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先生(續)

(2008-04-01 12:03:45) 下一個


                                                       先生(續)

                           ● 陳恒舒


錢誌熙

  比起老錢來,“小錢”的名聲恐怕沒那麽大。兩位錢先生的風格可以說是一種鮮明的反差。老錢豪放,小錢恐怕要算是婉約。老錢是講台上的俠客,小錢則有一身名士的風度。這也難怪:老錢是研究魯迅以及現代文學的,身上自然要帶點魯迅的俠客氣;而小錢的主要方向是古代,是先秦兩漢,是魏晉,是陶淵明,溫文爾雅自然是少不了的風度。第一次聽小錢先生講課,是一次講座,講的就是陶淵明,他稱陶淵明是“人生的詩人”,這個觀點對我後來的兩篇論文的思路有過很大的啟發。

  大二的時候,小錢先生給我們開魏晉南北朝隋唐文學史,一反原來我們所聽過的文學史的講授方式,沒有試圖建立完整的框架和線索,從“史”的角度來描述文學的發展,而隻是大致勾勒出一個時代的文學發展的脈絡,然後拿起一本作品選,一篇一篇地講下來。和老錢一樣,他也喜歡朗讀作品,聲音不大,而且帶著頗濃重的浙江口音,十分有味道——很多古韻,尤其是入聲字,是要用江浙方言才能讀出來的。一首讀下來,再給大家講,這首詩好,好在什麽地方,如此等等。和先生一起讀作品,確實是一種很美妙的感覺。

  小錢先生很重視讀作品。不光要讀,也強調要背誦,包括考試也有相關的內容。有一次翻看BBS上的原來的帖子,發現一次期末考試以後很多同學對小錢先生頗有微辭,理由是考試題出得太難了。我看了一下,似乎沒有什麽難的,隻是一些很普通的詩句的填空,竟有很多人答不上來。但小錢先生教我們的時候仍不改其舊,還對我們說,好的作品,要多讀,最好能背下來,而且要抓緊時間,趁著現在記憶力還好。又告訴我們,當年他在浙江讀書的時候,他的老師對他說,一個人20歲以前能背下來的東西,基本上這輩子都不會忘。後麵基本上就很難有如此好的記憶力了。我掐指一算,隻剩三個月了,很是有些悲切,於小錢老師真有些相見恨晚的感覺。的確,對於學習古代文學,多讀多記多背,總是沒有壞處的。張健老師後來講中國文學批評史的時候也堅持讓我們多背,說現在的教育讓大家不要死記硬背,這不對,小時候趁著記憶力好,就應該多“死記硬背”點東西下來,考試出了整整一麵的背誦題,結果我答得慘不忍睹。這與小錢先生的想法基本是一致的。

  記得那個學期期末考試之前,小錢先生安排了答疑。當時坐了滿滿一屋子人,大約都是抱著能套點什麽題出來的目的去的,去了就問,老師,這次考試考什麽?不考什麽?小錢先生含糊其辭地應付了幾句,他們也不好再問什麽,就在那兒坐著,一言不發。隻有我跟小錢先生扯些與考試不相關的事情。小錢先生突然問,大家有把某個作家的集子完整地讀過一遍嗎?我說我讀過陶淵明的集子。小錢先生又問,完整地讀下來了嗎?我說是的。小錢先生麵露微笑,啪地一拍桌子說,好啊,這對你肯定是有幫助的,雖然我這次考的是杜甫……我當時沒緩過勁兒來,回到宿舍有人拍著我的肩膀說,行啊你啊,拐著彎地就把考題套出來了。我一想。哦,好像是這麽回事。結果期末真的考了一個與杜甫相關的大題。但我答得並不好,枉費了那日小錢先生的誇獎,至今仍覺得有些慚愧。


孔慶東

  吳曉東先生曾經在課堂上說過,他當年剛進北大中文係的時候,就有一位師兄在那棟宿舍樓上竄下跳、以“教唆”為主要任務,這個人就是孔慶東。正如吳曉東先生所言,老孔在學生時代就是個活躍分子,當了老師更成了北大的風雲人物。關於老孔的事跡可謂鋪天蓋地,如果以後為中文係的老師們編一部《世說》,老孔肯定要占據相當大的篇幅。新出的一本《北大文學講堂》裏麵就有老孔的一篇講稿,基本是實錄,老孔很多幽默的言論被原封不動地記錄下來了,那次課我是聽了的,現在看到這個講稿仍覺得非常有趣。但今天且不說老孔的幽默,且說說老孔嚴肅的一麵。

  第一次接觸老孔的文章還是高二的時候,抱著一本《47樓207》笑得前仰後合,後來老孔又寫了不少書,但我覺得都不如那本《47樓207》。從那時候起就覺得老孔是個很好玩的人。後來老孔總說自己不幽默,又說自己的“滿紙荒唐言”背後都有“一把辛酸淚”。我在一次課後跑上去問,您的《47樓207》寫得那麽有趣,辛酸在何處呢?老孔很沉重地對我說,你要知道,那時候的中國和現在的中國是不一樣的,那時候的北大和現在的北大更是不一樣的。我突然發現老孔確實是個嚴肅的人。

  我進中文係以後好像一直沒看見老孔開過專業課,猜想大約是老孔太有名了,專業課課堂都要擠爆,肯定影響教學質量。老孔已經連開了四五個學期的通選課,從魯迅講到金庸講到老舍講到中國現代戲劇,麵向全校本科生尤其是非中文專業的本科生,講得十分通俗易懂,也堅持了他寫文章的一貫幽默的風格,課堂一直很火爆。有一次我發郵件跟他說,您課堂裏恐怕是看熱鬧的人居多吧。他很嚴肅地給我回了一封郵件,說,確實,看熱鬧的人是多數,但是真正的人才往往是從看熱鬧的人裏成長起來的,我們既要滿足高層次人才的需要,也要照顧看熱鬧的俗眾,不能蔑視和拋棄他們。我時常聽到一種對於老孔的批評,說他上課隻講笑話不講學問,我覺得這大約是沒有聽懂老孔的課,我去聽過,我覺得不僅僅有熱鬧可看,也還是頗有門道可聽的。至於老孔的這種講法,自有他的道理,我們也不宜妄加否定吧。

  老孔有時候看起來很“憤”。講現代文學,跟當下的狀況已經算是拉開一點距離了。但他總是堅持“一切曆史都是當代史”的觀點,動輒把今天發生在我們身邊的某人某事拉出來嬉笑怒罵一番。用他自己的話說,乾嘉諸老也未必不關心現實,隻是我們現在把他們解釋成“純學者”而已,不關心現實,什麽學問都是做不大的。當然,老孔並不是個一般的“憤青”,他號稱要堅持“韌的戰鬥,不求勝利,隻求好玩,在‘韌’中體會戰鬥的快感。這樣戰鬥,或者會更加持久,也更加不怕失敗。”老孔寫了那麽多文章,嬉笑怒罵,或許正是他所謂“韌的戰鬥”吧。所以老孔的“憤”,我寧願把它理解成一種強烈的現實感,記得第一次聽老孔的課,他揮舞著手臂對我們大呼:“你們現在如果還在為將來的衣食考慮,這是沒有出息的表現!你們現在應該考慮的是‘安得廣廈千萬間 ’!”我想,這也會是一句激勵我一生的話。


李家浩

  我在大三上學期選修了李家浩先生的“《說文解字》概論”。第一周上課之前,我去得早,趴在第一排睡覺,突然聽見一個炸雷般的聲音,我噌的一下就從桌子上竄起來了,當時沒聽清說的是什麽,後來回味了一下,大約是“我們現在開始上課”。李先生每次上課幾乎都是如此,悶著頭不聲不響地進來,不聲不響地拿出講稿,一點預備動作都沒有,直接把音量開到最大。這樣倒也好,上課聽著這麽大嗓門的講授,無論如何是不會打瞌睡的。但是還有一個問題:李先生是湖北人,口音極重,南方人聽著還好,北方的同學頭幾次課根本聽不懂。記得第一次課課間休息時,一位北京的同學上去跟李先生說,您的口音我實在不大適應,能看一下您的講稿麽?李先生笑嗬嗬地把講稿遞過去,說,不好意思,我的字比較潦草。那位北京同學翻了兩頁,又還了回去,說,我還是聽您講吧。

  李先生自己的講稿寫得潦草,但寫板書絕對是一筆一劃一絲不苟,正如傳說中他治學的態度一樣嚴謹。尤其是一些近似圖畫的古文、籀文和小篆字形,他都要照了自己的講稿畫了又畫,改了又改,半點也不馬虎。每講一個例子,必旁征博引諸家之說,寫滿滿一黑板,最後參以己見,有根有據,誰要是有這門課完整的筆記,當是一份極好的學術範例。可惜我當時太懶,很多繁瑣的東西實在不願動筆去記,現在想想,實在是後悔死了。

  李先生在學術上要求嚴格是出了名的。據說有一次給一個本科生指導畢業論文,很多先生指導本科生的畢業論文都是很宏觀地給一些意見,李老師卻批改得極為細致,讓那個學生七易其稿,眼看第二天就可以交定稿了,那學生才鬆了一口氣,晚上突然接到李先生一個電話:“我剛剛又發現一則新材料,你明天過來,我們把它加進去……”我想這位師兄當時肯定要崩潰了,但能得到這樣一位老師如此悉心的指點,卻也不能不說是一種極幸福的事。

  李先生有時候也很“憤”,記得有一次他瞪大了眼睛在課堂上拍著講桌大吼:“做老師的怎麽可以敲學生竹杠呢!”至於什麽緣由,全然不記得了,仿佛當時是很突兀地就冒出這麽一句。李先生還很忿忿不平地說過他在圖書館的一次經曆。他說自己當初給朱德熙先生當助教的時候,到圖書館善本室去查一條重要材料,去之前怕會碰釘子,還特意拿了副校長的批條。結果卻遭到一個管理員的無端阻撓,盤問了一大堆,最後很不情願地答應了,末了還問了一句:“你不查不行嗎?”李先生說到這兒大家都笑了,李先生自己也笑了,笑得十分無奈。“我再不敢去圖書館了,尤其是善本室。”他會對他的每一屆學生講這句話,差不多講了該有一二十年了吧,還是那麽“憤”——其實北大的善本室大約已經不是這種情形了,葛兆光先生說他那會兒可以把線裝書借回宿舍去看,我上個學期去那兒,竟也借閱到了清代的抄本。記得幾個月前看過一篇漆永祥先生的文章——《究竟是“圖書館”還是“藏書館”》,寫他在蘇州圖書館的遭遇,其實很李先生很像,也是求書一觀而不得,甚至遭到工作人員的百般奚落。文章寫得義憤填膺,後來此事被稱作“蘇圖事件”,還頗引起一陣學術界的軒然大波。漆先生最終也沒能看到他想看的書,想必至今乃至將來的很多年內也會為這件事而“憤”。不過從這種“憤”裏,我確實看到了真正的學者們對於學術的摯愛。

  上次看見李先生還是暑假去幫忙整理古文字資料室的時候。當時那個資料室長期沒有人管理,雜物亂堆,塵土滿地,狼藉不堪。我們才進去沒一會兒,李先生到了,一進來二話不說抄起門口的一杆拖布就開始拖地,我趕緊上去搶,我說李先生您不用親自動手,我來就行,誰知李先生手攥得那麽牢,竟然搶不下來。李先生還一邊把我推開一邊笑著說:“我簡單弄一下就好,我簡單弄一下就好。”說是“簡單弄一下”,我卻看見他弓著腰在房間裏忙活了半個多鍾頭,其間我又幾次想把拖布搶下來,竟未遂。這又實實在在地讓我對李先生又崇敬了一把。

  上個學期,裘錫圭先生和沈培先生去了複旦,一度傳聞李先生也要走,但李先生最終留下來了。這個學期開了兩門課——“文字學 ”和“說文解字”概論,每周六個學時,辛苦得很。我突然想到了羅大佑的兩句歌詞:“孤單單的身影後寂寥的心情,永遠無怨的是我的雙眼。”是的,我又想起了李先生上課時的目光,那樣專注而執著。


張鳴

  張鳴先生是個絕可愛的人物,相信和他接觸過的人都會這麽說。或許對於中文係別的老師大家會由於個人的喜好有不同的褒貶,但是對於張鳴先生則是幾乎眾口一詞地說好。

  第一次見到張鳴先生是在2003年中文係的元旦聯歡會上。張鳴先生穿著一襲灰色布衫、一雙黑色布鞋出現在會場的時候,很多高年級的同學都起立鼓掌,甚至歡呼,我們這幫大一的小娃娃們則眼前一亮,心說中文係竟然還有如此古怪的人物。晚會進行到中段,張鳴先生在有一次為他而起的歡呼與掌聲中走向會場中央,說我今晚給大家表演個節目,我要唱蘇軾的《念奴嬌 • 赤壁懷古》。我們當時都一愣:知道宋詞當年就是用來唱的,但沒想到今天還有人能唱。結果他是真個唱了,第一次聽的感覺怪怪的,因為用的是古曲,是民國時候楊蔭瀏先生從古代的曲譜轉譯過來的,但因為新鮮,也還是跟著鼓掌叫好。後來聽張先生講宋元文學史,講宋詞的時候也在課堂上唱過,後來還舉行了一個“唱詞會”,那時候才漸漸聽出一些味道來。2005年的元旦聯歡會上,張鳴先生又一次登場了——據稱他從未錯過任何一次中文係的元旦聯歡會,每次必出席,出席必唱詞,這次唱的好像是薑夔的一首,甫一開口,布置得頗現代化的會場竟彌漫起一種莊嚴肅穆的古典氣氛。張先生的白發、灰衫、布鞋在淺藍色燈光的籠罩下更顯出一種古代書生的雅氣來。音律和諧如高山流水,聽者無不擊節稱歎。其實也聽過一些配上現代流行音樂的宋詞演唱,感覺也不錯,但和張先生所唱的古雅之音相比,也未免有些俗氣了——其實在詞當初流行演唱的時候,也隻能算是俗文學呢。

  張先生在教學方麵是極認真負責的。首先表現為他的課堂容量極大。每次上課必提早十分鍾到課堂,還企圖盡可能地提前上課。每次還沒到點他就敲著前麵的講桌讓大家安靜下來。課上到大約一個小時的時候他總要問一句:“還要休息嗎?”那意思就是:“咱甭休息了,接著講下去吧。”下麵隻要沒什麽太大動靜,他就會說:“那咱們接著講吧。”這時候下麵就會出現較大的騷動,這時他才很無奈地放下講稿,說:“好吧,休息五分鍾。”——其實課間應該休息十分鍾的。每次臨下課的時候,他都會習慣性地看一下表,然後作驚訝狀,說:“喲,還有十分鍾了。”然後很無奈地看著大家說:“怎麽辦呢,這樣吧,我把這個問題講完咱們再下課好不?”也由不得我們說“不好”,他便一直講下去,往往都要拖上五到十分鍾。開始我們還以為是偶然現象,後來發現次次課都是如此——原來這是張先生的“慣用伎倆”,這樣累計下來,他每個學期都能多爭取到一次課的時間。另外就是他對學生論文的批改。我們隻交過一次三千字的讀書報告。事隔一個月以後,作業發下來,我們驚奇地發現每個人的文章後麵都有一串長長的評語,多則兩三百字,少的也有七八十字,文章中還有紅筆的勾畫和隨文點評,想來是看得十分細致。最難得的一點就是,不管分數高低,張先生評語的大部分篇幅是在稱讚這篇文章的好處,缺點也很鮮明地指出但並不占太大分量,這是一種以鼓勵為主而非以教訓為先的方式——張先生不僅負責,也是很懂得為人師之道的。

  張先生是個趣人。他最有名的一句口頭禪就是“好玩”。他課堂容量大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據他自己說就是:“這個東西講起來太長,不講呢,又太可惜了,因為我覺得這個東西比較好玩……”有時候說起一段好玩的故事或者念一段好玩的文章,我們下麵還沒反應過來呢,他自己先大笑起來,因為他覺得“好玩”。但這種心態並不妨害他的學術研究,反倒增添了不少樂趣。他總穿著一襲布衫來給我們上課,有人戲稱之為“長衫”,張先生很快做出澄清,說我穿的不是“長衫”,為什麽呢,魯迅先生的《孔乙己》裏麵說了,“隻有穿長衫的,才踱進點麵隔壁的房子裏,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而他自己是“沒有這樣闊綽”的“短衣幫”,最後特別聲明,階級一定要劃分明確。這一番解釋把大家都逗樂了。但這身衣服確實給張先生添加了不少古雅的氣息,包括那幾次唱詞表演,實在讓我們覺得張先生就是一地地道道的“宋人”。有時候我會去試著想象張先生“細雨騎驢入劍門”或是“晴窗細乳戲分茶”的情景,一定也是特別“好玩”的。

  但張先生也並非一個把自己封閉在書齋裏的學者,甚至覺得他與現代生活方式是有些格格不入的,有時候也會“憤”,但也“憤”得十分可愛。他會在課堂上批評現在的辯論賽是搞“人格分裂”,批評有些老師在研究生麵試的時候跑出去接電話,批評有些茶樓酒店附庸風雅亂用繁體字把“餘秋雨”寫成“餘秋雨”……如此等等。有人說他身上有不少文人的“臭毛病”,比如聽說他這個學期給03級本科生開課,其中一次課用的是一個多媒體教室,他拿著話筒在台上講了一個多鍾頭,一邊講一邊埋怨這個話筒有多麽多麽不好,多麽多麽不方便,結果快到下課了才發現那個話筒根本沒打開。每周的另一次課本來安排在一個很大的報告廳上,但才上了一次他就不幹了,說這麽大的屋子根本就不是上課的地方,硬是給換了個小教室。這次課本來是隻有單周上,換了之後就變成雙周了,這樣一來他又多爭取了一次課的時間,我聽到這個消息後笑著跟03級的同學說,你們又讓張先生“陰謀得逞”了。

  據說張先生是極少發表論文更不願意寫書的。確實,我在書店裏隻見過他選編的一本《宋詩選》,再無其他。和很多整天靠著論文數評職稱、靠著出暢銷書和四處講課賺外快的所謂“學者”來說,張先生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學者,一個不求名利、一心一意做學術的學者。可以說,他已經把學術和自己的生命融合在一起了。有人半開玩笑地跟我說,三十年後,你大概就和現在的張先生一個樣兒。我搖搖頭說,張先生的境界是我這輩子都無法企及的。


(本文摘自《尋找北大》)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