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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最美的十棵樹

(2008-03-05 16:14:06) 下一個


                                            北大最美的十棵樹

                                                  王立剛

        北大裏麵,人有俗人,但樹無凡品。

  世間的生靈惟有樹既誠篤,又靈動,沒有不美的。所謂“最美”決不是對其他草木的貶損,隻是單出於某時某刻的感興,或者不知不覺間的“比德”。

  第一, 三角地的柿子林。

  這是一些早已被消滅的美麗喬木。
  霜白而秋實,萬柿如燈,說不出的璀璨和溫暖。
  當三角地柿子林和圖書館東草坪被鏟除之後,很多人都覺得這是一個前兆(Omen ),或許校園歌手早在彈唱 wind of change 的時候就已經憂鬱地預言了。
  東草坪彌散的是靜穆之氣。
  東草坪的鬆柏,佇立的姿勢像望羊的儒者,像嚴冷的隱士,它們像是在庇護、或守望著什麽,這種護望如履薄冰,如臨大敵,而且似乎朝不保夕。
  柿子林散發的是蓬勃之氣。
  高掛的柿子總讓我想起五六十年代的宣傳畫裏青年們的臉頰。那種氣色是如此飽滿,就像是神在他們的靈魂裏塗了一層金子。
  走得太早的人沒有親曆那種悵然。
  來得太晚的人無法想象它的美麗。
  你說北大總是要變的。
  我說你錯了,這不是變。
  變和化是不同的。
  宋朝人讀四書,蒙元人讀四書,甚至八旗人也讀四書,四書是道路,不同的隻是行者的腳,這叫變;若宋朝人讀四書,至元朝讀密經,至清朝讀新約,這就不是變,是化。
  北大還怕變嗎?北大本自戊戌變法中來,康有為說得好:變則通,通則久。北大是一直在變的,但萬變不離其宗。北大所宗的東西如果也變了,那就是化,北大也就不是北大了。
  北大所宗的是什麽呢?
  我不知道,就如同我從來沒有吃過柿子林的柿子,我曾想象過它的味道,四分甜帶著六分苦澀,因為它必定茹受了很多風霜。

  第二,西門南華表的銀杏。

  這是北大最壯觀的園林布局。軒樓朱閣,飛簷嵯峨。如果不是這棵銀杏生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枝雄幹壯,外秀慧中,怎能壓住這裏的氛圍。
  清秋氣穆,燦然的落英和白果,隕墮如雨,仰首其下,覺得她占滿整個天空,並且如同天空一樣有尊嚴。
  不知是不是帝苑式的格局對這顆銀杏產生了影響,她透出不可匹敵的王氣。左近的華表是從圓明園弄過來的,還有風傳說為了重修圓明園,有人要“討”華表回去。清王朝真正的餘烈到底是在殘垣斷壁的圓明園,還是在“以期人才輩出,共濟時艱”的太學遺脈呢?

  第三,靜園草坪的鬆樹。

  北大裏麵鬆樹很多,但大多背景蕪雜。鬆樹不是櫻花,不適合成群成片地觀看。就像梅樹一樣最能在清冷孤寂處見出夭矯的勁質。
  靜園草坪原來種了很多果樹,後來拔掉栽草,成了如今的樣子。
  前麵軒敞的草坪作望景,後麵平整的紀念碑作幕牆,幾顆白皮鬆掩映俯仰,退讓合度,如靜如舞,其色如玉,其默如宣。

  第四,一院到六院的爬山虎。

  北大的黛瓦青磚營造的是冷靜的調子,冷碧的爬山虎會讓很多建築顯得有些陰森。但這裏卻因開闊的靜園,獨享了朝朝暮暮的陽光。滄桑的十二麵人字形山牆上,生 長著這些每年都有青春的植物。就如同十二張宣紙上,爬山虎如墨色,或橫或斜,或皴或染,有時碧綠如潑,有時疏影婉約,是北大造景中的神來之筆。
  然而多少有點諷刺的是,北大園林中最精彩的部分要麽是明清的遺跡,要麽是當初外國設計師的意匠,新近的北大營造隻是在不斷增加笑柄。

  第五,臨湖軒的竹子。

  北方的竹子在筋骨上不入流,但風色卻有獨到的地方,所謂“綠肥”。這在下雪天就格外精神,森鬱的竹叢,冷碧的葉子上承著厚雪,很能激發文人之想。難怪當年 在燕大的冰心選在這裏住過,她的文字那麽晶瑩明爽,就像被雪澡過的竹葉。如今被書商包裝過的北大才女如走馬燈換了無數代,沒有人能寫出“雨後的青山像洗過的良心”這樣剔透的句子,才高如張愛玲,也得暗服冰心的真。

  第六,未名湖南岸的垂柳。

  湖畔栽柳是亙古不易的良選。柳樹的婀娜流動與湖麵的平遠寧靜相洽,柳絲的垂線與漣漪的橫線相得。
  北大的園林其實非常局促,若不是有 “ 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 的名頭罩著,未名湖或許早被改成五星酒店前的釣魚池了。
  但就是在局促和喧鬧中,未名湖區的營造運用中國古典造園藝術的妙手,真的做到了小中見大,咫尺千裏的效果,那麽小的一片水麵,卻似乎有走不完的湖岸,看不盡的明滅。蕩漾的湖水才是北大流動的聖節。

  第七,浴室南麵的梧桐。
  
  這排美麗的梧桐生長在北大最熱鬧的地段,多少女孩的雨傘上曾經落過它巨大的葉子,多少男孩的短發上曾經落過它濾下的雨滴。多少個酷夏,人們從它們腳下獲得短暫的清涼,多少次衝澡,對它們“坦誠相見”。
  梧桐在古詩詞中多是淒冷的意象,惟在這裏換了麵目。樹粘人氣,它們一定是通靈的。

  第八,五四體育館大門旁邊的金合歡樹。
  
  這顆樹斜得很美。就像照水的納西索斯,簡直要一頭栽下來。
  其餘三季倒也不怎麽覺得,唯獨秋天的時候,一樹金黃,如同梵高在藍天畫布上刷出來的。

  第九,正南門主路兩旁的槐樹。

  槐樹陰森,左木右鬼,栽在邊邊角角的地方,就顯得很邪性。燕南園裏的槐樹就是這樣,陰氣太重。
  而主路兩邊的國槐,排列有序,樹冠穹合,如同一條綠色的長廊,每年報到的新生都要從這條路走進來,但畢業的時候卻從各自的路散出去。
  每個北大人都有大致相同的開始:因為他們的天分,北大選擇了他們。但最後,卻有很不同的結局,這一次是他們自己的選擇,或者成為北大的驕傲,或者成為北大的恥辱,或者不做選擇,而是把北大的印記一一抹除。

  第十,三教足球場東邊的白楊樹。
  
  這也是一些被消滅的喬木。
  它們的遭遇是柿子林悲劇的延續,但不同的是多了些荒誕。
  柿子林被砍是因為要修“世界一流”的大講堂,盡管光禿禿的廣場並不是“世界一流”的必要條件。但畢竟廣場還是空曠的多,所以柿子樹可以說是“死得其所”。但這排白楊樹的死卻沒換來“世界一流”的體育場。隻不過樹兩邊的土場變成了塑膠場地。我們和白楊樹都不明白砍樹的必要性在哪裏。  
  這些白楊樹對我們那時候的學生有特別的意義。
  三教那時是北大最大的教學樓,沒有空調,鏽跡斑斑的窗子,狹窄逼仄的桌椅。多少學生在百無聊賴之時望向窗外,那排白楊樹是我們的雙眼唯一可以投靠的風景。
  它們主幹雄壯,側枝如怒發上衝,盛夏之時,綠意磅礴。
  而如今這磅礴的綠意隻能偶爾如潮水漫入很多老北大的夢境。
  在夢境裏,樹陰如同錦繡,繡在女生雪白的裙邊上,她的膝頭放著布萊克的詩集,我卻記不起她當時讀得是哪一頁。
  踢足球的男生躺在下麵,橫七豎八,如同水滸刻本裏的插畫,頭頂陽光掃過油亮的葉子,仿佛鏗鏘的琵琶。
  我曾仰慕的山鷹社隊員們夜訓的時候,月光穿過樹枝,照在他們發鬢結冰的汗珠上。
  從回憶的畫麵開始,到回憶的畫麵結束。
  或許會給人一種錯覺,北大的草木都隻在幻境裏存在了。這幾乎是肯定的。灼熱的電鋸和冰涼的鏟車就像植物們不期而遇的宿命。誰知道某年某月某天經過某個角落,看到某棵熟悉的樹橫陳泥淖,抑或一無所見,隻是一片陌生的空白占據著不該空白的空間。
  這不是懷舊,不是物哀。
  桓溫說:“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北大的編年,若隻能寫在書上,終是死的;若能寫進樹的年輪裏,將永遠是活的。
  它們美麗的枝條如同穿越曆史的手臂,向我們伸展。
  但你隻截斷,截斷 ……
  直到真正的曆史成了記憶中的海市蜃樓,有誰還記得拍著樹幹,感喟“人何以堪”?
  感喟曆史是種高貴的氣質。
  而失去曆史路標的人們失去了感喟的能力,也漸漸遠離高貴。



(王立剛,1994 年進入北京大學哲學係讀書,留校至今)
(本文摘自《尋找北大》,2008年3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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