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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是個不一樣的地方

(2008-03-05 16:21:58) 下一個


 
                   大學是個不一樣的地方

                      ● 苗振亞

  

何兆武先生以《上學記》為書名,書寫他的口述自傳。看得出來,那段學校生活的確令他不能釋懷。作為缺乏那段經曆的後來人,讀起這類書籍,同樣感 到有趣、過癮,難以釋卷。是什麽東西讓何先生難以釋懷?是什麽讓我們難以釋卷?原因當然很多,而其中最讓讀者心向往之的一點是,那時的大學校園,和校門外 的社會相比,真的是個不一樣的地方。

  有哪些不一樣呢?
  何先生很小的時候,就常常跟著大學生到天安門集會,經曆的學生運動很多,包括一二·運動。當時,他二姐在北大化學係讀書,是地下黨,一二· 遊行中被抓。過了兩天,他父親收到北大校長蔣夢麟的信。信的大意是說,你的女兒被抓起來了,不過請你放心,我一定盡快把她保釋出來。果然,沒過幾天人 就放回來了。蔣夢麟當時身兼北大校長與教育部長兩職,屬政府官員,公然出麵保釋學生,在今天難以想像。在當年,卻屬傳統。此前的五四運動期間,時任北 大校長的蔡元培就是這樣,學生被捕以後,他向政府提出趕快把學生放了,然後又帶著教師和學生歡迎他們回來。

  讀蔣夢麟的《西湖》,我們知道,就個人觀點來看,他是不讚成學生運動的。他曾經在一個學生團體的歡迎大會上說過:千百年來,經多少學問家累世不斷的 勞苦工作而始成今日之文化。故救國之要道,在從事增進文化之基礎工作,而以自己的學問功夫為立腳點,此豈搖旗呐喊之運動所可比?……故救國當謀文化之增 進,而負此增進文化之責者,惟有青年學生。但是,不讚成學生運動是一回事,學生出事了要出麵營救是另一回事。他身兼二職,比別人更明白,大學裏的事情與 大學外的事情是不一樣的。這時,他政府官員的身份淡出,大學校長的身份亮出,保護學生才是他最重要的責任。

  同樣,蔡元培也是不讚成學生運動的。但是,這並不等於學生因運動而被抓,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不理不管。最後,被抓的學生回來了,
五四風潮停歇了, 他卻辭去校長職務,悄然離開了北京。原因是:學生為運動勝利而陶醉,不容易維持紀律了,學生嚐到權力的滋味,欲望難以滿足了,北京大學的管理成了問題。也 許,這正是他擔心的事情,也是他不讚成學生運動的一個理由。
  校長們之所以能夠讓大學與外麵不一樣。不是這些校長天生具有一手遮天的英雄情結,而是因為,比校長更大的角色,也能認可大學是個不一樣的地方。

  在這方麵,大學校長劉文典和當時國家元首蔣介石的一段往事,最能說明問題。劉文典完全是放浪形骸的舊文人習氣,可他學問大,資格老,北伐時期照樣被請
 上安徽大學校長的位子。不知是他那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的風骨在作怪,還是他相信丘吉爾所說的:大學校長擁有種種連首相也沒有的權力。就在 他任校長期間,蔣介石到安徽視察,在與社會名流會麵時,問他:你就是劉文典嗎?”沒人會想到,他竟回了一句:你就是蔣介石嗎?”也許,劉認為蔣直呼其 名,對他這位大學校長太失禮了,蔣認為劉目無領袖,太不給自己麵子了。這一下把蔣介石惹惱了,又經過幾句評議衝撞,一怒之下,就把他抓了起來。後經蔡元 培、吳稚暉等元老保釋,才又放了出來。我想,蔣介石不過是想以此挽回麵子,並不是真的要怎麽樣他。真要怎麽樣他,能保得出來嗎?顯然。蔣介石明白,處置一 位大學校長,同處置一位官員不一樣,對待校園內的人和事,與對待校園外的人和事也應該不一樣。

  後在西南聯大,劉文典一身油漬斑斑的破長衫,扣子有的扣,有的不扣,依然放浪形骸,狂傲脾氣不見收斂。在課堂上,他公開鄙薄沈從文,說什麽:
要講教 授嘛,陳寅恪可以一塊錢,我劉文典一毛錢,沈從文那教授隻能值一分錢。抗戰勝利後,他因留戀雲腿與雲煙,未隨聯大回遷,去了雲南大學,一九五七年未逃過 右派一劫,這當然已是後話。
  因為大學是個不一樣的地方,老師教書也就會變得不太一樣。
 

   在西南聯大,教師在課堂上是自由的。講什麽,怎麽講,完全由教師自己掌握,沒有什麽統一的規定要他們去遵循,甚至於削足以適履。於是,自成一家的課堂氣
 氛就出現了:陳寅恪夾著一包書進課堂,根據自己掌握的材料,如數家珍地信口講,一包書並不打開;雷海宗教學沒底稿,上課連一個紙片也不帶,可他記憶力驚 人,學識淵博也驚人,一提起某個曆史人物哪年生哪年死,某件事發生在哪一年,全都脫口而出;陳福田講授西洋小說史,隻從十七世紀《魯濱遜漂流記》的作者笛 福講起,似乎挺沒章法,可也沒人幹涉;向達教的是印度史,兩個學期下來,隻講到了印度和中國的關係,完全成了中印文化交流史;湯用彤好比哲學係裏的曆 史學家;雷海宗仿佛是曆史係裏的哲學家……每個教師都有自己的拿手好活、看家本領,不受羈絆,盡情發揮,真有點諸子百家的味道。

  即便講授在今天看來有些敏感的政治,教師們也沒有忌諱,還是該怎麽講就怎麽講,決不違背良知與學理。

  何先生舉了兩個例子。

  一個例子是,教政治學概論的老師周世逑,上第一節課時,首先解釋什麽叫政治學。政治學就是研究政治的學問。那麽,什麽叫政治呢?按照孫中山的經典定 義:政者,眾人之事;治者,管理。這也等於說,政治就是管理眾人之事。可周先生告訴大家,這個定義是完全錯誤的。證據是:你們在食堂吃飯,有人管夥 食賬;你們借書,有人管借書條;你們考試,注冊組要登記你們的成績。這些都是眾人之事,但它們是政治嗎?”這種在課堂上公開拿革命導師的話當靶子,進行批 駁,在當時算不得什麽勇氣,也沒人會感到這是大逆不道。
  另一個例子是,講授政治思想史的張奚若先生,從當時的政治傾向上看,他多少還是擁護國民黨政權的,但他卻把馬克思著作當成一門學術來研究,在給學生開 出的必讀書中,就有馬克思的《共產黨宣言》和列寧的《國家與革命》。針對有人喊蔣委員長萬歲,他不止一次在課堂上大發感慨:現在已經是民國了,為什 麽還老喊萬歲’?那是皇上才提的。而這也不犯禁,更不能證明他在替誰說話,立場有什麽問題,有無政黨背景。這道理很簡單,那就是教師學生都明白,政治 學和政治是兩碼事,學校裏的學術與校門外的政治是不一樣的,沒人會把兩者混淆成一個東西,蠻不講理地給你上綱上線。

  教師能在課堂上自由發揮,受益的自然是學生。學生從老師的自由發揮中,不僅能獲得書本以外的知識,更能獲得思想的啟迪與精神的陶冶。因此,那時的學生也與今天的學生不一樣。
何先生順手拈來幾件小事,讀來頗耐人尋味。

  有一次,他看到物理係的兩位大才子,楊振寧與黃昆在高談闊論。黃昆問:
愛因斯坦最近又發表一篇文章,你看了沒有?”楊說看了。黃又問,你以為如何? 楊振寧把手一擺,一副很不屑的樣子:毫無Originality(創新),是老糊塗了吧。一個物理係的在校學生,評價當代物理學界大宗師的文章,就像 評價一位同行的文章,感到不好就直接說出來,一點不帶仰視的成分,今天的物理係學生恐怕不僅做不到,也難以想像那時學生的胸懷竟是如此雄闊。楊振寧以後成 為世界級物理學家,獲諾貝爾物理學獎,由此也可看出端倪。金嶽霖的邏輯課,艱深難懂,有一個年齡很大的湖北同學,總是在課堂上同金先生辯論,動不動就是:啊,金先生,您講的是……”而其他同學沒那個水平,隻有旁聽的份兒。理學院有位姓熊的同學,上周培源的力學課,每次下課就跟周先生站在院子裏辯論,周先 生說他根本就沒有聽懂,可他還是不依不饒地辯下去。引來很多同學駐足觀看,都成了校園一景。還有一位數學係的學生,在一次考試中,用了一種新方法解題,老 師認為他做錯了,他就在學校裏貼了一張小字報,證明自己沒有錯,真是特立獨行,戛戛獨造,決不放棄獨立的內心世界而隨波逐流。

  這些事,隻可能發生在大學生身上,也隻能出現在大學校園裏。當然,這也都是自由學術空氣熏陶的結果。

  這些年,不斷有人寫文章,懷念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北大、清華,懷念物質條件那麽差的西南聯大。人們懷念的是什麽呢
?懷念的是大學和外麵不一 樣。對今天的大學來說,從辦學條件上,從政府對學校的關心上,都是那時的大學所不能比的,但人們對今天的大學,總有那麽多的不滿意。不滿意在哪裏呢?我以 為,不滿意在現今的大學和外麵太一樣了。

 

本文摘自《讀者》2007年第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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