵物。

 

 

 

我沒跟爸去菜場,自個兒在家。難得清靜,心情大好。爸出門不久我也上街小逛,逛到栗子攤,給妹妹買了袋糖炒小栗子,想著她可以在醫院待著無聊的時候吃。 我嚐了幾個,味道不錯,裂口的栗子扒起來也很方便,不粘皮,順路又逛到糕點店,買了三根桂花赤豆糕。

 

外麵氣溫挺高,我穿著羽絨服逛一會兒便熱氣騰騰像塊剛出鍋的發糕,於是趕緊回家。一到家便迫不及待地吃了一根桂花糕,香甜綿軟,入口即粘牙,滿屋飄著桂花香。

 

 

 

稍歇一會兒,沒事炒花生米玩。小火,扒拉來扒拉去,扒拉來扒拉去……扒拉來扒拉去,扒拉來扒拉去……

 

 

 

媽比比劃劃要說什麽,我沒懂,媽又比比劃劃了一遍,我還是沒懂。 媽喉管還開著,說話主要靠手比劃,但這語言比阿拉伯語還難,神出鬼沒變幻莫測。我怕媽著急,假裝聽懂,不住地點頭說,是,是,是,對,對,對……對,對,對,是,是,是……

 

 

 

扒拉來扒拉去,我有點犯困。花生米們的一顆發出了一聲清脆的爆裂聲,我清醒了一點。一會兒,爆裂聲陡然驟起,劈裏啪啦的,似勝利的號角,我看到了花生米即將炒熟的希望在閃光。

 

 

 

媽不容易糊弄,看出我心不在焉不懂裝懂,偷摸掀開被角飛出無影腳,我躲得快,沒踢著。媽雖失去了平衡能力,不能走路,但手腳依然有勁,躺在床上踢人還是可以的,並且出腳神速。

 

 

 

繼續扒拉了八百下,那劈啪聲漸行漸遠,漸稀漸弱,花生米潤滑地滾動著,最終隻能聽到花生表麵爆油的沙沙聲。於是,起鍋齊活。在陽台放涼,再撒了一點兒鹽,吃起來會香脆可口。

 

 

 

天擦黑的時候爸回來了,爬了四層樓撲哧撲哧地喘。爸買了青菜和菠菜兩樣,然後氣鼓鼓地說在菜場裏又碰到了那天遇到的老吳頭,他都快把人嘮叨瘋了,把那天說的話從頭到尾又說了一遍,語氣一模一樣,語句一字不差,車軲轆話碾過來碾過去,碾過去碾過來,真嘮叨至極!

 

 

 

看來爸遭遇嘮叨強敵了,真強中自有強中手,我哈哈笑。大概沒有最墨跡,隻有更墨跡,看著爸的一臉無奈,我心甚慰。

 

 

 

 

 

 







 

 

老了老了

 

菜場裏又一位賣菜的攤主叫我老師傅了,似乎一點也不在意我早上出門特意抹平的抬頭紋。

 

 

真是故意氣人啊,又看他一臉誠懇笑嗬嗬的樣子,好像也不是。 我叫他猜猜我的年齡,千萬不要客氣,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一番,數錢那般認真,然後篤定地說,“您老該有六十多了吧。”

 

 

 

我一頭撅倒在磅秤上。

 

 

 

醒來時臉上掛著幾片菜葉,又似被人噴了一臉水,人中也有點疼,我老淚縱橫地說,“俺才四十多啊,才四十多啊~,啊~ ”。

 

 

 

沒有辦法,我從小就看老,長得好像相當著急,十八歲時媽說我像三十八。這也許不全怪我,可能是遺傳,爸現在七十多,看起來卻像九十多,和爸走在一起,我相應地老起來似乎也理所當然。

 

 

 

小區的門衛跟爸挺熟絡,大致中年,幹瘦幹瘦的。爸把我介紹給他,他笑著和我招呼,並客氣地套近乎地說,“國外回來的呀,看起來挺年輕啊,五十幾啦?”

 

 

 

我了個去,時光毫不客氣地又偷走了我十幾年。我多麽期待自己長得實事求是一些,或者旁人看我也靠譜一些。

 

 

 

又一次和妹妹買了幾大袋菜回來,走進樓梯門洞,見到一人在晃蕩,可能是新搬來的,沒見過。

 

 

 

“新年好,買這麽多菜啊

 

 

 

他挺熱情,我也點頭招呼,一邊看妹妹鎖自行車。

 

 

 

“要不要幫你拎一些上樓啊,剩下的可以讓你女兒幫你拎。”

 

 

 

我腦袋冒煙了,斷然謝絕這無理要求。妹妹在旁邊咯咯直笑。

 

 

 

進門時妹妹管爸叫了聲爺爺,爸一臉茫然,妹妹轉眼朝著我又咯咯直笑。

 

 

 

 

唉,沒辦法,不服別人說你老還真不行啊。以後,大街上六七十的老大爺要是不管我叫一聲大兄弟,我就跟他急。

 

 

2014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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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啊撲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夢遊usa' 的評論 : 祝玩得開心,多聽嘮叨。。:)
夢遊usa 回複 悄悄話 下周一我就回國看父母,我真期望我的老爸能和我嘮叨。。。
昔今評 回複 悄悄話 吃 臭豆腐那個是你吧?長得不急不慌的。人家往大裏說你是表示對你的尊敬,咱國人敬老嗎!
玲玲who 回複 悄悄話 這文字非常可愛。好功力。
啊撲 回複 悄悄話 一並謝謝各位的留言,祝新年好
petitpoisson 回複 悄悄話 秀才呀,嗬嗬
波大才是人. 回複 悄悄話 好。父母老了,就需要我們的照顧了。
rancho2008 回複 悄悄話 寫的真好,讀起來很親切,很像我們以前回國時的感覺。
xiaorib 回複 悄悄話 Lovely writing!
~-~ 回複 悄悄話 ~~ 好文!
平民之子 回複 悄悄話 真情好文!
清風-細雨 回複 悄悄話 寫得好!讚一下~ 透過黑色墨跡看到拳拳真摯親情。
redwest 回複 悄悄話 看得我想家了,老家好像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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