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靖江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北大從來都不是“最高食府”,正如北京從來不敢自詡為“食都”。飲食粗糙自不待說,學者固窮,學生們更是難得耍幾個閑錢養胃。一年到頭,就算下幾回館子,總逃不出幾道“底價名菜”的套路。我友昂某,雅好會飲而阮囊羞澀,每每入席必以“麻辣豆腐”、“熗土豆絲”下飯。店主引以為常,常將菜量加大幾分,以示關照。一日昂兄暴得百金,遂邀狐朋喚狗友,堂然落座。正待讓小二將本店名菜細細報上,櫃後的老板不待吩咐,早已殷勤地將兩大盤土豆絲和豆腐送上桌來。
其實,北大酒風之盛,遠過於食欲。三五好友夜半翻牆,翻出去的多是乘興夜酌,摔進來的必已酒酣意足。嚐聞某學兄午夜醉歸,不識歸路,爽性就臥倒在未名湖畔。楊柳岸,曉風殘月,清晨醒來一頭霧水,摘朵野花便自上課去了。又傳某人平素木訥,唯酒後滔滔不絕,說的居然全是英語。杜甫傳世的《飲中八仙歌》和民間傳說裏的“李太白醉草嚇蠻書”加在一起,才有此君的滂然氣派。最高妙的還是我友趙氏,一回因遭女友踢踏,悲從中來,遂邀鄙係酒桶蒙古霍氏以解杜康之憂。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複一杯。霍氏既已二目迷離,趙氏仍是三口一杯,不動聲色。其後兩人又去乘興散步,繞了未名湖二十幾圈,蒙古老兄雙腿酸軟,趙氏卻渾然不覺其累。霍氏欲回,趙氏便威脅要跳湖自盡。大約半夜三點,霍氏終於奪路而逃,不再顧及趙氏的死活。趙氏倒也沒有跳水,而是施施然自己往回走去,鬼使神差地摸進了女教師宿舍。照準房間,開始狂敲班主任的屋門。據說該女教員嚇得魂飛天外,但門既未破,這一音容想必是旁人的杜撰。趙氏恍然發覺走錯,悠然回頭,這一次終於徑直爬回了自己的床上,一覺醒來,已經是傳奇人物了。這樁公案播傳甚廣,直至後來趙氏與女友破鏡重圓、又隨女班主任信了基督教,仍不時遭人提及此事,譬如蒙古霍氏,便發誓此生不再與之共飲。朱子忝居北大,酒肉之業亦不敢落人後,一次弄來一整條肉狗,斬成大塊,借來電爐,沽得美酒,欲與三五好友共食之。不料北大 41 樓的電力係統十分不濟,在一層宿舍裏還未開鍋,就燒斷了全層的保險絲。於是移師二樓繼續烹煮,隻是不免多了幾位厚顏的食客。我們一直燒黑到了五層,才將這鍋狗肉勉強燉成半熟,但靜候分享朵頤之樂的酒肉之徒早已滿坑滿穀,噫嘻狗肉與酒,多乎哉?不多也!而人生之至樂,又有多少堪與北大暴徒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相提並論的呢?
不獨學生,先生們也常有此率性而為的草莽氣。我師袁紅冰,一日在課堂上宣稱,倘有白酒一箱、蹄膀一盆、金庸的武俠小說一套,他就可以三十天不下床了。劍橋大學的“三一學院”是否淵源於此,他沒有明示,但弊係酒品從此又高一籌卻是不爭的事實。九三年六月,朱子與另一同道劉峻因為聚眾大鬧了校慶95年的慶典。先是“五四”白天在三角地貼出覆滿招貼欄的通欄海報,大書《精神的魅力》卷首語,既而操辦了一晚的燭光搖滾音樂會,雲集在東草坪高唱國際歌的學生逾千而遭校方整肅,社團“九十年代”解散,兩名主犯也在處分欄裏風雨飄搖了三個多月。先生遂在北大外的飯店裏請我們喝酒壯色。一眾十人無不大醉,赤膊坦胸,摔瓶砸碗,高唱蒙古酒歌,嚇得老板幾乎要去報警,這才歪斜著騎回北大,路上摔過幾回,都不記得了。自此每聞高漸離於易水鼓瑟悲歌送荊軻之刺秦,都忍不住慨然扼腕,回憶起那場醉飲。袁先生的終極理想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喝二鍋頭、啃豬蹄,醉乎梁啟超先生墓前,詠而歸。”我一直向往著這種境界,惜乎先生後來不容於當政者,逐居夜郎,如此酒家之絕唱,不知幾時可得實現了。
鄙係另一名師周旺生先生,平素溫文爾雅,謙謙乎君子者也。然而一次與學生在宿舍裏新年飲宴,逸興勃發,席間慨然說道:“待諸君畢業之日,請你們喝茅台。一碗酒、一碗肉,一碗幹飯!”眾人轟然稱是,爭向周先生狂灌二鍋頭,不多時便將他麻翻在桌案上,這才想起沒人知道先生的住址。於是隻好將他背起,在學生宿舍裏轉了一遭,最後放在了朱子的床鋪上。接下來就是我終夜未睡,恭坐一旁,不時聽先生在醉夢裏發幾句中國立法的牢騷了。周先生一直待我甚厚,不單將他的大箸簽名送給我,還曾為本人遭整肅一事奔波不平。雖然我終究沒能遂先生的心願作他的研究生,但離校經年,卻始終忘不了扶他回家的某一新年的第一個早晨。
我常懷念在北大時的爛醉。似乎離開以後,不獨再也沒有醉過,甚至連喝酒的興致,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偶爾友人來集,卻發現一個個不是脂肪肝,就是腸胃炎,誰都不敢如在北大讀書時那樣爛飲狂歌,目中無人了。日子在庸常的歲月裏流轉,北大依稀還是,我們依稀卻已不是了。
本文摘自《尋找北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