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原諒我,這不是海外華人的原創. 是我一位在國內的中學同學幾年前在沙特工作時寫的文章之一. 在這快餐的時代,這麽長的文章我竟一口氣讀完,隻因它感動了我. 全篇文章沒有憤世嫉俗,沒有怨天尤人,沒有矯揉造作,更沒有無病呻吟,字裏行間充滿了深深的清,對那片土地,以及在那邊土地上生活的人.
陝北行散記 過年 (一)
“過年”曾是兒時最為期盼的日子。五十年代逢到了過年時節可以穿新衣戴新帽放花炮,六十年代初是困難時期,中後期是動蕩時期和長身體的時期,那時過年期盼的是來點油水吃飽肚子最好還有點壓歲錢。七十年代是人生事業的起點,始終在奔波勞碌中度日,自然對過年沒有留下什麽印象。自八十年代開始,生活條件和生活質量一天比一天好,誰也不再拿過年當回事兒。圖的隻是平日工作緊張,難得過年好好休息幾天,走走親戚會會朋友,中國自古以來的習俗咱得繼承。尤其到了九十年代末和二十一世紀初的這幾年,人們手裏有了錢,“假日經濟”越發展,這年也就過得越沒勁,“過了初三就想上班”,“錢包鼓了,腦子裏虛了”。有錢人過年出國旅遊,千方百計把自己累個半死,節後上班再好好歇歇。旅遊見聞能講個半年,倒是也挺充實。沒錢人把自己關在家裏上網看電視,我就是把你趙本山的小品看上十遍,你也不能伸手向我要一分錢,既有樂子又省錢。我這人既不象前者活得那麽富貴瀟灑,又不像後者那麽輕鬆滋潤。我心重,愛想事,所以就累。在我這半生的經曆中,有兩次過年印象極為深刻,至今仍曆曆在目記憶猶新。
一九六九年二月二日,我們數百名北京四中的同學登上了開往延安的專列。自此時開始,一批百年名校的莘莘學子變成了陝北貧瘠落後山村的農民。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裏是可以大有作為的”。
二月五日到達插隊落戶的延長縣安溝公社董卓村時,已是農曆臘月二十一, 臨近過年.。盡管來之前對這裏的艱苦生活條件有所心理準備,但一路的見聞和走進那名曰新居實則空蕩破舊窯洞的感覺,完全大大超出我們的想象,令人不知所措,畢竟我們當時隻有十六七歲。樸實寬厚的革命老區百姓用他們的坦誠歡迎我們的到來, 一雙雙長滿老繭的大手握住我們的手就不肯放下,對這些來自北京的娃娃們稀罕的不得了.。這家拿來花生,那家捧來紅棗,把土炕上堆得滿滿的。窯洞裏外站滿了人,窯裏的有暖炕烘著還不算冷,而站在窯外的由於天冷棉衣破舊單薄,雙手不得不插在袖口裏,雙腳不停地交錯跺步,臉上依然泛著笑容。窯裏窯外不時傳出對話雙方的言語誤解鬧出的笑話,惹得一陣陣哄堂大笑。
次日是臘月二十二,村裏村外一通亂轉。說是訪貧問苦,實際上誰也沒有知青貧,除了鋪蓋卷之外什麽也沒有,誰也沒有知青苦,大城市十六七歲的孩子離開父母一下子來到邊遠山區,真有如從天上掉到地下的感覺。可表麵上還得裝出大人的樣子,裝出來自黨中央身邊人員的樣子問寒問暖促膝談心,人家還真拿咱當回事。老區百姓生活貧困落後的程度還是在我們的心靈深處引起了強烈反響。
臘月二十三清早,村裏派來幾個勞力窯裏窯外打掃了一下,臨走請知青幫助寫幾副對聯。這可是咱知青的強項,“大有作為”的機會到了自然不容推脫。知青小組立即分工,有人下山到七八裏之外的公社供銷社去買紅紙毛筆墨汁,有人到村裏走走看所需對聯的數量。執筆當然是深得霍廷顯先生賞識的原美術課代表馬孟祿,小馬先生的楷書頗有幾分“老道”,一揮筆就寫了兩小時,一直寫得腰酸手腕疼。知青沈抗友情客串,其草書氣勢輝宏,既有“雲水怒”又有“風雷擊”很有大沈子”的氣質。臨到掌燈時分,全村各家各戶的門臉上都貼上了對聯,很有過年的喜慶氣氛。因為當天是過小年村裏殺了兩隻羊,知青們分到了約三斤羊肉,由村裏臨時派來掌廚的“杏兒”給我們做了一頓羊肉餄餎。也許是典型的西北風味調起了眾人的胃口,更可能是好幾天沒見葷腥了,反正是七男四女十一個知青吃了七八鍋足有二十斤麵的餄餎,把連著灶台的暖炕燒得像餅鐺燙得無法睡覺,隻好把門板卸下來墊在炕上隔熱,方能入睡。本該供奉灶王爺的日子,自己當了回”灶王爺”。
臘月二十四二十五,由“杏兒”帶著我們把過年要吃的糧食碾磨出來。之所以要帶著我們,有兩個意思:一是手把手的教給我們把糧食送進口的這一人類千百年來的第一生存本領,為今後的農村生活打下基礎。二是擔任“角色”。咱們村是貧困村,村裏三十幾戶一百八十多口人使役的僅僅七八頭瘦弱的毛驢,平均四戶使用一頭驢。這頭驢既要給四戶人家推米磨麵,又要每天幾趟到山下溝裏去馱水,負責二十幾口人的吃喝。下山時馱著空木桶一路小跑,趕驢的都攆不上。上山返回時可就受罪了,瘦弱的驢馱著一百五六十斤重的水桶,爬著近三十度的山坡,一步三搖晃走幾步就要停下歇歇,馱一趟水至少要40分鍾。白天一整天這生靈沒有一刻閑歇時間, 到了晚上閑了下來本該打兩個滾兒上點好草料養護養護,俗話說: 馬(驢)無夜草不肥。可那幾年受文革影響加之靠天吃飯連年欠收,連人都常青黃不接,生靈的草料也剩得有草無料,一個個骨瘦如柴,身架被夾板和馱架磨得脫皮掉肉血淋淋,經常發生推磨馱水過程中倒地不起的情況。逢到過年過節更會爭搶牲口,我們這些人隻好救場客串這一“重要角色”。通過體驗”角色”有了兩點感受:一是隻有十七八歲到二十七八歲的人可以和小驢比體力。二是推碾子拉磨時眼罩絕對是個好東西。
臘月二十六二十七村裏又派了幾個人來給我們攤饃蒸饃饃(饅頭)。蒸饅頭在北京時家裏常做學校裏常吃不足為奇,而陝北的攤饃饃則是第一次了解。攤饃的麵由糜子麵和白麵調製起來,加點麵肥(老發麵)加水調成糊糊狀,放到灶台附近有一定溫度的地方使之發酵。第二天早晨根據發酵的情況加些幹麵和冷水(應該使堿但當時堿不好買,城市居民還要憑證供應),降低發酵程度以減少酸味,加點調好的糖精水增加甜味。攤饃的鐺是西北地區特有,由鐺蓋底座組成,直徑約十七八公分。因底座空間小,隻能用十幾公分長的棍棍柴。用燃燒的棍柴將鐺燒熱,用布團沾點油在鐺上抹一下(這一點就相當奢侈了通常見不到一點油星),用勺子將麵糊均勻地攤在鐺上,蓋上蓋撤小火,約一分來鍾就熟了,用特製的小鏟將攤饃的這半邊折向那半邊,形成外焦裏嫩的半圓形出鍋,吃起來鬆軟可口甜酸適宜。其特點是耐存放,外焦裏嫩又不失水份。春節期間家裏來了貴客,把攤饃放在鍋裏一蒸馬上回複其鬆軟。其作用大致相當於六七十年代城市居民招待客人的糕點吧。三個人九個鐺半天時間攤了大約二三十斤饃。也許是太好吃的緣故,幾個十六七歲的知青大小夥子正是不知飽的年齡,你一個我一個沒到過年幾十斤攤饃楞給吃完了,這是後話。
臘月二十八知青兵分兩路。一路由一老漢帶領做一鍋過年吃的豆腐,知青們給老漢打下手,說白了還是推磨。不過這豆腐磨又小又輕快,加上黃豆泡開了,磨時還不斷加水十分好推,不到一小時七八斤黃豆也就磨完了,接下來是過漿燒水點豆腐。這幾位幫工豆漿喝了個飽,可燒火時手也沒少挨棗圪針(酸棗刺)的紮,這叫有利有弊。另一路人馬由身強力壯會點拳腳的老鄉羅中義帶領,到三十裏外的縣城去購年貨。之所以派羅中義去,一是其為村支部書記羅中瑞的兄弟,責任心強為人正派,不能讓知青第一次進城購物就吃虧上當;二是三十裏地路途遙遠,翻山越嶺跨延河,沿途有可能碰到狼和“兒貨”(無事生非的歹人),派專人以保證自己知青的絕對安全,可見老鄉對我們的良苦用心。雖說沒在縣城買多少東西,也就是三四斤豬肉兩瓶白酒五斤花生二斤水果糖,可返回時也把羅中義累個半死。因知青腳上穿的是當時京城十分流行的黑燈芯絨麵白塑料底大棉鞋,鞋底一旦磨平連走平路時都容易滑倒,更別說走在鋪滿積雪的背陰坡羊腸小道上的狼狽像了:一步三滑越滑腿越發軟,腿越發軟腳上就越滑。羅中義除了把買的這些東西都背在他身上不說,還左拉一個右拽一個,直到晚上七八點鍾,一行人才平安返回村裏。再看幾位知青一個個小臉煞白坐在那裏光剩下喘氣的份了,連晚飯都吃不下。但無論如何過年的東西都準備得差不多了,萬事俱備隻待過年。
臘月二十九吃罷早飯,人們三三倆倆向村中間的場院上走去。這場院位於村中間的窯背頂上,地勢高光照好視野寬闊,麵積大約有三分之一個足球場大,通往村子四方和臨村的道路在這裏交匯。場院從來就是和莊稼人的生存命運緊緊聯係在一起的,豐收年他們在這裏歡慶嘻笑,災害年他們在這裏揮淚祈禱,在那飽經風霜的黑臉上再刻上一道新的皺紋。在當時有農村工作經驗的人都知道,來到一個陌生村莊隻要用眼角掃一眼其場院,就能對這村的大小貧富有一個大致的概念。今天勞力上場院是給辛苦一年的無言朋友—— 牲畜們鍘些過年期間喂養用的草料。與往不同的是給老驢頭多鍘了些穀草,給老牛頭多備了些玉米稈,少了點幹麥秸。
臘月三十早晨起來天有些發陰,微微小風中透著些許涼氣,這是要下雪的征兆。雖說陝北地區臘月裏下了幾場小雪,因交通受阻北京知青還晚來了幾周,但要想一掃往年的晦氣,來年能有個好收成,這雪還要下大下透。大年三十碰上這樣的天氣,人們絲毫沒有感到不快,反而多了個企盼,期盼著瑞雪伴隨著新春一同到來!
隨著新春時刻的臨近,村莊裏的過年氣氛越來越濃。婆姨女子換上了新衣新鞋,顏色以紅綠藍等靚麗色為主,所不同的是女子頭上紮的是各色的頭繩和發卡,婆姨家則通常帶一頂醫護人員式的白帽,顯得幹淨利落。老漢小夥兒的衣著大致相同,頭上紮一塊白羊肚毛巾(這是陝北的一大特色),身著藏藍色自紡自染的粗布棉衣棉褲,一雙寬大的黑布圓口布鞋。您不要小看這雙鞋,誰家婆姨媳婦心靈手巧,全可從其漢子穿的鞋上看出來。懶熄婦做的鞋壞得快;笨媳婦做的鞋不跟腳;誰家漢子走路一瘸一拐的,到他家一看準比豬窩還亂。那些走路穩的,頭仰的高的一準幹淨利落,窯裏是有條不紊,光景錯不了。老漢與小夥兒略有不同的是在外衣的腰部纏係著一條布帶,以利於保暖壯腰。俗話說:‘十件單趕不上一件棉,十件棉趕不上一條纏’,講的就是纏帶的保暖壯腰作用。
這一整天知青的院裏就沒閑歇下來過,人來人往好不熱鬧。老漢老婆婆過來摸摸炕熱不熱被子薄不薄,拉住知青的手叮囑娃娃們不要想家,過年到各家坐一坐。婆姨女子們過來是這家端來一碗棗那家捧來一把花生,李家五塊年糕張家十個雞蛋,一下子把炕上堆得滿滿的。小夥子後生們過來是什麽也不帶,進門就悶頭給你幹活。這個去馱水那個來劈柴,三下五除二該幹的事就都麻利了。而他們最感興趣的,則是龐裕平帶去的那個半導體收音機傳出的悠揚美妙音樂戲曲節目及廣播員那頓挫有利的朗朗之聲,眾人常常是傾心聆聽而一動不動,連篇遐想仿佛將他們帶入了山外的大千世界。
傍晚,天開始飄起了紛紛雪花,約半個時辰後變成了滿天鵝毛大雪。人們競先從窯洞裏跑出,跑上窯背跑向塬坪,他們齊聲呐喊向蒼天致意,他們展開雙臂迎接除夕夜與瑞雪的同步到來,企盼“瑞雪兆豐年”明年有一個好收成。到掌燈時分,地上積雪已有一寸多厚了。放眼望去近處的樹枝上窯背上碾盤上掛滿了積雪,遠處的山脊上塬峁上一片潔白。天已完全黑了下來,但靠蒼穹與雪地的折射作用,周圍一片灰茫茫,能清楚地看到滿天飄舞的雪花。依山而建頗有層次感的窯洞裏映出了家家的煤油燈光,有的家還在窯洞外的花窗上掛起了燈籠。微微飄動的燭光在雪地的反射下顯得份外明亮,朦朧地襯托出了周圍的窯洞窗花對聯和家家戶戶飄出的嫋嫋炊煙,一派美麗寧靜的山村雪景,真好似進入了夢幻的世界。
貧困的山村沒有豐盛的年夜飯。雪白的饃饃加上兩個攤雞蛋半碗鹽拌韭菜就是一家人的除夕宴了,他們對此很知足。“溫飽”這是祖輩上傳下來的最高追求,也是跟著共產黨鬧革命的力量源泉,更何況“飽”的質量是“雪白的大饃饃”。而我們知青因剛到農村不知深淺,更憑著離京前家長給的一點“儲備金”,自己動手炒了幾個菜外加縣城買回的兩瓶白酒,雖不算豐盛可也算“棒價”(陝北話:可以,還成)。兩杯小酒下肚,這腦子裏就出現了浮想,兩句歌詞不由脫口而出:‘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咱北京,吃喝拉撒不用管,累了病了父母疼’,引起眾人的一陣傷感。還沒有來得及讓傷感延續,草草吃完除夕飯的一群年輕後生相約來到知青這裏串門,窯洞裏頓時熱鬧起來。眾人你一口我一口如風掃殘雲,將盆裏碗裏鍋裏瓶裏的收拾的幹幹淨淨。這一晚來過知青窯裏的不下七八十人,大家在一起聊了很多很多,彼此間都感覺距離拉近了,感情交匯有了基礎。有句名言叫作:“跟樸實的人在一起,可以純潔靈魂”。我們不再有傷感,我們和他們是一樣的人,是一樣有著更高的精神追求和物質追求的年輕人,我們應奮力改造客觀世界,同時努力改造自己並使之與其適應的主觀世界。不經意間已到了下半夜三點多鍾,考慮到年初一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隻好戀戀不舍的散夥回家休息。就是這麽一個偏僻山村的除夕夜,沒有歡歌樂舞,沒有爆竹聲聲,甚至沒有一頓像樣的年飯,但它卻在我們的心中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在村裏的年輕人中留下了難忘的回憶。
1969年2月15日是己酉年大年初一。天開始放晴但依稀飄著零星雪花,地上的積雪已有半尺多厚。早上八點多鍾,我們仍然在睡夢中,朦朧聽見腳踏雪地的吱吱聲,接著便有人來叫門:“娃娃們!別睡了,趕快起來過年嘛!”。一嗗嚕爬起來打開門,見是隔壁的房東二兒子羅洪斌,“快爬起嘛!到我家吃飯去!”。這裏還沒有動身,隻見從院牆外又陸續進來十幾位年輕人,還沒進門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搶著說開了:“過年好嘛!咱農村過年能行嗎?”,“你北京人能行哩!北京人剛來咱們這,咱們這就下大雪哩!今年收成好有你知青功勞哩!”,“走!我家吃飯去!大年初一要吃‘便食’。”“不,先去我家,我家的‘便食’已下鍋了!”。年齡最小的孩兒則從眾人的腿縫中鑽過來,急哧白咧地喊道:“不行!不行!我媽說了,知青不來不給我飯吃!”,引得眾人一陣大笑。“得,恭敬不如從命。但咱得有個原則,不能顧此非彼,咱從村最南頭開始挨家拜年,拜到誰家趕上吃飯咱就吃!”這是知青的一致意見。“能行!好的很哩!”住在最南頭的‘雪晃兒’高興地響應。住在村西北頭的雖不大樂意,但知青的說法似乎很公平也就服從了。沒想到這“一致意見”卻給知青自己造成了“嚴重後果”。
陝北地區所謂的“便食”其實就是北方的食品“餃子”,隻是皮不是用擀麵杖擀出來,而是先把小麵球按成餅,然後拿在手上用雙手拇指按壓麵餅,其它手指配和使其向一個方向轉動,麵餅逐步變薄並行成窩狀,在窩中放上大餡,把邊緣捏緊即可。其外觀大皮大餡,透著陝北人那種粗獷實在的特性。一般飯量的人吃個八九個就差不多了。我們當時飯量大,應該能吃下二十個左右。從第一家開始,左推右讓吃了七八個,心想既不讓主人覺得咱不實在,又要留有充分的餘地,以利再戰。連毛主席都說過“要留有餘地”(純粹的斷章取義)嘛。到第二家吃了五六個,第三家三四個,第四家一兩個…..等到了第七家咱是死活吃不下去了,連坐都坐不下來了。好客的主人仍執意的讓你嚐一嚐,哪怕是一口半口。正當雙方推讓不下之機,忽聽外麵一陣鑼鼓聲,接著聽到村支書羅中瑞的呐喊聲:“大家快到場上來呦——哎!勞造(意:開始幹)了哎——呦!”。聽到呐喊聲就像得到了救命稻草,可盼來了喘息的機會,在謝過主人的盛情款待後,趕忙向場上跑去。
天晴了雪停了。蔚藍色的天空中飄著幾朵白雲,暖洋洋的太陽當頭照著,照得地上的積雪閃著鱗光,照得枝頭上柴草上窯頂上的積雪開始融化滴下粒粒水珠,空氣顯得那麽清新,人的心情顯得那麽舒暢。早到的人們已將場上的積雪打掃幹淨,陸續到來的人自動沿著場畔圍成一圈,留出場中的空地。一陣鑼鼓已經使幾個小夥子的臉上滲出了汗珠,但他們像是剛剛做完了熱身活動,情緒被充分調動起來了,躍躍欲試準備大幹一場。
“勞造!”隨著羅中瑞的一聲令下,一行人衝入場內扭起了陝北大秧歌。“咚鏘—咚鏘—咚不嚨咚咚咚鏘---”伴隨著震耳的鼓點和清脆的鎖呐聲,場上的人有的舞動著係在腰間的紅綢子,有的手中不停地轉動著花傘,時而原地蹈步配以上身的誇張動作,時而腿上做著各種大幅度的動作,左跨右跨轉身騰起,顯得那麽奔放剛毅,那麽豪邁坦蕩,頗有無怨無悔地與自然與命運抗爭的鏗鏘氣概。有些小夥子舞熱了索性脫掉棉衣,穿著粗布白坎肩和紅布兜兜跳起來,顯露出那健美的肌肉和紫銅色的身材。受這種亢奮氛圍的影響,我和夥伴們也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來,雖不大能踏準鼓點,動作也不能自然放開,但心裏仍感到無比的爽快,簡直到了忘我的境地。這秧歌一扭就是一個多小時,人們各個是汗流滿麵,筋骨也都活動開了,比現在的人花錢洗個蒸汽浴還爽快.。雖還不夠盡興,但莊稼人知道做什麽都得有個度,見好就收了。我們比別人多了一個收獲便是肚子裏舒服多了,有的人甚至迅速完成了物質的轉換過程,即由“便食”轉換成了“食——便”(怎麽聽著這麽別扭呢?)。
回到窯裏洗了洗,剛剛休息了一個小時,這請客的又來上門了,別忘了還有二十多家沒去呢!好在有了上午的教訓和心裏準備,到了各家任憑你死說活說,我隻吃一個。心地善良的老鄉是通情達理的,加上各家的糧食本不富裕,情領了而沒必要糟賤糧食,這是大家的共識。
接觸多了談話的內容自然要深入,不能總是天好地好你好我好。在拜年走訪的過程中我們得知:由於連續兩年的幹旱少雨和文革混亂局麵造成的影響,糧食歉收,村裏大部分人家缺衣少食,生活在貧困線以下。一些人甚至心灰意冷沾染了賭博的惡習。為了振奮精神度過難關,隊裏不惜動用了“備戰備荒”的儲備糧來幫助群眾安度春節。就是在這樣困苦的情況下,革命老區人為了不讓北京知青受委屈,在山村過好第一個春節,破例增量撥出了知青過節用的小麥,並從臨村借來給知青做豆腐用的黃豆和做攤饃用的糜子。節前各家送給我們的食品和食物都硬是從自己口裏甚至從孩子們的口裏卡下來的呀!陝北人待人熱情實在,沒有一點點虛假,為了呈現自己的誠心,不惜掏出自己的心窩窩。我們深深地被這種樸實的誠意所感動,我們也要以樸實和忠誠來回報養育了我們的人民,我們要為這裏的百姓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
正月初二各家開始串親戚。咱這裏沒有親戚就去拜訪同屬一隊但住在另一個自然村的三位四中兄弟。這個小村子位於五裏之外,隻有十幾戶人家,自然條件比董卓村還差。村口原來有座小廟,後來倒塌了。就是這麽一座小廟,卻出現過大神靈:三位老兄中有兩位創造出了一人一口氣吃一百二十個餃子的記錄,直今無人能破。當然這一記錄是在插隊當年夏收獲得大豐收的條件下創造的。
正月初三村裏的棒小夥劉誌明娶媳婦辦喜事,咱們應邀當了回佳賓。但實話說咱這佳賓當得不夠體麵,經常是往人群後麵躲。原因是婚禮的場麵.在北京被認為是“四舊”破掉的東西,這裏仍然保持著原樣:吹鼓手———放鞭炮——下花轎(坐驢的)——拜天地——掀蓋頭,這些在今天被認為最正常不過的東西,可在當時的京城是被禁忌的。身在小山村“入鄉隨俗”,對此最合理的態度應該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圖的就是那個紅火熱鬧勁兒。更何況老式婚禮的全過程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幸看到的。
正月初四安溝公社搭台唱大戲,請省裏的一個秦腔劇團來演出。這是每年過年的重頭戲,方圓數十裏地的人們都會翻山越嶺扶老攜幼地趕來聽戲,同時也是親家七大姑八大姨說媒拉親的聚會的日子,各村幾乎是傾巢出動熱鬧非凡。一大清早,就有人來邀我們一道走。知道大戲要到中午才能開場,可拗不過來者的執著,自己也懷有幾分好奇於是欣然動身。下山的崎嶇小路上走過一列列的人們,遠近的山峁山坡山坡上也是一樣的情景,像一段段的人鏈向著一個方向蠕動會攏。到達公社供銷社和蓄牧站之間的廣場戲台前時,已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附近的窯頂上樹叉上以至山坡上都站上了人。在冬日暖洋洋的陽光下,三個一群五個一夥抽著旱煙聊著天,享受著難得的悠閑,耐心地等待著大戲的開場,那情景與其說是聽戲到不如說享受的是那麽一種氛圍。知青們也借此機會相互探望,互致問候並交流半個月來的感受。
直等得人困馬乏近晌午時分打戲才在一陣鑼鼓聲中開場,演員一聲唱腔贏得滿場叫好。可惜咱剛來半個月當地語言還沒有完全聽懂,更不要說秦腔唱腔了。隻感覺現場沒有擴音設備,而演員聲似霹靂如雷貫耳淋瀝盡至,聽眾則如醉如癡搖頭晃腦像喝了薑文的紅高梁酒上下通氣又解氣。既然咱聽不懂還不如回去幹點別的事,不要在這裏掃了別人的興致。
回村的路上沿著安溝河繞過幾道山梁,爬上董卓的南峁山坡,回過頭去依然能清楚地聽到五裏之外大戲現場傳來震撼人心的唱腔:“叫---聲---賢---弟---你---莫---言---傳----,聽我----好---言---來---相---勸-----哎咳------”。
哥兒幾個相互看了一眼笑了,這是唯一聽懂的一句。
胡 連 喜
二零零三年四月於 達曼
後記: 胡連喜曾是我的同桌. 文革中畢業分配時第一批參軍走了四個人,第二批就是到陝北插隊. 班裏報名的六個同學都是出身不好的黑五類子女,第七個就是他,一位工人的後代. 當時他完全可以象我們其他同學一樣留城的,但他選擇了到農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