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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牽夢繞是南京

(2008-03-11 15:44:31) 下一個

              

無論按照中國還是美國的標準,我都算不上是一個南京人。

按中國的標準,我父母親的祖籍都不是南京。按美國的標準,我出生的地方也不是南京。中國還有個戶口問題,我出生時的戶口按規定報在了父母當時工作的地方。後來隨父母工作的調動到了南京,有了真正的南京戶口,可申請出國時護照上的出生地一欄被南京公安局的辦事員們填上了原戶籍所在地。於是,在一切有關我的正式文件紀錄裏,我從來就不是南京人。

可我自認為自己是南京人。從上小學開始直到大學畢業,我在南京生活了整整十四年。

我是在南京的大街小巷裏穿行著長大的。開始隻是走路,等大到能學會騎車後,有事沒事我就喜歡蹬著自行車在南京那些法國梧桐樹林立的大道上兜風。除了最冷的冬天裏樹葉落淨的時候,在那些濃蔭匝地,無比寬敞的自行車專用道上騎車可真是痛快啊。當年南京的中山路,可謂是騎自行車者的天堂。然而近年來回國時看見中山路邊的行道樹因為道路拓寬的需要,已經被砍伐掉很多,那些殘留的樹樁仿佛在提醒我記憶裏的南京正在逐漸隱去。可是,那關於過去的南京的記憶,還在夢裏無數次地被執著地演繹和加深。

南京街頭早點攤頭上的蒸飯包油條,大餅油條脆麻花,油端子,辣油餛飩,大肉包子等等,曾是我童年少年裏經常向往的美食。後來在懷孕反應嚴重的日子裏,惡心嘔吐得吃不下什麽,夜夜卻夢見自己在南大門口的餛飩店裏買了碗餛飩,窗口裏的服務員問道:啊要辣油啊?我往往是一邊喊著“要,要”,一邊遺憾地從夢中梗醒過來,不甘心地匝著嘴搜尋著多年前殘留在記憶裏的辣油餛飩的滋味。

夏日的傍晚,掃清門前的空地,潑一桶井水降溫,擺上躺椅藤床,我曾在大人們的閑聊中,連著一個暑假每天晚上對著星空研究過一本“少年星座知識指南”。如今轉過大半個地球,天上星星們的相互位置卻不曾改變。每次看星空,總是按照當年書中的指示,習慣性地先找到大熊星座,然後順著北鬥七星的勺底方向,向前延伸出五倍勺底的長度,那裏,是永恒的北極星閃爍的光芒。我看星空依舊,星空看我可如昨?

大學快畢業時的一個周末的晚上,我心血來潮地騎著車,在鼓樓的大轉盤處繞了一整圈挨個找涼粉鴨血湯攤點。我想徹底地過過吃涼粉的癮,也想看看自己的肚子到底有多大。那晚一連吃了四碗涼粉,直到肚子發撐蹬不動車子為止。如今,雖然在異地他鄉也能用店裏買來的綠豆粉做出口感幾乎與當年相同的涼粉,但南京涼粉攤點上那種特製的刨子,卻是我踏遍了北美各地的中國雜貨店也買不到的稀罕物。無法將做好的涼粉刨成那種粗細長短適宜的條狀,似乎加入什麽樣的調料也拌不出當年嚐過的那種美味了。

冬天裏曾有許多寒冷的夜晚,和室友們下了晚自習,順路在南京大學門口兩側的攤位上買兩個茶葉蛋,間或也會吃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絲麵。那些攤位上點的常常是一種乙炔燈,在寒風中火苗會左右搖晃,映得人臉上忽明忽暗。一口口熱麵熱湯下肚,寒氣被一點點壓到腳下,於是回到宿舍裏就還有幹勁打著手電筒敘談過夜半。有多少青春的心語在那樣的夜晚裏悄然漫延在校園的每個角落裏呢?

在南京住了幾年以後,我漸漸地忘了小時候會說的幾種其他地方方言,除了普通話,我隻會說南京話。我慢慢習慣在外地人麵前以南京人自居,雖然我的身高和長相常被人認做是北方人。記得上中學時有一年獨自乘火車去上海,一位從北方來出差的人和我聊了一路的天,不加思索地認定我是北方人,我卻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我是南京人。現在回想起來,還記得那人眼中驚訝的表情,和我充滿了自豪感的話音。那是我第一次在潛意識裏完全把自己當作了南京人。如今離開南京多年,沒有機會再使用過南京話,我曾以為自己已經把南京話忘了個大半。可那次回國在南京火車站叫出租車,司機一聲“去拉裏啊”,我竟不費力地吐出了一大段有腔有調的南京話。在那個時刻裏,我突然明白南京話已然被永遠地雕刻在我的唇齒間,此生此世,我將永遠是一個南京人了。

離開南京越久,我對南京的風景名勝越是如數家珍。其實當年並沒有機會去每一處細細遊覽過,真正的南京人都是象我這樣的,隻對自家附近的旅遊點熟悉一二,其他的風景點卻是說來給外地的遊人去看的。當然也有些地方隻要是南京人都會去過,比如雨花台,上學期間我也記不得去憑吊過多少次烈士紀念館了,有一次在中學裏學校居然組織我們徒步從學校走去。記得那天我們穿了校服,沿著中山北路,中山南路一路走,一路聊天,很是街上的一道風景。在我們還不覺得有多麽遠,也沒覺得有怎麽累的時候,雨花台就到了。回來時是自由行動,我們幾個要好的朋友看時間還早,居然又興致勃勃地走了回來。

然而每次去雨花台,我最感興趣的是找尋雨花石。雨花石那渾然天成的精致花紋,在我年少的記憶裏是美麗這個詞最好的詮釋。當年沒有經濟能力去購買雨花石,隻能自己在雨花台前後的荒野中慢慢尋找,而那找到一顆圖案花紋特別些的雨花石的快樂,長久地在我的記憶裏徜徉至今。現在每次回國,不會有時間再去自己尋找雨花石,就總不忘要購買幾盒雨花石,或贈送親友,或自己保存。

還有中山陵,梅花山,靈古塔,東郊風景區這一串的旅遊點,春遊秋遊也不知道去了有多少回,就記得門票錢從幾分錢慢慢變成了幾毛錢,紫霞湖邊從荒草叢生變成了遊人如織。有一年中學裏組織夏令營,是在無梁殿內露營。我們從半下午時背著簡單的行囊步行出城,走到郊外密林中的大道上時,天已經黑了下來。一大隊的人前後簇擁而行,沒有人覺得害怕。而路邊林間的草叢中,那許多的螢火蟲在瞬間裏點燃了盞盞星燈,光芒閃爍如曼妙的舞蹈,一路為我們伴行。那夜天上繁密的星光,地上跳動的螢光,是我記憶裏最美妙的東郊的夜晚。

玄武湖總是南京人去的最多的地方,不光是學校組織去,家裏周末過節,來個親戚朋友什麽的,也是經常會去玄武湖的。那時在玄武湖上劃船是最讓人向往的事情,有一次我們租船的時間很長,幾乎將湖麵能劃到的各個地方都去了個遍,要不是因為有押金,差點就想在湖對麵的火車站附近棄船上岸了。玄武湖畔的垂柳,湖中連片的荷葉,夏日傍晚的微風,甚至冬日裏寂寥了許多的道路,和路邊落光了葉片的法國梧桐,都是我時不時關於南京的遐想中最常出現的鏡頭。而最近一次回國,陡然發現出了火車站不遠的道路,竟是從湖底新修的隧道裏穿行而過。汽車在湖底駛行的那幾分鍾裏,我的呼吸突然潮濕而沉重起來,仿佛我是在過去的回憶底下穿行。

南京,一個讓我魂牽夢繞的地方,一個被我這個原本的異鄉人當作了故鄉的地方。雖然每次回南京的行程匆匆,而且近年來南京給我的感覺越來越“亂”,但這毫不妨礙我無數次在記憶裏重回過去的南京。其實我說南京“亂”,並不是指表麵上的亂,而是指南京的一切變化給人心裏的一種感覺而言。回想起來這感覺是從五年前回國就開始有了的,三年前回國時又加深了些,而最近這次回國,就覺得非常明顯了。南京有點象躊躇滿誌,但迷失了方向的老青年,不知自己下一步該往哪裏邁。看著南京飛快改變的模樣,我隻有深深地歎一口氣,繼續固執地守住關於過去南京的種種回憶。

我記憶裏的故鄉南京已經基本上不複存在了。然而我總想,不知哪一天,不知在南京的哪個角落,也許我還能突然見到我夢裏的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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